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昨日黄昏回的洛阳,换过朝服便入宫来,在那时用的。”
若说姜瑾在这段时日做了什么好事,便数这一桩了。他家公子生死未卜,他什么也做不了,一天忽然想到公子在扬州最大的心愿,便是找到此药,他为了冥冥中给公子一份活下来的希望,便多方跑走联络圣手名医,钻研一个多月,终于将男子避育的药方配了出来。
宣明珠听后心内一动,想的却是另一事:他若果真是昨日回来,忙里着急的,怎会预料到有这一夜欢愉,还提前服下避子药?难道……
她看他一眼,加了件褙子在身上,说去外殿坐坐,“和我说说你这些日子哪去了,我派出那么些人找你,都了无音信,你不知孩子们急成什么样。”
走出两步,见梅长生低垂着眼孑立在那儿没动。
宣明珠愣了一下,心疑忽尔去了一半,倒回去小指勾起他的手:“走罢,梅阁老。”
梅长生的视线落在那只柔荑上,眼中的阴郁退散,抿唇跟了上去。
在外殿阁的玫瑰椅相对坐下后,他道:“那日雪山崩塌突然,我被砸倒后便失了知觉。再醒来时,发觉眼前漆黑一片,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彼时以为是天黑,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
他曾在书上看到过,在雪地里暴露太久会患雪盲之症,不料有一日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然后,有一只滚热的粗糙瓷碗递到他手中,那里头不知是什么茶根草叶,苦得惨人。他揣测自己被人救下了,询问对方姓名,对方却发出伊伊呀呀的声音,竟是个哑子。
一个瞎子对上一个聋哑人,为之奈何?梅长生几番磨破嘴皮子请人带他回到出事的地方,恩人只是听不明白。后来他心想,左右这里离事发处应该不远,待士兵搜寻来便可脱困。
然而等过几日竟毫无动静,周围除了救他的这人,再无其它人家,他仿佛流落在世外桃源里被遗忘了。
“幸而那救我之人心好,每日给我眼睛上药。”梅长生看着她的眼睛轻道,“但我等不及,怕外界不知我消息着急,便试图召我养的黑隼。原是没抱希望的,没想到它有灵,真的找到我,我便撕下一片衣袖用柴灰大略写下‘平安’二字,让他去附近衙署报信,结果一去不复返,依旧无人找来。”
“我昨日才从姜瑾口中得知,黑隼不是飞去当地衙门,竟然飞回了洛阳,千里之遥,到了这里爪上的布条早不见了。”
宣明珠不觉听得屏住了呼吸,握紧他的手:“所以你便一直等到眼睛好了,才寻路出来?让我瞧瞧,你眼睛好了吗,昨儿怎么不说呢?”
梅长生说已经好了,“醋醋可信我的话?”
宣明珠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忧郁的眼神,方知她刚才心中一念生疑,没逃过他的眼。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年,亘着太多事,他隐藏的那些秘密,一件接一件揭露出来,一件比一件伤筋动骨,她是真的有些后怕了。
所以即便她心里疼惜他,即便不抵触与他亲密款洽,可是若说一点痕迹都不留,她自诩不是个心不染尘的神仙。
但眼前,这个冷静了一早晨的人,眼神突然这样委屈,终于让她寻到点儿在扬州时那个终日黏缠她不放的郎君的影子,由不得她不信了。
这来龙去脉乍一听好像宝鸦看的志异故事,可从梅长生嘴里说出,就显得顺理成章。她正待说话,耳听他压着嗓子道:“你别疑我。”
“我眼睛勉强能视物后,走出那间屋子寻路,探了好几日,才发现那里距西岭足有几十里之远,不知救我的人是如何把我背回来的。待我跋涉出去回到西岭,遇见林故归,才知你派人寻我。
“我怕你着急,令林将军发信回洛阳,我同时快马赶回,想是你还没接到信先见了我,所以惊讶。
“——这些,你都可以与林故归验证真假,也可亲自去蜀州,看一看是不是有那个聋哑人存在,是不是有那间白茅屋。如果你觉得此人可以造假,是我故意设计,骗你心急意乱,我可以查他的户籍根底证明,你也可派人验一验他的残疾是新伤旧伤,是不是人为。”
他一气说了许多,她想到的没有想到的,他都帮她条分缕析。
他的语气还如在大理寺审案时一样沉静,但宣明珠隐约感觉到,他在难过。
他又说了一遍:“你别疑我,我没骗你。”
她对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了阴影,他何尝不怕她从此再不与他交心。
这时殿门打开,侍女端了热水和药膏进来,明亮的阳光同时射入,梅长生偏头眯眸,眼圈红了。
“谁疑你了!”宣明珠见了当即道,“这怕光的模样叫做好了?还御前应什么对。”
她不防起身急了,发软的腰肢不禁款摆了一下,咬唇闭住险些破喉的嗳音,一面接过药膏,一面向泓儿吩咐道:“你亲自去御前寻黄公公,说本宫的话,梅大人身子虚,我留他调养几日再谈公事。再去请位太医过来。”
泓儿向殿内看一眼,不敢多瞧,放下物什出去办事。梅长生对她的话无不听的,温静坐在那里,宣明珠拧开膏盒的珐琅盖子,一阵清凛的香气散出,梅长生忽接过道:“我来。”
宣明珠道他要自己涂药,便给了他。
不想梅长生指甲剜了一块膏子后,视线直直望向她,又脉脉地向下移,体贴问道:“在这里涂吗,还是回内殿?”
“……梅长生,你脑子想什么呢?”宣明珠反应须臾,而后醒悟,酲红着一张面颊直欲捶他。按着他的手指头往他嘴角一摁,换来一声轻嘶。
男人微怔,反应过来,她疼的是他。
他目光刹那间清亮:“所以你是信我了吗?”
在外八面玲珑的人物,在她面前这么甘愿讨好着,更别说晚上是虎,白天变猫,他此时但凡有昨晚半分气势,宣明珠也不至于瞧他像个小可怜儿,心里忍不住的心疼。
对上这么个祖宗,难不成以后便这么一日三变地过?
趁着太医没来,宣明珠长吐一口气,鼓腮敲了敲檀木案:“梅长生,你实话说吧,你是不是装的?”
“嗯?臣听不懂。”
宣明珠再吸一口气:“避子丸的事儿,你交代了吗?”
“那个,”男子用白丝帕揩净手指上的药渍,露出一点清雅无害的笑意,“是有备无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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