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早便教过她,世上并无那么多巧合之事。
樱粉色的斗篷被冷风吹得翻飞,宝鸦偏头向栏外看了一眼,高得令她眼晕。她干干地笑,脑海中飞快组织说辞:“宝鸦人小不懂事,往常听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出家人慈悲为怀……还有,我娘常常念叨着你咧,我娘说、说我家九叔最好了。”
明知是假话,法染听到那两字,心头依旧燃起温暖的火光。
她真是聪明,知道拿谁来做挡箭牌。
法染改蹲为趺坐,以佛门法坐之相望着对面那姑娘的眉心,合掌呢喃:“小时候我常想,你长大该是什么样子,等你长大了,我又遗憾,再也不能回到与你亲密无间的小时。
“今日我又见到了小时候的你。”
真好啊。
他想起了当年,她诞生在这世上之日,在柔嘉皇嫂的翠微宫外殿,皇兄将那裹在灿金法锦中的肉身粉红的婴孩,小心翼翼放到他怀中。
皇兄开怀笑道:“朕的女儿便无异九郎你的女儿,将来九郎可得好生偏疼你这个侄女啊。”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好好地答应下来。
只把她,当作亲女一样疼爱。
那么他便仍可做赏花打马不可一世的宣灵鹔,而非暗生心魔避入空门的法染。
那份不可说的感情,是从何时开始滋生的呢?
法染抬头望望天上如雾的流云,一时竟是忆不起了。
是带在身边一直当成小孩子看待的姑娘,有一日忽然出落成少女的风姿?还是在旁人眼里自己这双异族的瞳仁,在她望来时只有亲近与崇信?抑或,是她乐此不疲地模样他的言行?
——学他擅长的字体,喝他爱点的酒酿,翻他看过的书,骑他降服的马,甚至学他穿一身英飒的男装,并肩而站,弯腰眨着那双漂亮的飞凤眸,对他促狭一句:“九叔万安,侄儿这厢有礼了。”
在这座皇宫中,母亲每次看他的目光都含有一种无解的忧郁,可她从来不倾诉,只是日复一日地掩饰着一个以为他看不出来的秘密。父皇对他溺爱,然而那种超过亲子的宠爱,本身便带有一种矫枉与补偿的意味。皇兄对他无条件信任,只因为知道他有了这双眼睛,便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威胁。
他的确是无忧无虑地长大,但他也无一刻不感觉到孤冷与压抑。
只有她,看待他的目光那样干净,面对他那双被皇宫中人视为异类的眼眸时,只因美而惊叹。
“九叔生得真好,咱们的眼睛要是能换一换就好了。”她曾近距离观察他的双眸,因羡慕,真心实意地与他如此抱怨。
她不知这句话于他,如旱漠逢甘霖。
“你那日第一次见到我,没有害怕与好奇,是和她一样的眼神。”法染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你和你母亲,是很像的。”
宝鸦只是警惕地注视他,小脸紧紧绷着。
法染笑,这却又不像了,她啊,从不会这般防备地看着他。
他也从未想过伤害明珠。自囚于沙.林,便是不想让这份畸形的感情吓到她。最开始他以为,不过一个念头而已,五年,至多十年,他便可以磨灭此心,重新以长辈的身份面对她。
然而他小觑了人心中的一念。
苦修十年佛法,一朝痴妄重生。
出家人?他从来不是什么出家人,宣灵鹔出家十年都没能弄懂,我佛救苦、救难、求贪嗔痴妄,何以独不能救救他。
“我和你父亲,都用一种错误的方式爱了她。我并非输给梅长生,只不过是他更得垂怜。”
宝鸦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法染看得恍惚,向她伸出手,“醋醋,你别怪九叔。”
“我不是醋醋。”不知为何,梅宝鸦忽然觉得这个大和尚的眼神很哀伤,可她是不会同情坏人的,中气十足道,“我是遂遂。”
“宝鸦!”
法染听到身后那声低吼的同时,起身拉宝鸦入怀,伸手扣在她后颈上的大椎穴。
梅长生登上最后一截梯,看到眼前一幕,一瞬间心跳都停了。
“爹爹……”宝鸦方才一直与这个坏和尚斗智斗勇,伺机脱逃,面上全无惧色。此时看见阿爹,她的眼眶一刹那便红了,滴嗒滴嗒掉下几滴泪珠子,仿佛才感觉到害怕。
“宝鸦不怕。”梅长生的气息因一路奔驰过来而不稳,双颧被冷风刮得通红,脸却苍白。
他紧紧盯着法染,低冷的声音打颤,“别动她。一切都好说,法染,你冲我来。”
法染侧眸向阁栏下的地面望了一眼,羽林军的弓箭队都被他调了来,已搭箭开弓,只因他与这孩子离得近,瞻前顾后,不敢轻射。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莫名的念头:若是明珠在这里,一箭,便可了结。
“遂,遂。”法染轻念,好笑地看向眉宇失色的梅长生,“在此之前你怎么不与我好商好量?你可知这世上,有人遂意,便有人不遂意。”
“法染,你——”
未等梅长生说完,法染便松了手,将小姑娘向她父亲的方向轻轻推去。
那张昳丽的面孔低下去重复:“我不是输给了你,只是不敢见她。”
只是,想再见她一回。
那厢宝鸦做梦般扑到阿爹怀里,搂住梅长生的脖颈呜咽。梅长生双臂紧紧抱住他的心肝,心脏狂跳地轻吻她的小脸,不断安慰她,翻来覆去地问伤了没有。
宝鸦摇头说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和尚。梅长生将她的双眼捂住,森冷地看向盘坐于台阁的法染,嘴唇无声吐出四个字:你别活了。
他改主意了。
原本他计划,只要法染肯亲口对明珠说出真相,那么他是活是死,全凭自己高兴。如今梅长生承认,是他算漏了一着,下意识认为皇宫是最安全的所在,法染又十年不入宫门,将此忽略,以致让宝鸦涉险。
敢动他的女儿,就别想再有好死。
依法染的傲性,不是不会自裁吗?
他便要他死前受千刀万剐。
法染仿佛不知梅长生的心思,微笑道:“看好姑娘,别让她长大后,被你这样的坏小子骗了去。”
梅长生眉锋冷湛地抱了宝鸦下楼,楼下箭矢正对法染的弓箭队并未撤离。走上千步廊,迎面见墨皇后步履匆匆地携人过来。
皇后方才一直在嘤鸣宫等着宝鸦过来,久等不至,让下头去询却道宝鸦的小轿早就入了宫门,才知中间出了岔头。
梅长生见了墨皇后没有放下宝鸦,抱女见礼:“娘娘凤躯尊贵,且不必过去了。法染意图伤害大长公主之女,已被臣控制住,臣会向陛下请旨,全权审理此案。”
而留在紫云阁三楼复道的法染,神情宸宁秀逸,始终安然无忧。
“我宣家人,除向心动之人低头,几时由他人主宰过生死。”
他最后抬眼向护国寺方向望去,间隔重重楼阙,除了琉璃瓦顶,只有薄雾飞烟。
她是他此生的不可说,不可贪,不可痴,不可及。
再也见不到了。
宣灵鹔微笑闭上眼,“阿弥陀佛。”
等在禅房竹篱外的宣明珠笼着披风,有几分心神不宁。
她想不通,九叔既已下帖邀她,为何到了这里又闭门让她稍候。
公主习惯性地抚了下空荡的手腕,想起,九叔给她的菩提珠串断线后少了一颗,她一直没找着,也忘了将那剩下的一百零七颗菩提子还回来。
自己仿佛有很久未同九叔好好说一遭话了,上一次九叔来府上,因为珩儿生病,她未能见他。再上一次,是梅鹤庭在雪山失去联络时,她来到护国寺,因为四哥的横插一杠,她亦不曾与九叔坐下来说句话。
仔细想想,两个人上一回正式的会面,好像还在去年的重阳节,当时她随梅鹤庭去扬州,九叔出城来送她。
是一场离别。
前殿的禅钟这时蓦然响了三声,思绪出神的宣明珠被惊动,手里的茶杯一抖,热茶洒到石桌。
宣明珠盯着那洇开的茶渍,忽有一种不吉的预感,起身不顾侍者的拦阻推开禅室之门。
空无一物。空无一人。
“阁老!阁老留步……”
梅长生抱着宝鸦走出外宫阙时,一个面色白净的中宫侍快步追跑出来。
梅长生眼中的冷色尚未消,见他是皇后身边的福持公公,神情带有惶急之色,目光微动,轻哄着让宝鸦捂住耳。
小姑娘胆色不小,这会儿已经不哭也不怕了,听话抬手捂住双耳,梅长生这才问道:“何事?”
福持公公颔首说:“阁老,娘娘命奴才来禀您,方才法染国师在紫云阁,坐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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