人影静止如山,忽然,风灯坠地,梅鹤庭面无表情将手中的牒纸撕个粉碎。
迎宵与松苔双双瞠目。
她们预想过梅鹤庭见到休弃书后的种种反应。
唯独没想到,他竟有胆子不敬宗法例律!
迎宵惊疑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梅大人自己身为提刑官,难不知毁坏牒本,罪同欺君罔上吗!”
松苔的声气儿尚和缓:“宗人署的玉牒白日里便改完了,是碍于梅太太在府上,殿下才没当面拿出来。大人便撕了这份抄本,供在太庙里的玉牒上也已御笔无误,今夜一过,明个儿上京城里便人人皆知了。
“按理,无论是大人您还是梅家太太,如今都不适合住在长公主府,可殿下多少顾念老夫人身体,这才宽容虞下。梅大人,凭心而论,我们殿下对您算仁至义尽吧,大人如此纠缠作为,又有何意思?”
“我是她的驸马。”
梅鹤庭眸中映着一簇灯光,有妖冶的戾气,嘶哑:“我不同意休离,此事不能作数。”
“她歇下了吗,我去瞧瞧她。”
迎宵见他浑如没事人一般,气得心如筛糠。你不同意,你不同意算个甚!今夜的这份执着但凡有三分用在往昔,何至于让殿下心灰意冷,临了身边都无一个体贴人?
将失去了,才记起自己是驸马,死扒着井沿子不松手,让她哪只眼睛看重。
她冷笑:“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大人还妄想与殿下共处一室?”
“我只在外罩间,远远看她一眼……”梅鹤庭望着近在眼前的殿阁灯火,一程一程吐尽胸中的郁气,竭力维持镇定,“请二位通融传报一声,余下的,我面见公主自与她说。”
迎宵呼吸起伏不定,上次在翠微宫他就是这么说的,还“只看看不近前”?她再信是槌!
正拿话刺人,松苔把住她的小臂摇摇头,轻描淡写地出一句:“大人,何必呢。”
早知今日,何必呢。
覆难收,又何必呢。
“抱厦。”梅鹤庭手指掐住袖管,低头,“我就在抱厦睡。”
松苔摇头:“抱厦是婢子们夜宿之所,不符大人的身份。请大人体谅,不使我等为难。”
“角殿。”
梅鹤庭眼眶疼涩地盯住地面,脚底相连着一个四不像的影,臃肿萎靡,像什么动物被拔去了爪牙。
松苔都有些可怜他的模样了,迎宵的心却是石头做的,冷哼一声:
“那是给一般二般的客人预备的地儿,大人只怕不算公主府的来客吧。”
这两个姑娘手中无刀,说出的话却比刀口锋利百倍。
梅鹤庭站在自己居住七年的宅邸,非主非客,不如奴仆。
他不忌讳向长公主的人低三下四,只恐即便如此,也换不来她的一回顾。
眸海倒映着那片可望不可即的光晕,簇动在黑湛的瞳仁,如萧丘寒焰。
从前她有多少个夜晚,便是亮着这样一室灯火,枯等他归来?
“倒座房。”他抑着喉咙,“行了吗?”
迎宵微挑眉头,主殿紧后头的倒座房是堆放杂物用的,旁边挨着茅房,讲究些的门户连二三等仆役也不住在那里。
她疑『惑』了,梅氏不是生□□洁吗,他踏得进去脚?
松苔又扯扯她的袖子,迎宵略作犹疑,负气让开路。
一来不好当真将堂堂四品少卿挤兑到茅厕去,二则整晚在这里扯皮,恐殿下不得安生歇息。
梅鹤庭去住倒座房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宣明珠耳中。
烟罗帐内的四方小天地,此时穿着寝衣的长公主正微扬颔尖,享受地往面颈上推抹香膏。
这是宫里传出的方儿,细碾的珍珠粉末混和玫瑰紫米霜,可驻颜润肤。
泓儿算算时辰,这会儿怀宁县主该瘫在地上了,她问殿下对那人后头的发落,“主子真想遣刑氏去守皇陵吗?”
“哪能呢。”宣明珠闭眼轻笑一声,“十个她加起来也没那资格,我还嫌她脏了父皇皇兄的眼呢。”
正说到这时,关于梅氏闯苑的话禀了进来,泓儿站在脚踏旁听见,轻捺角,早嘛去了?
宣明珠听后只是有些稀奇,“呀,他也会使苦计了。”
说罢她轻轻打个呵欠,慵然如画的身段卧上衾枕,“熄灯吧。”
与鸣皋苑正殿相隔的两院墙后头,那一排围廊连壁大屋子便是倒座房,房间虽多,却久无人气,常年冷冷的空置着。
一沉郁的身影随意走到一间屋前,推开门,没等落足,先被呛得一顿咳。
这里不知有多久没收拾过,陈积的灰尘经夜风一吹,尽数往鼻孔里钻。
幸而是晚上,眼睛看不见埃尘浮空的景象,但单凭着想象,梅鹤庭身上的皮便一个劲儿发紧。
他可以面不改『色』给死人检尸,寻常时却受不了一星半点的脏污尘垢。
他人用物,断然不碰,浮絮沾身,也拂开。
然而目下际遇,身上的不自在,抵不过心头磋磨之万一,眼前这间陋室,是他今夜唯一的容身之所。
屏息踏入,灯笼照过处,杂物堆积满地,分不清什么是什么。若靴尖一不小心踢到卷起的苑席旧绸,又会激起一片浊尘。
梅鹤庭闭气到眼前金星打转儿,才终于在角落辟出一块相对净的地面。
在这里想找到一张榻,一床被卧是不可能了,纵使有,他也不会用。无声将灯笼在棂框间隙处,枯立一时,脱下外袍垫在地上,只穿一件单薄的深衣盘膝而坐。
一分一毫都不敢动弹出界,真应了昔日立,天地广,今日立,锥也无。
心却肆虐无极,一下下剐着钝疼。
方才在庭中撕碎的仿佛不是牒本,是他自己的心。
眸光比暗夜更暗,周围一静下来,许多平常想不起来的事一窝蜂出动,他后知后觉,已经很久没人称他一声驸马了。
梅鹤庭回忆颇久以前宣明珠对着他花样迭出的称昵:长生、梅郎、鹤仙儿、小相公……
“别这么叫。”
她的嗓儿是糖蜜做的,充满柔情的狎亵,他常常听得耳热心跳,不得不一次次纠正这位殿下爱起花名的『毛』病。
那时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不可一味沉沦于温柔乡中。
他每每压抑着,掩藏着,只等她主动攀缠,再矜持地去俯就她。
仿佛如此,便可证明困在他心田深处的腌臜念头不存在。
圣人节,他非圣人,他的节也不是为了修身。
是抑魔。
只有他知自己的有多深。
为此,竟任凭大晋朝尊贵无俦的女子,为他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