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糊涂念了几声,人再也撑不住,身子一软便没了声响。
“公子!”姜瑾不许别人喊,自己的喉咙却快嚷破了音。
这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要他公子这辈子活生生受这份儿罪,积年都是判案凌迟别人,今年倒好,剐到自己身上了,自己找的,还死不回头!
眼下,唤又唤不醒他,姜瑾只得强自镇定,先解开公子的衣衫为他包扎上药。
梅长生陷入一场场冗长难醒的梦。
那些梦起初是混沌模糊的,共同之处是都有一个朦胧的人影,若即若离,让他追不上也触不着。
忽然之间,一阵密集的雨声吵醒了他。
梅长生勉力掀开眼皮,发觉自己靠坐在一棵树干上,跟着便觉得心口疼,低下头一看,胸口处果然开了一个月牙大小的洞,正汩汩地流着血。
五年前,秋林山。
那个他被苗疆杀手伏杀的暴雨夜。
原来仍在梦中呐。梅长生动动手指,觉得那痛感与触感都太过真实,忽然就有点委屈,为什么梦里也要让他这么疼呢?
他皱着眉想站起,恼恨借不上力,这个时候,一双纤泥不染的雪白绣鞋出现在他眼前。
梅长生颤抖着抬头。
衣饰华美如仙人的宣明珠,靡颜腻理,楚鬓湘腰,垂头对他盈盈一笑。
他又入了她的梦……
不对!梅长生忽然意识到,前两回他一直以为,自己刺心取血后会梦到宣明珠,便是如从前那样重新进入了她的梦境,可是五年前的这场事,宣明珠并不知晓,她如何能够梦到?
那么是他单纯地梦到了她,还是,换作她入了他的梦?
单是这样一个猜想,便令梅长生浑身战栗不已。他忍着疼站起,与这梦中女子对面而立。
——在他的梦里,宣明珠周身不受漫天的雨侵,连一缕头发丝都是干爽洁净的,便那么眉眼含笑地瞧着他,仿佛在笑话他一身泥血,长衣湿透,那么肮脏。
“醋醋,你不要我了么?”梅长生红着眼叫她。
他不知现实中的宣明珠,会不会听到他的话。入梦之说,太过有悖于他二十年来学到的圣贤教诲,可是去他的圣贤,他怕她听到,又想她听到。他心中有千丝万缕的委屈,她为什么要像防贼一样的防备他呢,为什么不信他却对别人深信不疑?
他知道,这委屈是他活该,是他应受,可他已经快受不了了,那个在十六岁崩碎后被他绝望而隐秘地粘好的瓮瓶儿,再次濒临破碎了。
哪怕白日里镇定自若,到了万籁俱寂的夜里,那种折磨几乎将他撕碎。
人在自己的梦里,可不可以为所欲为?
雨水冲刷着梅长生赤黑的双目,他终于勾住宣明珠的手腕,将那串恶心的佛珠用力扯断。
一颗颗圣洁的白菩提落进泥地,男人十分快意,将女子柔软的身段压在树干上,用自己的湿衣恶劣地挨上她干净的华裳。
森亮目光注视那朱红的唇瓣,低头,一下咬上去。
庇她一尘不染是他,拉她共襄沉沦也是他。
仿佛他嘴里有药,为弥补白日的遗憾,一股脑地哺喂给她。
碾碎药渣,舔去药末,加水反复地翻搅,一钱两钱地送服,怕药汁流出她的嘴角,手指捏着她精巧的下颔微微抬起,确保药钵儿与药盖儿没个缝隙。
激烈的雨声掩盖了缠绵的水声。
久违的香软,管什么是梦是真。
他发过毒誓,绝不再强迫她做任何不喜的事。而如今,彻底堕进地狱,食言的小人,惧什么报应加身。
倾盆大雨尽浇在梅长生身上,他不顾身伤,撑臂将她护在不知花名的树下,只有从自己眉梢淌下的雨流,才有资格污她衣襟,顺着她洁白的交领滑进里衣。
女子说不出话来,用泫然欲泣的神情望着他,眉间的朱砂痣熠熠生香。
这神色催得他情.动。
梅长生鼻息灼热,却是忍耐地闭了闭眼,良久,缓缓松开她。
只偏头,拿唇角温柔地一下一下轻碰她的耳垂。
他不能。
她是他余生的法,不能轻犯。
哪怕身体多一刻也难耐,他仍耐着,耐着,含在舌尖却不能下咽的折磨逼出男人一声似哭的音腔:
“醋醋,你救救长生,长生真要疯了……”
……
下了半夜秋雨,消减了仲秋地气里的余热。一辆去往汝州的马车日夜赶路,这一日过了伊川县境。
过境后马夫似乎想抄条近道,然而偏生是在县郊的这条捷径上,被一个小酒馆阻了进程。
原来是有个当地的无赖儿来吃白食,叫老板切了两盘精牛肉,吃完一抹嘴,要走。
老板要钱,无赖霍然变色,指着肩上鼓囊囊的褡裢说,“你瞧不起谁?某自有银子,却不能叫你侮辱了去!”
说着一扯兜裢,抛入与酒馆相临的白鱼河,瞬间汩没下去,坐地大哭,道这家掌柜坑他的钱!
余小七驾着马车过路,说寸也寸,正好遇上这么一摊事。土路拢共就这么宽,两人在路当间一拉扯,车就过不去。
余小七挂着车里昏迷不醒的公子,不耐烦地甩了几下马鞭喝斥,那二人公说公不理婆说婆有理,哪个理他?
“某褡裢里有二十两足银子,如今喂了鱼,都因你这黑店家一句话顶塞的,你快快赔钱!”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若不是早知道兜里没银子,会舍得白白丢进河里去?”
姜瑾在车厢里守着公子滚烫的一副身子,药喂不进去,正自急躁,听到外头还吵嚷,心头顿时大怒,就想出去一人一脚通通踢进河里喂鱼。
忽然,一只手扯住他的袖子。
姜瑾大喜过望地回头,梅长生睁开眼睫,如张开两口漆黑的深渊。
借力缓缓坐了起来。
“公子别动,您的伤口才缝好不久,身上还发着热……”
梅长生唇角干涩,缓缓转动木黑的眼珠,梦中的疯癫,在那张冷寂如霜的脸上已寻不出一丝一毫痕迹。他问,“我睡了多久。”
声音嘎哑,像摔碎的破瓮片。
姜瑾告诉他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梅长生不再言语,捂着胸口,安静侧耳,仿佛对车帘外的当地人吵架很感兴趣。听了一阵,稚子学舌般重复:
“放你娘的,狗臭屁,若不是早知道兜里没银子……”
姜瑾寒毛倒竖,“公子爷,您嘀咕什么呢?”
他目光发怵地盯守着公子,从前只听说过磕脑袋将人磕傻的,难道这剜心,也能刺激的人精神有异不成?还是公子烧糊涂了,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谁呢。
却听梅长生蓦道:“掉头,回京,我有一事确认。”
当时他看见法染倒药,满心都是挫败与痛恨,感情用事的脑子却忽略了一点——
他为何要倒药?
从法染当时的行径看,他应当一早便发觉了他的存在,那个刺激他心的场面,亦是他故意为之。
法染通药理,蘸指尝过药,便该知道那不是周太医的方。法染是个聪明人,即使一时不保准,但哪怕为了治好宣明珠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怎么会不经思索,轻易倒掉。
他亲口说的血枯症无药可医。
他对自己的判断,就那样自信么。
前路上,酒馆老板还在大着嗓门掰扯:“我就认定他娘的一件事,你若不是事先知道你布褡里没钱,怎么会舍得白白丢到河里!”
是啊。
若不是早知道这药治不了宣明珠的病,法染怎会舍得,白白倒在花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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