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稚言语直戳肺腑。
世都说刑过大辟,原来还有比尖刀剐更苦苦果。
梅鹤庭抱着小小,慢慢:“宝鸦算错了,娘亲身上爱没有少,只是爹爹从前……做错太多事。”
宝鸦做错事会去祠堂抄书。
那他呢?
怎做,才能弥补她这些日子、这些年受委屈?
“父亲。”梅豫内心里到底是敬重父亲,为长者讳,适时领过宝鸦手,“听说母亲‘染上风寒’睡着了,我和小妹可否进去探望?”
梅鹤庭点头松开手,为宝鸦擦去泪,目视少年牵着她消失在门帘后,沉默地挪回云窗下。
静静守她。
火烧般大片浮云在空中流卷。
天将暮。
梅豫将宝鸦送进屋里后,自己留在罩,向侍女问明太医怎说,默默守到天黑而后离去。
宝鸦则没有少男子那些避忌,早已钻进绡子帐里,发现阿娘睡着了,小姑娘抹抹眼,哭闹地爬到榻上,将自己蜷成一个团儿窝在宣明珠身边,枕着手背陪伴阿娘。
崔嬷嬷是如何心疼长公,便是如何心疼小小姐,柔声地哄她说公睡醒后病就好了,又捧来一个果子盒,里面是小小姐平素爱吃却让多吃点心。
宝鸦连看也没看。
“阿娘难受,宝鸦在这呢。”
她轻声念叨着,小手伸进被子里,默默牵住那只温凉手掌,知觉睡着了。
一牙新月挂上梢头,庭院两旁青石灯龛点起油脂灯,廊檐下料丝灯也一盏盏挂起来。其中一盏底下,映出一团动影子,像块静默顽石。
从星野低垂到月上中天,梅鹤庭一动未动。到了月影沉寂后半夜,他担着膝盖,觉『迷』瞪过去,踏进一片无边无际茫茫雪地。
他有一种慌悸预感。
知会遇见怎样她,知那双眼再看向自己时,是会带着可消解怨恨,抑或无视冷漠。
他情愿是前者。
然而这次,只有一个红衣背影,孑然一身立在幕天席地大雪中。
她背他,走得坚决而洒脱,一步比一步飞快,渐渐竟似飞起,鲜红裙裾张扬如火,将落在周身冰雪尽皆消融。
哪怕是天地一芥孤舟一粟,这女子也丝毫无惧地逆棘前行,任凭身后如何呼唤,她亦再回头。
梅鹤庭猛然醒转。
殿内有:“殿下醒了!”
宣明珠好似做了一场离奇大梦。
她梦见自己穿着少年时大红猩猩毡斗篷,一在雪地发足而奔,知去哪里,心室中唯一念头,只想把两耳风雪抛在身后,只是跑。
她知燕北冬寒之地有一种动,叫做狍鹿,当地亲切地称之为傻狍子,一到下雪天就会狂奔于林。想当年燕王朝贡时,她还尝过炙狍子呢——这一联想,多少是有些郁闷。
千娇万宠长大公,说她心宽也心宽,吐了那一腔子血厥过去,苏醒后半点慌,还有闲心去想傻狍傻狍。
只是身上泛起那股子无力酸疼提醒着她,这并非一场梦,牛头马面铁锁链离她又近了一步。
女子姝丽眸『色』静下去。动了动身体,才发现旁边还蜷一个小团子。
这一动弹小家伙也醒了,开眼后惊喜地叫了一声。
“你这丫头在呀?”宣明珠一刹眉眼温煦,勉强撑起身子,轻勾小宝鸦鼻尖。
笑里却有些隐忧。
好在泓儿听动静立刻拂帘入内,见殿下转醒,心谢天谢地。她知殿下头一件担忧是什,忙解疑:
“大公子将殿下‘染风寒’事告诉了小小姐,昨儿一夜都在这里陪着呢,奴婢们劝也劝走。可喜殿下醒了,这程子觉得如何,可叫周太医再来开剂『药』?眼下殿下可有什想进,奴婢这就去叫厨房准备。”
她说得隐晦,宣明珠却听明白了,没等松气,宝鸦蹒跚地爬起来站在被衾上,松松环住阿娘脖颈。
她眼睛还有些肿,眨巴软长睫『毛』,轻声细语:“阿娘,您好些了吗?……宝鸦都知了,阿娘爹爹了,紧,宝鸦会乖乖跟着阿娘。”
眼见殿下目光变得沉郁,泓儿扶额:“殿下,这也是大公子说。”
宣明珠闻言失了脾气,怪她,那日太过郑重其事,将豫儿吓着了,难为一个半大小孩子为她周到这份儿上。
她把宝鸦从一尺三寸带到这大,何尝看出这小儿藏在内心害怕。孩子想法往往简单,觉得父母亲分开了,自己就变成一个完整小孩,她并是想父亲了,只是与母亲更亲近,想用这种站队方式令母亲宽心。
女儿越懂事,宣明珠越是心生愧疚,可日子,还是笑着往下过。于是她掩住内心酸涩,想了两息,故意蹙眉:
“嗯,我倒大喜欢乖宝宝,我养姑娘,会玩会闹才好呢。”
宝鸦懵呆片刻,而后眉眼明亮起来,“我我我!”
她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抢着举手:“我胡闹最在行哩,信娘可去问大哥哥。”
“大哥哥呀,”宣明珠方从昏睡中转醒,『色』尚有些发白,过那血吐出后,知为何她反而觉得胸轻快了许多,转动眼珠哄女儿玩:“我家宝鸦何时这乖啦?”
机灵小姑娘立刻反应过来,扭着屁股耍赖,“是是,是梅大!家才叫他大哥哥呢。”
宣明珠莞莞轻笑,她妨也一父皇讲理宠女经吧,这样活泼天『性』,太早懂事,想来也打紧。
公有女万事足,底下则是公无恙万事足。泓儿佩服殿下有法子,昨儿小小姐过来时,眼看着笑模样都没了,十分可怜见,好在今朝,雨过天晴了。
有小小姐科打浑笑声,仆婢们一个个收拾好脸面,有条地伺候公洗漱,传膳,伺『药』。
宣明珠趁隙问了问司天台和亲王府那边后续,得知两边尚且一锅粥地着,心情愉悦起来。转眼瞧见那『药』碗,唔了一声,纤弱蛾眉又蹙起。
“我闻这味有些犯哕……好姊姊,我才醒,胃里头空,今儿『药』便免了吧。”
生病,总是格喜欢撒娇耍赖,何况长公若认想同你拿捏,那把柔媚嗓音便是娇滴滴蜜糖,泓儿险些招架住。
可她再一想,昨个儿周太医得知殿下遵医嘱用『药』,气成那个样,再敢拿公身体开玩笑,铁面无私地摇头。
宣明珠叹了气,遮手在宝鸦耳边,悄声与她密谋。
“好咧!”宝鸦听后当仁让,走去朝泓儿眨眨眼,接着,迅雷及掩耳端起『药』盏,浇进觚案上那盆建兰春里。
泓儿整个一目瞪呆。
宝鸦自己便爱喝风寒『药』,往常偶感风寒,都是靠着喝热汤、足睡眠调养,推己及,她觉得母亲少喝一碗『药』问题大,过煞有介事地嘱咐首:
“阿娘记得多喝热哦。”
转脸,又无比乖巧地泓儿说:“泓姨千万别去向嬷嬷告状呀,然我和阿娘都得挨骂哩。”
这孩子心『性』中仿佛有一种同龄小儿都及韧劲,似一张宝弓,纵使遇上摧拉捽折伤心事,哭一场,睡一觉,快便能接受现实,恢复如初。
泓儿轻叹一声,这母女甘败下风。
有时候,她知是小小姐继承了殿下儿时灵,还是殿下会了小小姐滑头。
隔窗听见里面传出说笑声,梅鹤庭枯锁整夜眉心微舒。
他撑着僵膝站起,向蒙绡云窗望了两望,转身走出长廊。
习惯『性』向自己书房去,行到半路时,省过神,原地寂立片刻,他踅身向梅豫和梅珩住清筠轩去,借了净室沐浴。
待换衣时,又想起,无换穿衣裳。
满府里有关他一衫一,都已销毁了。
他在这府里,像一个速之客,身着一件苍薄中单,皮肤益显冷白,从发梢滴落珠将他两肩衣布洇透。
失神地盯着搭在屏架上脏衣。
放在从前,他绝会重穿换下衣。
然他如今,何尝形同被弃敝衣履。
衣履洗过尚可穿。
“大公子,您在屋吗?”
头隐约传来一柔媚嗓音,梅鹤庭脸『色』倏尔冷沉下去。
梅豫为父亲领路到浴房后,心里免得唏嘘一阵,坐在小书阁捧了本书,老半天还是那一页。
他闻声开门,看见庭下是张浃年,梅大公子脸当即沉了下去。
“头什吃,什都放进我院里来!”
他一嗓子呼来三四小厮,张浃年连忙告罪,可怜巴巴捧着手里彩纸莲花灯:
“请大公子恕小失礼,是小昨个听说长公殿下病了,无表心,自作张折此花灯为殿下祈求安泰。戋戋之,恐入得贵青眼,小行止亦有限,知大公子可否……”
“可。”梅豫听着更来气了,什粉头讨巧玩意儿,也敢往他跟前递?
他母亲私帷敢置喙,还是那句话,子言父母之讳,母亲比天大,高兴做什便做什。他只是单纯看上这起子弄姿媚,想那美娈子中也乏风姿优雅者,男家家,难非得如藤蔓攀附家,才叫美吗?
“你三个数,马上从我眼前消失,踹你信信?”
少年脾气上来没理可讲,还庆幸这亏得是我,若被父亲瞧见,哼哼,一脚?满身骨头踹散了你!
正想着呢,身后飘来一阵淡淡清凛松雪气。
梅豫暗好,着头皮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