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竹篁馆,静而幽碧,公主就寝的碧帐之中,牡丹凤翎锦被外探出一截手臂,纱袖半卷,皓腕似雪。
她的眼睫动了一下,迷迷转醒,才睁目,便有一抹朱砂红闯入眼中。
茫然一瞬,宣明珠想了起来——是比想象中更艳丽的颜色。
女子红唇轻勾,躺在枕上抬腕细看这圈细细的红绳。
昨晚种种都记了起来。
记起他如何抱着自己气急败坏,记起他眼里盛着的那片稠稠暗火。睹物会思人,原来把心计下在这了呀。
还装模作样说什么让她戴着玩,是个玩意儿不假,非金非玉的质地,弱不胜风,好在红得精神,衬得肌骨也玲珑。
她撤回视线起身,才去了明红,入眼又是衣桁上的一领浓墨,那是梅鹤庭昨晚留下的斗篷。
宣明珠握发失笑,真不知是他的无心还是故意了。泓儿搓着指尖推门卷帘进来,往里殿,当头看见公主的笑容,便刹住了脚。
“殿下昨儿睡得可好?”
宣明珠嗯声,随口问,“他回城了?”
“梅大人卯时初便骑马去了。”
泓儿多留意了几眼殿下的神情,昨儿她在外头是掐算着时辰的,幸而时候短,应是没有什么。回过话,又带几分稀奇道:“都说江南气候好,十月初的天头,竟也刮起雪沫子来了。
“外头下雪了?”怪道没有晨曦,宣明珠皱了下眉,似乎有种不安,又一时想不明白缘故。
只听泓儿道,“是啊,殿下快出去瞧瞧吧。”
她以为泓儿是让自己出门赏雪,都收拾停妥,披了羽缎斗篷出门,才见外头的窗框子上,斜别着一枝新折的红山茶。
妩媚花瓣上凝一层薄如水露的雪珠,愈增其美艳。
看着泓儿的神情,宣明珠便知是谁留的。
自身无闲暇,寄以解语花。他再改性,骨子里的文人气仍是泯不掉。宣明珠矜矜撷下花凑在鼻尖,一点清冷的香。
漫天的雪沫子飘轻,她红衣站在白雾里,比花还娇艳。
这时候澄儿沿抄手木廊直眉直眼走过来,没说什么,扑通就跪下了,“奴婢早起多话了,殿下罚我吧。”
泓儿见状便头疼地直扶额,宣明珠哟了声,“这是怎么了?”
泓儿还想着缓颊:“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清早梅大人过来时,这丫头以为他要进门,横眉竖眼地拦了一下……”
不等她说完,澄儿梗起脖子一脸谏臣模样道:“非止如此,奴婢还说了梅大人几句话。奴婢位卑,但一腔不平不吐不快,若惹了殿下生气,澄儿认罚。”
别人都怕梅大人的威肃气魄,她却不怕,也许内心深处也有几分惧的,但为了公主,她今早见到梅大人过来,便没忍住道:
“殿下的心意,我等做下人的不敢揣摩,虽然奴婢不知大人做了什么,令殿下有回转之意,但,殿下虽许了大人进出无碍的特权,也请大人好生思量自己。莫将殿下的好心性当成好哄骗,以为从前那些事过去了就算过去,就算既往不咎了。”
她小小的个子,堵在门廊口,拿出全部的胆子抬眼和他对视
“我们公主殿下,她不喜当着人面哭,不代表她心里不疼。先前那场病,后来知道是诊错的,可是当初,公主那份心田,生生是她一个人捂着熬着过来的。
“崔嬷嬷哭了,她反而去安慰嬷嬷,我和泓儿难过,她反来讲笑逗我们开心,公主就是这样一个人……大人该知道的,纵使殿下她生小小姐的时候,命都快搭进阎王殿了,可曾对您嚷过一声苦没有?”
她说到这里抹了把脸,把头低了,“您不能仗着自己好手段,再哄她一回,再伤她一回。”
公主经不住的。
身披紫裘的梅长生,眉清而神冽,手持一朵与周身气度全然不符的妩媚茶花,静静听她说完。“姑娘的话,我记住了。”
闭眼等着梅大人发落的澄儿听了愣神,眯缝开眼,见他轻轻将那朵花插于窗棂间。
走之前他留下一句:“姑娘不须担心,这朵花并不是哄殿下,是求殿下念着我。”
“我在殿下面前,无手段可用。”
当然,这些乍一听满窝心的话,澄儿才不会为他学舌呢。
宣明珠不用问,想想澄儿的脾气,也大概知道她会说什么。
她身边侍候的人对于她和梅鹤庭的关系,似乎有所误会,以为她和梅鹤庭之间总归发生了点什么,以为他们要和好如从前了。
大抵,担心她再被伤一回吧。
“傻姑娘。”
宣明珠无奈地将澄儿拉起来,她这颗心,还原封不动搁在自己身上呢,她不会再让自己陷入从前那般境地了。
澄儿总觉得公主值得更好的,佯作看不见泓儿使的眼色,起来后轻觑殿下神情,不甘心地问:“殿下恕澄儿无状,殿下您……是不是为了给小小姐一个完整的家?”
这句话似曾相识,宣明珠怔营刹那,失笑将山茶插在澄儿鬓间,摇头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可以肯定不是为了那个理由,他们俩,都不是。
毛毛雨似的小雪下了一早晨便停了,才用过朝食,梅眉山来到别坞拜访。
“眉山见过殿下。”少女笑容盈面,穿一身牙绯的骑装,红得蕴藉不张扬。
“快来。”宣明珠见到她很高兴,这位梅家二房的二姑娘气度翡然,当年她一见便合眼缘,觉得这通身气派不像梅鹤庭的堂妹,倒似他嫡亲的妹妹。
正好泓儿煎了桂枝熟饮,宣明珠便命人连同菓子一并端来。
梅眉山道声谢,落落大方地坐下,谈笑数语,略微熟稔了,状似不经意地眨眨眼,“听说堂兄昨夜没回府里呀。”
宣明珠喝茶的动作一顿,也笑着眨眨眼,“大抵又不小心关在密室里头了吧,二姑娘没去找找?”
梅眉山听了一愣,继而扑哧笑起来,她没想到公主殿下远观雍容典雅,私底下是这样有趣的性情。
自己再旁敲侧击,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于是便不再提哥哥的话题。
在一旁风鼎湔茶的泓儿笑道,“二姑娘这身打扮好伶俐,打算踏雪寻梅去吗?”
“哪里,这雪存不住,落地便化了,想踏也没处踏去。”梅眉山说罢,沉吟片刻,复对公主笑笑,“扬州多少年没在数九前下过雪了,十月飞霜,眉山便是心里欢喜,也不敢在脸上带出来。”
“哦?”宣明珠不晓扬州风俗,问道,“十月飞霜,有什么说头吗?”
“天象没有。”梅眉山喃喃自语,“只怕人有……”
老扬州十多年没过见雪了,这日清早醒来,雪沫子漫天,老一辈儿的人谁见谁稀奇,都说这雪兆头不好。
有兆头便要应在什么上头,应谁呢,不少人想到扬州最大的世家梅氏,心里嘀咕不好,八成是梅家要败。
为何?没听街坊传么,梅家那位嫡长孙回来干嘛的,那是带着圣旨来自抄其家啦,家族里出了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能不败么。
还是醉白楼上次那间雅厢,梅家六位年高望重的旁支族老齐聚一堂,除了空出主位,都坐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