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送傩请求与陆大人一起守天机阁。
陆无咎原本的布排是今夜他自己在书阁里,就守着那面墙,让送傩仍在昨日的那间厦屋以备接应。柳原等人则在魁星楼每层楼梯口设卡,其余捕快分别守在楼底和道观的各个出入口,来个严防死守。
听送傩如此请求,他笑问:“因为我教你功夫?”
送傩默忖了一下,组织好言辞,摇头道:“大人无私传授,胸怀阔大,属下感念。不过,知大人历来公私分明,未敢杂事乱公。尽职查案是属下份内之事。”
她痴迷武学不假,其他款赠之物她都可以谢绝,唯独这份武技的吸引力对她实在太大,她舍不得说不。
大人好心,这份人情自然要回报的,却不应当用努力做事来抵偿。
这些事,即使大人不教她功夫,她也当做,所以都不算。
要单独回报的才作数。
只是她一时间还想不到,在六扇门的公务之外,还能为大人做些什么。
注视眼前一板一眼的姑娘,陆无咎怀疑她也许没听到他说的最后那一句,又或者,听到了也不懂往深想。
他将那句“公私分明”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淡淡笑一笑,答应了她:“好。”
天机阁内皆为纸籍,为了防火,阁中不点明烛,用的是罩上琉璃罩的避风灯。
戌时过后,在泛着碧黄色的灯光中,书阁门窗自内紧闭,陆无咎与送傩便守在留字的墙壁前。
前一日陆无咎在外守着,也未曾隐蔽镇安司的身份,留字者说来还是来了。是以今夜他照样免去暗自埋伏的麻烦事,左右是己在明、敌在暗,真有不速之客,他静候。
阁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坐椅,陆无咎随意坐在书架的一截槅木上,靴底离地面半尺高,轻轻晃荡着双腿,石青地的锦缎襞积跟着拂动,一派随性自在。
送傩则身着青鸾服,一头素发以骨簪利索地绾在头顶,笔直地立于壁下。
她右手惯性搭在剑鞘上,谨慎地盯着墙上字迹。
余光瞧见大人如此放松,她有些奇怪,好像,和平时的陆大人不太一样。
正想到这里,陆无咎打破沉默问:“胸口还闷疼吗?”
逆着光线的目光,自然俯落在对面女子身上。
送傩微愣,这话大人早上问过一遍了。
她如实答道:“不疼。”
陆无咎慢慢哦一声,见送傩说罢便闭嘴,目光转回墙上,没有与他相谈的兴致。
他略一迟疑,勾指挠了下鬓角。
“我……”他酝酿一番,期间目光又不防被那张雪白的素面引去,话音在喉咙里打了个滚儿。
也不是他想一个劲儿盯着姑娘孟浪地看,实是,她便在他对面,一垂眼,就能瞧见她。
掌司大人一边给自己找理由,话音徐徐:“我最开始做间的那几年,混入敌营时,一味只知隐藏自己声息,不能被敌军发觉。结果有一回,我为盗取白狄王帐下主将的一份舆图,扮成那主将模样潜入军帐,却被副将识破。”
送傩起初不知大人为何突然说起这些,渐渐却听入了神,不觉半转过身子面向大人。
陆无咎自嘲般微笑,“你道为何,只因那主将官是个喜好饮生血啖人肉的,我虽能按他的脸易容个十成十,身上却无那股血悍之气。副将与之朝夕相处,轻易便发现了我的破绽。
“也便是这次之后,我才知道光晓得易容是不够的,还要气场肖似,方能以假乱真——这便是你发现我身上之秘的由来。”
男人的嗓音不清冽也不低沉,平平实实,像一碗最淡的水,没有丁点儿火性。
可当他娓娓讲述一件事时,却又熨熨帖帖,可以解人的渴。
送傩听他说得一派淡然,却深知当时情况的危急,明知眼前之人安然无恙,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大人当时逃脱了?”
陆无咎低头温温地看着她,摇头笑说:“警哨吹响,当即设下步障,能逃到哪去?我是以新征入营的兵卒身份混进去的,逃出大帐脱下衣甲后,便匿进了新兵堆里。”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看了一眼,“新卒良莠不齐,被疑心是逃不开的,白狄副将将我们拉出来,一根根撅断手指,严刑拷问。”
送傩心头瞬间一沉,昨夜大人抵指为她疗治伤脉时,她留意到大人的手指弯度有些不自然,只当陆大人曾受过伤。万没想到,会是如此。
一朝作死间,逃生难如天。往常这话只是耳闻,今日她亲耳听见陆大人说,真实的情况,远比想象中更为可怖。
她们做暗卫虽也不免面临危险,却至少有同伴与支援的保障,不像死间孤立无援,时时刻刻在刀尖上行走,一个不备就会曝露身份。
一旦曝露,便只有暴尸荒野的下场。
“大人定是咬牙挺住了。”许是武人间的同仇敌忾,送傩不自觉握紧了剑,神色里多了一分不知与谁生气的凶狠。
那点表情很微小,但陆无咎一眼就发现了。
他的心软下来,脸上唯一出色的双眸流溢光彩,声音还是缓柔的:“错了,掰到第三根就全交代啦。”
对上送傩惊讶的目光,陆无咎解释:“那种情况下,抵死什么话都不说才不对。新兵就要有软蛋的样子,他问我是不是奸细,我便痛哭说是,他问是谁派我来的,我便胡乱道,将军说是谁就是谁……疼得打滚,鬼哭狼嚎,磕头求饶,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节目。”
说这些时,他脸色寻常,一点也不遮掩自己过往的狼狈。
送傩却是肃容点点头。
她懂了,大人这是在传授她经验。
所谓“一人千面”,并不单指易容换脸,而是因地制宜,揣摩人心,灵活改变自己的状态。她就是在这方面太过欠缺了。
她很多时候,都感受不到太强烈的情绪,更别说口才应变,不及陆大人万一。
譬如此刻,她目光落在陆大人修长而略显扭曲的指节上,有心慰他几语,可是问大人还疼不疼太傻了,别的话她又寻思不上来,恭维的话更不会讲。
最终,她抱拳铿锵道:“多谢大人的耐心教诲,属下受益扉浅。”
陆无咎足愣了半晌,嘴里难得打磕绊,“我并不是……”
并不是想教导你。
他已有很多年不与人交心,做斥侯这行的,将自己暴露出去就是个死。积习难改,即便回到上京有几年了,他还是习惯性用假面覆住自己,如此才让他觉得安全。
只因为是这姑娘,他才愿意展露那些故梦旧魇。
单告诉给她一个人。
但看着她那份认真,陆无咎无奈叹笑,“行。”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你别太紧张,”他加了一句,转头下巴点墙壁,“咱们两人在这儿守着呢。”
从方才起,便见她背脊扳得笔挺,没有一刻松懈下来。
送傩闻言点头,心想论藏头露尾的本领,陆大人是行家,她怕留字者来,大人指不定还盼着对方现身呢,便略微放松了心神。
陆无咎向对面的书槅架一比,示意她可以学自己的样子,坐下歇会儿。
送傩又轻轻摇摇头,仍像一杆枪似的立在那里。
陆无咎也不勉强她,阁中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浅风从门扇的镂空菱纹吹拂进来,又被围在门边的屏风挡住。
——天机阁的窗门一向刷有防火的厚漆,并且不糊绫纸,所以才有了镂空的设计。陆无咎之前一直在思索来人是如何进的屋,此时视线无意落在门上,脑子里灵光一念,忽然道:
“他有无可能是在门外,透过镂空处将指风打在墙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