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携扈从楼时,梅鹤庭还在。
男人站在坊门外头,脚底似生了根,受着来往诸多视线的洗礼,始终没挪动过一步。
西偏斜的日光还盛,郁金芒自皛空洒,沿着那双黑『色』官靴,在地扯出一燥而单薄的影。
宣明珠目不旁视地经过去,梅鹤庭开口:“殿。”
连日不曾睡好,他薄薄的缘透出一抹淡霜『色』,取过姜瑾怀中的黄梨盒,双手托着递去。
“此是千年血参王,对殿的身子或有补益。”
绯服男子慢慢挨近一步,像害怕惊扰到什么,冷白的指尖微蜷,本已低切的声音放得更轻:“我无他意,收好么。”
他只想帮调治好身子。
长公主掌眼过多少好东西,一见便,这是扬州草堂的镇店之宝。
那草堂又是江南梅氏名的一产业。
千年的参,有价无市。这位草堂的少东家究竟怎么想的,前有醒酒晶,后有千年参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恨不得将家底和盘托出?
宣明珠不解了,他是一等见微着之人,难没发现他如今所做的种种奉承,都是那些年用剩的吗。前车之鉴证明,一头热得不来什么好结果。
何况根本不需拿人手短呐。
这便走,东边忽快马赶来了一个穿胄的城防值卫。
那值卫见到长公主便马参拜,献一个用白绉纱裹着的食盒。
“标参见长公主殿。饴然坊新出了一款甜霜糕点,言都督特意订了头一屉,命标快马送来,请殿尝尝鲜。”
梅鹤庭目光一刹晦,抬眼,便见宣明珠眼中的冷淡瞬间卸防,弯起昳丽如丹的角。
“替我多谢你们提督,一盒糕点劳他这样费心。”
那样温存美好的笑容,他久已未见。
那年轻的小值卫是个会来事的,呲牙笑:“我们都督说了,护国寺香有头香,长江捕渔有头网,殿得的东西自然得是头一份的。”
言讫,完成差事的值卫抱拳低首,又急来急去马回营。
清风马蹄疾,有人得意,也有人通身的血都被那阵蹄声踏碎。一旁的姜瑾听到头里那番话,暗叹:公子先失了一城。
言子自己会花心思,还有伶俐的手,姜瑾觉着自己不能给公子拖后腿,思量再三,郑重前一步:
“殿,小人有一件重之事通禀,其五年前——”
“住口。”梅鹤庭截断姜瑾的话音。
望着宣明珠亲自拎在手的锦纱食盒,他呼吸艰涩,明没资格,可还是忍不住地抓过人参盒,想压在那食盒子头。
“殿想吃糕点,我可以订,一日不落一日不重地送到府里都成……”
他的息促而急,带着困兽式的无理,有几分不得法地望,“只求你看我一眼,和我说句话……别不我的东西,嗯?”
从前,柔情似的目光与笑容都是他一个人的,唾手便可得,所以未珍惜。
等他想了,才发现已是曾经沧海。
无法排遣的酸在心里头横冲直撞——苦参和蜜糖,好比他与言淮的两端,良『药』苦口不讨喜,甜蜜小食,却是人人爱吃的。
言淮未必不焦心于长公主的病情,却总能用这样的巧思讨得欢心。
自己却只会直言逆人的耳,苦『药』扫人的兴。
梅鹤庭握紧了掌。二十几年循规蹈矩形成的『性』格,他无法一朝一夕便脱胎换骨,可他愿意改,哪怕颠倒筋骨身。
只舍他一个机会。
宣明珠却错履一侧身,装着人参的木匣子“啪”一声掉在地。
富贵人家寻破头都买不来的珍材,落在街边,连灰尘都没激起几缕。
梅鹤庭定了定,弯腰,没有碰那人参,屈在长公主身前。
威赫的襕服襞积,匐在绣裙之。
“我当真错了。”
长公主的扈从们深吸一口,这场可不是他们能直眼看的,个个机地调开视线。
宣明珠果真低头看了梅鹤庭一眼,还多说了一句话:“你不欠本宫的,本宫也不必欠你。本宫亦不想再见你。”
这是言,看他伏低在前或故意折辱,非是的本意。梅鹤庭是梅豫、梅珩、梅宝鸦的父亲,他走出去,阖该顶天立地让儿感到骄傲心安,而非拿得起放不地纠结于过往,惹人点指。
宝鸦若见了,会伤心。
宣明珠转身登辇,一行扈从呼啦啦随车舆而去。
留一个静默的身影在原地,背脊削条,如一柄折断的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