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这厢,满院子的人遣散了,宣明珠方清嗽一声,领着小宝鸦的手走出门。
宝鸦扑闪着一双潋滟的大眼睛,仰头看看她,再回头望一眼率步跟来的爹爹,什么都不问,什么疑问都在那双灵动的眼眸里。
再看豫儿和珩儿,跟在她身边各低着头,那份欲盖弥彰的劲头就甭提了。
宣明珠被孩子盯得面颊发热,又不愿拿方才那套借口糊弄他们,正这时,一只带着柔和力道的手臂越过她,轻轻摩挲一下宝鸦的脑袋瓜,问三子:“用过早膳没有?”
清沉的嗓音一出,轻易将话头岔开了,三小梅立刻在父亲面前板直身形。
梅豫回答说尚未,“祖母还没起,稍后我们去祖母房里用。父亲和母亲……”
梅长生眼波淡淡扫去,当儿子的立马识趣噤声。
宣明珠松了一口气,论威严,还是梅鹤庭更胜一筹。抬眼,发现才替她解了围的男子正在脉脉凝望自己。
紫薇花枝摇簌在他身中畔的园囿,东方既白,他身上亦穿一件东方既白的单衫,长发如流墨,庭两旁的辛夷树颀瘦而高,相衬他身姿,枝叶扶疏。
昨日她走时,他的眼神死海沉寂,而此时此刻,这双映着朝晖熔金的眸子璀璨闪动,盛着她从未见过的亮色。
好像在他那里,万古长夜的天都亮了。
宣明珠心弦被拨了一下,抵不住地抿唇低道:“你收敛些。”
梅长生无声笑,“臣何事都没做啊。”
“驳我?”
“臣岂敢。”
月洞门外,余小七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不敢正眼目睹公主之凤仪,一直用余光留意着那头的动静。见这二位主子一夜话犹未尽,此时仍在庭中叽咕着,他手里的一碗药眼看要冷,忖了忖,不得不乍着胆子上前去,提醒大人该饮参汤了。
梅长生嘴角还挂着淡笑,信手接过那一盏薄瓷盌。
宣明珠见状有些怪,先前在下扬州的船上,她便撞见过一回梅鹤庭早起喝参,若说补养,年轻轻的男子阳气壮健,何至于亏损到隔三差五便拿参汤吊着的地步。
先前她不理,如今情形却有些不同,也便问了一句,“怎么喝这个?”
梅长生闻言目光闪动一下,欲语时,府内的大管家元来自院门外趋步而来,上来便躬身向公主殿下为昨夜之事赔罪。
与公主回话之人却是元管事的内人,也是梅太太身边的陪房周氏,深深地一福身:“老爷太太内心不安,万望公主殿下恕梅府失忽之罪,畅和园已备下了热水香汤与朝食,敢请殿下玉临吧。”
出了这种事,梅老爷和梅太太不露面,恰是梅府的体贴人意之处。
宣明珠昨个被软磨硬泡退无可退的,脑子一热答应了收梅鹤庭为面首,黑暗里说出的话,尚有个遮掩,眼下在青天白/日底下想想,叫人脸发热,这话怎么能叫二老知晓,他们要是真亲自过来,宣明珠反而不自在。
她道声不必,自然不会留在梅府沐浴,不成样子。
衣上沾了不少墙灰,裹在身上不舒服,也只能尽快回青坞别业清洗。
宣明珠一个眼神流转,梅长生知她心意,一口急急闷了参汤,转头正色对管家道:“这里不妨事,元管家去吧。代我向父亲说,长生回头向他老人家请罪。”
他的神态清致端方,自有梅家嫡长公子的一番气度,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声容止清正。
宣明珠牙根痒痒,忍着没白眼望天,收回视线叮咛宝鸦他们,在祖母跟前勿要顽皮,又转而对梅眉山笑道:
“今日匆忙,未及与二姑娘叙叙话,改日你到我别业来玩。记得上回见姑娘,个头还只珩儿这么高,便有志说带我去毓华山上猎山麂,这次若有机会,咱们就去猎一趟。”
梅眉山还在左瞅右瞅堂兄纳罕,闻言喜出望外,大剌剌点头应承,“那可好呀,到时眉山愿为殿下背弓牵蹬。”
宣明珠一笑,便唤过泓儿澄儿,启车驾要走。垂着的锦绡衣袖忽而一扽,梅长生道:“我同殿下一起。”
宣明珠往他身上扫一眼,心道昨天一夜还不够折腾的?“不必了,大人事忙,且去吧。”
梅长生一听,情急,两指打蛇随棍上虚虚挽住她的腕,“殿下昨天答应臣了,真真切切的,不可说话不算。”
宣明珠无可奈何地瞅他,她倒不是想反口,只不过——她颇为头疼地又往梅鹤庭身上看一眼,轻叹一声,轻甩掉手腕子上的粘膏药,不发一言向外走。
梅长生惶然跟上去,余小七看不过眼了,上前拦着,“大人,您且先留步吧。”
“做甚。”梅长生虎下一张脸。
那头姜瑾早已麻溜地取了件玄缎斗篷来,有些忍俊又有些心酸,双手捧上,“公子至少穿件外衣再出大门吧。”
梅长生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低头看自己,才想起外衫垫在那密室的小几上了。方才,他就是穿着这身中衣与她说话,面上发赧,别头扯过斗篷,玄色飞展,俊然划一个圆笼在肩上,不忘低道一声:“多事。”
“是属下多事。”姜瑾摸鼻子,“容属下再多事一回,请公子将发也冠一冠吧。”
梅长生脚步一顿,一面抬手拢发一面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扑哧。”面面相觑的寂静院子里,梅眉山径先笑一声。
姜瑾却笑不出来。他怕人看出自己眼里的泪光,抖着两片唇角侧身仰望晴明的长空,想起公子往自个心口上戳洞的那两回,想起公子孤魂如鬼的这些个日夜。
死不了,却也活不成。
直到今日,他才感觉公子是重新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