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梅长生主事,后头的进程顺理成章。
去往帝姬陵的路上,宣明珠乘坐画壁车,亲卫开路,梅长生与大理寺虞侯则骑官马。
而炎炎烈日之下,陆太夫人、陆氏长房夫妇、陆学菡、姨娘赵氏与其余相干人等被麻绳缚着双手,系在开道骑卫的马尾巴上,像一根绳上的蚂蚱,踉踉跄跄前行。
这光景对于簪缨门庭来说,是极大的侮辱,也算叫他们提前领略一番流放的滋味。
毕竟到时坐实罪名,可就不止是流徒岭南可以抵偿的了。
陆老太太年老体衰,方又将腹中食儿尽吐了出来,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滑落,面目土白,摇摇欲倒。
“殿下!梅大人!各位大人……”陆老爷拱手哀求官爷行个方便,“家母年事已高,天又暑热,求大人们开恩准家母坐小板车——就是用匹驴子驼着她老人家走也好啊,陆某这厢恳求各位了!”
无人理睬他。
白琳陪坐在车厢下首,闻声鄙夷道:“待会儿活不活得成还两说呢,可笑这会子还贪图生前受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人傅姆,本是主子给的体面,硬生生被这一家子作个一败涂地,真真是啖狗肠贪不足的贼齄奴!”
她这话一语双关,自知大长公主看重她给小小姐做傅姆,义愤填膺的同时也表忠,自己绝不会如林氏一般背主妄行。
宣明珠自然不担心白姑姑的人品,退一万步说,宝鸦的诸事有她父亲照料把关,不会不妥当的。
素白的指头挑开车帘,她望了一眼西郊的碧蓝长空,轻声感慨:“所以说人在做,天在看啊。”
前头的卢淳风骑马随在梅大人身边,扦身问道:“大人有信心开棺验尸,可是看出疑点了?”
梅长生回眸瞥了眼浑身汗尘如行尸走肉一般的陆驸马,道:
“樊城公主当日去莲池边,总得有个缘故,据女使蝉儿说,那日是陆驸马请了她过去的。而陆学菡一口咬定,他只是想为前几日与公主吵架之事赔礼,指了那池塘保证,会填土平塘,以后再不惹她生气。说完话就走了,对之后樊城公主留在那里做了什么,一概不知。”
他徐徐推衍案情的嗓音如沙中金石,隽淡清沉,“落水者死因有三,或被人谋害推落,或不小心失足,或自尽。
“根据你飞隼传信上的信息,若樊城公主为自戕,自尽之人不会呼救,但入水后口鼻被呛堵的感觉无比难受,则人会将双手向下抓勾,三公主尸身的双手,却洁净无泥污;
“若为意外失足,她的双手该是向上挣扎,更应呼救,陆府家仆却偏偏无一个听见。你的调查便陷在这个矛盾点上。”
卢淳风听得连连点头,梅长生转头看向他,“你却忘了一点,陆学菡一面之词说他们在池边只是说话,便果真如此么,如果三公主落水前进过吃食或茶饮,那里头又‘刚好’多出些什么……”
卢淳风“啊呀”一声拍上脑门:“我明白了,所以大人才会让我去查当日陆府的厨房里做过什么,分别送去了哪一房!”
这世间有许多药物未必有毒,却可令人在服下一段时间后呼吸急促意识不清,便是想喊也喊不出声。
卢淳风想通这一切后自恼不已,他怎么早前便没想到?跌掌的同时,又心服口服地自我安慰,人脑子和人脑子之间也有天差地别,谁让人家才是梅鹤庭呢。
如此一来,他对开棺后能查出真相的信心更增了几分。
当陆老太太快被这近十里路折磨掉半条命时,一行车驾终于到了博万坛。
就在这时,侧路的园陵道上突然响起一阵滚滚车轮声。
“姨母!”
却是陆红缨乘青缯小车追赶了来。
宣明珠听见声音要下车,梅长生当先下马,来到车边安抚住她:“眼下日光正烈,殿下莫动,臣去支应,无事的。”
宣明珠顿了一下,道也好,毕竟他最擅长的就是讲道理。
而梅鹤庭给总角小姑娘说文解事的口才,早早就被古灵精怪的梅宝鸦锻炼了出来。
梅长生迎向小车走去,陆红缨适时也急急下了车,瘦瘦一个女孩子,一看见梅长生,没断过泪水的眼眶又红了。
她绞着帕子埋低头:“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母亲……”
梅长生静静地待她哭完,而后弯身,平视她的眼睛,声音和缓道:
“姑娘何错之有?换作任何一人,恐怕都无法对查验亲人尸体之事做到无动于衷。在姑娘这个年纪,想要寻出一点对抗长辈的勇气,是莫大的不易,姑娘敢于只身赶往汝州,已经很是了不起了。”
他眼里蕴着温煦的光芒:“姑娘只需记着,今日樊城殿下的玉棺,是梅某强行决定开的,为的是还冤者一个公道,而不是姑娘的决定。姑娘年小,左右不得,记住了吗?”
红缨明白他说这样的话,是为将自己的愧疚减到最低,含泪道谢,断断续续地说事关母亲身后大事,她想要在场。
梅长生同意了,将她送到宣明珠的车上。
“缨儿!缨儿!”二人路过马尾巴后拴着的陆学菡时,后者眼里迸出一点绝处逢生的光亮。
他心想,女儿到底是与大长公主连着血脉的,希冀她能帮自己这当爹的求几句情。
红缨听见这道呼喊,眼泪掉得更凶了,却咬牙目不旁视登上壁车。
梅长生侧眸盯了他一眼,陆学菡立刻噤若寒蝉。
宣明珠见了外甥女自然怜惜,尤其当小姑娘怯怯红着眼问她,姨母是否生我的气了,宣明珠的一颗心宛似浸在了梅汁子里,轻抚红缨的后背。
“傻姑娘,我的好孩子,我疼惜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呢?为你母亲查明遗愿的事,是姨母定下的,与你的心不相干,你不许将愧疚长长久久地存在心里,听见没有?”
陆红缨使劲点头。她知道好歹,姨母的话,与方才梅大人说的大同小异,他们虽然和离了,却都是这样好的人啊。
霎时间,陆红缨忽然对表妹宝鸦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羡慕,她闭着眼靠在温香的怀抱里,感受这一刻的倚靠,默默饮泣。
车外头,梅长生正要回鞍上马,陆学菡忽嘶哑地道了一句:“你我本是一路人,都知道做驸马的难处,为何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梅长生阴恻地转头,像是看着一只鬼在开口。
陆学菡被这个眼神刺激了,握紧双手道:“说句戳心的话,梅大人是被公主休离的,暗里定有许多难言的苦楚。公主是金枝玉叶,规矩严明,连幸一个女子也要看她的脸色,你我都是男人,这样的艰辛你一定能明白吧!”
“我不大明白。”梅长生冷漠地打断他,顿了一顿道,“还是要感谢你自己啊,生了个好女儿。”
陆学菡愣愣地看着男人冷白玉似的侧脸,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梅长生歪歪头,望着他,轻笑了一下,“本官之所以插手此事,一来为我家殿下,二来,她唤了我一声姨父。”
为这声千金不换的称呼,小姑娘做不了的抉择,他帮她承担也就是了。
守陵吏早已接到令,引着这一行贵人到园陵的下榻处。
自然,谁也不是来这儿赏景喝茶的,梅长生净手后,戴上鱼膘做的薄手套,便带着卢淳风与仵作去往樊城公主的停灵殿。
红缨含泪要跟着,被宣明珠阻了,宣明珠自己要跟过去,又被梅长生给阻止了。
“虽知殿下手足情切,然此间阴气重,未免冲撞,殿下姑且稍安在此,静候臣等佳音便是了。”
宣明珠先派女使将红缨安顿在隔壁,怕她无意听见大人的什么话,存在心里,而后板眉瞧着他道:
“樊城是皇家的人,是我妹妹,你们一群男子,毕竟要剖开……有我在场守着,总能为她身后留一份体面尊严。”
他这些年做惯了仵作的活儿,她可曾嫌过他?这会子倒拿阴煞来蒙人。
梅长生仍旧摇头,柔和的语气中透着不容反驳的坚拒,“不行。”
那是什么样的场面,岂能让她近前的。
宣明珠眯缝起眸子,“梅大人说什么?”
梅长生顿了一下,目光从她的脸上收回,敛睫颔首:“方才是臣冲撞了。臣启殿下,臣说,不行。”
“……”宣明珠睁大眼睛瞪住他。
梅长生且那么礼仪周正地立着,决定的事却岿然不动。
最终,还是宣明珠没犟过他,大事当前,不好在此事上争执不休,撇头摆了摆手。
梅长生却行而出,来到樊城公主停棺的地宫。
守陵官吏与工匠合力,将椁与棺层层开启。当最后一盖黑檀木板打开,即使棺内存放着许多避腐丸,依旧有一股恶逆之气袭鼻而出。
平冤录集中关于检尸的绪论,第一条便是:验者不可掩鼻。
——对于熏香用毒或尸腐时间的判断,大多便在这片无形的气味之中。
四周的人都下意识皱眉屏息,品级不够的小秩更是推开棺后就连忙低头退出,不敢冒犯公主的凤躯。只有梅长生面不改色,仿佛嗅不见那气味,又似司空见惯。
他从仵作手里接过了薄刃刀。
长睫下敛着望向棺中,男人仍按在大理寺时的习惯,在心中默道:某非得已,亡灵昭冤。
卢淳风无论目睹梅大人验尸多少次,每一次依旧像第一次见到时那般感慨,平素爱洁成癖的一个人,面对尸体却无丝毫回避,心无旁骛,甚至神情间带有几分敬畏与虔诚。
梅长生双眉微凝,过了大约两柱香的功夫,方起身,将外头的人叫进来,说可以重新封棺了。
卢淳风连忙端着浸泡了白术与艾叶的水盆子过去,梅长生道,“岂敢劳卢兄如此。”
“嗐,大人这会儿就别客气了,大理寺底下那帮子吏秩,哪个不想跟着梅大人偷师学本事,不以能伺候大人洗回手为荣?”他转而轻问,“可查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