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侧躺在硬木床上的宣明珠却应了一声。捱过了最初那阵要命的疼,她的脸色好转几分。
她在小日子里喜欢吃些甜的,此时啃着一块枣泥沙毕罗转移痛觉,漫应道:“我也觉着不像话,这么着,你去传话说本宫生气,让他跳下船去罢。”
澄儿听出公主在开玩笑,讪讪吐了吐舌头。
忽然宣明珠嘶地一声,澄儿忙道:“殿下又疼了?怕不是那壶凉茶闹的,奴婢按医姆教的穴位给殿下按按吧。”
提起凉茶,宣明珠又想起喝茶的由头,一口点心上不去下不来。腰间酸软得厉害,确实想让人按几下子,她便拭净手指的浮油,缓缓俯卧在枕上。
澄儿便挽袖上前,为公主轻揉肾俞与阳关,按了一会子,宣明珠总觉不解乏,忽然门板吱吜一声推开,伴随一声轻叹,“臣来吧。”
宣明珠惊诧一瞬,歪头看见去而复返的梅鹤庭,清柔的目光正毫不避忌落在她身上。
想起自己还趴着,形象颇不雅观,宣明珠错着牙,真动了把这么个目无纲纪的东西投水去喂鱼的心。
她曲腰欲起,那屡次犯上的人形鱼饵脚步倒快,近前,屈膝道:
“臣非故意,殿下的房门未关严,臣方路过见女使找不准穴,实看不过眼,请命为殿下效劳。”
澄儿都傻了,没见过把祸水东引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我如何便没找准穴了……”
梅长生已垂睫挽好袖管。
他知道宣明珠娇贵,向来嫌弃那些医姆婆子,断不会让她们上手碰她,澄儿泓儿手法不行,而迎宵等护卫认穴归认穴,力道却重,说来说去,还得他来。
方才在甲板上的纠结,此刻在他神态上已无从找寻。
步步为营的算计,是有很大胜算,可他若连她眼前的痛楚都不能解决,谈何给她以后。
白色的里衣衬在他突出的腕骨上,削瘦清雅,双手摩挲搓热了指头,余光见宣明珠还是要起,探手按上她腰窝,将人软软地按回衾铺。
“梅鹤庭!”宣明珠不能理解他为何突然如此大胆强势,那截雪白的颈扭转,凤眸颤颤圆睁,“你在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本宫令你即刻出去。”
泓儿与澄儿对视一眼,眼下情况,她们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却听男人坦然地回答:“臣不想让殿下那么疼。左右已经犯上,也不差这一条。”
他的神情就如一名专业的跷师,手底下的力道轻重合宜,“臣知晓,殿下委屈谁也不会委屈自己的,对吗?”
一语说中了宣明珠的性情,他的技艺也确实争气,宣明珠下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不禁舒服地长吐一口气。
多年的经验,一出手便契合。
她渐渐松了僵硬的身子,半阖上眼,竟似默许了他服侍自己。半晌忽然问:
“梅鹤庭,你还喜欢我吗?”
梅长生手下动作微顿,转眸,望见那半张埋在枕上的雪颊,漆黑美丽的鬓云堆在她耳边,像一团拨不开的雾。
千回百转的一颗心,谁又不玲珑。
他收回水光闪动的目光,换了个位置继续按揉,低哑道,“若我……”
他想说,若我还喜欢,一直喜欢,从未不喜欢过,殿下愿意再给长生一个机会吗?
那话音在喉间涩了涩,出口却变成:“若我如此不识好歹,如何对得起陛下的器重,与殿下对臣的寄望。”
“只是殿下也是宝鸦的母亲,是臣的君上,殿下受苦,主忧臣辱。”
“臣只是,看不得。”
宣明珠沉默,她一向自认为很了解这个人,可是此时忽然生出一种看不透他的感觉,分不出他话里真假。
她想了半天,凉笑摇头,“我信不实你了。”
“无所谓信或不信,殿下只消将臣当做……”梅长生淡淡道,“和张浃年一样的人就好了。”
宣明珠闻听意动,正巧腰侧的指头发力,无意识地“嗯”出一声。先前,她对梅鹤庭的态度存疑,所以有那一问,听他竟将自己与面首相提并论,疑倒是不疑了——因为以梅氏之高傲,若心中对谁有情,只会求个独一无二,绝不会自折风骨说出这么一句话。
但她越发如坠雾里。
一个宰辅之才,他要和张浃年比什么,比谁的腰条细,比谁的声音软,还是比按跷的技术,比谁能更讨得她青眼?
有什么必要呢。
宣明珠隐约觉得,梅鹤庭自从被她休后,变成了一个与过去割裂而矛盾的人,一方面说放下了过去,一方面却放不过自己,嘴里总对她道君上臣下,可偶尔流露出超越寻常的关心,又让她觉得古怪。
仿佛他的心路有九曲十八弯,每一次准备放下,都需从头到尾梳理一遍,但往往,又迷失在中路的歧途。想想都累。
大抵是,万事求全的梅鹤庭心里还无法接受自己有一段不完满的婚姻吧。
帝师高徒,学了身自己跟自己博弈的本事,心思这样深,也不见得是好事……
“殿下还疼么?”
小室寂静几许,梅长生轻声问道。
宣明珠却未语,原来她不知何时睡着了。
梅长生见状,为她掖好被,未管女使二人的面面相觑,悄声退出房间。
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眼女子的睡颜,可能因着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她睡得很沉实。
这天夜里,梅长生在房里箕腿背靠船板,睁眼到天明。
既然他的梦困扰了她,那便不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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