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认得出啊。
陆无咎把这话在心里来回念叨,不过简单的几个字,排列在一起细细品味,却能咂出一种果酒般充实的甜蜜。
那张娃娃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送傩不知他心,恭谨问道:“大人何以在此?”
南华观的案子告一段落,陆无咎是刚刚才忙完,之前从周捕快那儿听说送傩到镇安司找过他,当时岔开了没碰上,很觉懊悔。
“之前抽不开身,所以这几日没去看你。”他低柔的嗓音有种解释的意味,将话锋一转,“如今大案已毕,逢上休沐,可以歇一歇。之前答应过待你伤愈,便教你叠劲之法的,我不能失信。”
送傩没想到是这个缘由,怔愣一下,不由感动,大人果然爱护下属如子。
想想她从前都是主动去孝敬师父,天下却少有师父主动赶来教徒弟的。她目盈光泽,十分感佩,自觉将手腕向前递出,“属下的内伤确已好了,请大人确认。”
“……”一截白雪似的纤细腕子,就这么横在陆无咎眼前。
他没防备,漆黑的瞳孔舒张。
其实最开始陆大人不打招呼便伸手来探她脉象的时候,送傩确实有些不适,等相处多了,她知大人只是关怀她身体,便不再矫揉造作。尤其这些日子,实在把她憋闷坏了,她生怕大人再下一句命令,又让她歇上十天半个月,那可是万万受不了了。
所以她这回主动上交“证据”,颇有伸头是一刀缩头也一刀的果敢,只求大人给她个痛快的答复。
陆大人被小姑娘的表情逗笑了,没去探脉,单纯地伸手牵了她一下。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又松开。
“我知道,听公孙捕头汇报过了,放心,往后不拘着你了。”他说着往街巷前头一指,“正巧我有座宅子在前头,十分清净,咱们到那里去学,我今日便教你。”
送傩讶异地顿住步子,有些猝不及防。
去大人的私宅么?
虽然这种功夫属于机密,在衙门里传授不大方便,可是贸然去大人家里,好似同样不方便。
陆无咎说完,回头见送傩不走了,忙找补道:“不是住家的宅子,就是个偶尔落脚的小院,我一个孤家寡人,那里平素没人。”
他不知送傩有没有听懂自己的暗示,与这般板正内秀的姑娘相处,便是需得一步步来。怕话透多了惹她疑惑,也怕进取猛了惊跑她。
然而送傩还是犹豫。
顶着小捕快脸的陆大人见状挠了下鬓角,左右看看,又低声道:“在平康坊置业,乃因此地的屋宅较为便宜些,我,是个正经的人。”
送傩一静,忽的反应过来,大人的意思是,平康坊虽多有风月场所,但他在此安居却不是因为这个么?
——可她方才压根没往这方面想,仅仅在迟疑,会否太过叨扰他而已。
她难得有些发窘。
大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并且本意是为了教她本事,若再拒绝,岂非不识好歹。
送傩垂头道:“那麻烦大人了。”
陆无咎嘴角轻莞,“不麻烦。”
二人先去几家酒庄照例巡查一圈,无甚差错,之后陆无咎便带着送傩来到一处清净长巷的宅门前。
他没骗人,说是不远处,的确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拾步上阶,他特意等了送傩一步,待她跟上来,方推开那扇黑漆板木门。
送傩轻轻颔首,率步入内,见眼前院落方方正正,干净素雅,庭除还长着几棵枝叶婆娑的野枇杷树,树旁有一口水井。
地方不大,却透着悠长静美的格调。
不过送傩大致看过四周,便礼貌地收敛视线。才低下头,忽听前头发出“嘶拉”一声声响。
她又不禁抬眼,恰好看到陆无咎抬手揭面皮的一刻,他转过头,露出送傩看惯的那张脸,又不知怎么的往两只眼睛上一揉,单眼皮就变回了双眼皮。
“这张脸做得急了,不大好,闷得慌。”
陆无咎抱怨似的向她嘟哝一声,见送傩还目不转睛,似觉新奇,他转转眼珠,再次抬手伸到下颔与耳根相接的皮肉处。
送傩眼睛瞬间睁圆了些。
她早看出大人覆戴假面,却想不出他的真实面貌会是如何。
她感兴趣的事情不太多,不过偶尔,也是会好奇的。
比如现在,她想知道,大人长什么样子。
谁知陆无咎虚晃一着,余光偷瞧姑娘一眼,又将手放下了。
他俯低身形,微微靠近她,秋日的阳光透过疏密有致的枇杷叶,星星点点洒在他的侧脸。“想看我?”
送傩很快领悟过来,大人是在促狭。
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不给看就不给看,做什么逗她。
陆无咎笑了声,背手直起身,“屋里坐。”
送傩谨守分寸,道谢一声,没有随意在别人家登堂入室,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坐下了。
陆无咎也没勉强她,自己到空空如也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好拿出来招待人的,只得化繁为简,沏了点碎茶,又摘了几个枇杷果子用井水洗干净,放在送傩面前的石桌上,就算作待客了。
在他殷切的注视下,送傩慢慢啃了一个枇杷,点头。
“大人所言不虚,此地果然格外清净。果子也甜。”
“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权当解个渴,我以后带你吃好的。”
陆无咎说罢,去留意女子的神色,见她平淡依旧,便知自己的暗示,再一次无疾而终了。
心里唏嘘一声,他想起今日的任务,没什么好拿捏的,,直接道:“我与你说说内力外显的要诀——其实也就一句话,掌握牵引丹田内息的精准控制。”
“咱们平时使的内力,是纵横,怎么折腾都是在体内;而叠劲相发于外则是‘表里’,是两个不同层面上的技巧。”
送傩放下了枇杷听得认真,陆无咎继续道:“只用说的有些抽象,这样,你闭上眼,我变换几种引息的方式,你来猜我方位。过程中留意哪些是用耳力听到的,哪些是通过皮肤汗毛感觉到的。”
送傩点头,起身背对庭院闭目而立。
几乎在她闭上眼的同时,陆无咎闪身匿去形迹,小小院落,不见其人。
送傩闭着眼,侧耳仔细倾听,忽而西南方响起一声石子打叶的声音。她眉头微动,再听,却道:“东南。”
隐在东南方院墙下的陆无咎暗中点头,变换方位,这一次不再发出干扰之声。
送傩方才听到的是大人浅浅呼吸之声,以此作出判断,然此番,除了风声与树叶虫鸣声,竟无人的气息。
她耐心倾耳等待,蓦而,感受到一片强大的气场自背后袭来,没有凶杀之气,却令她不自觉竖起寒毛抵御。
“北方。”她道。
“不错。”北面之人开口鼓励,“再来。”
送傩点点头,前两次大人用的便是他方才说的两种运息之法,虽都是表露于外,却不尽相同。
她一面揣摩心得,一面继续听音辨位。
可这一次,无论她怎样听,都感受不到半点陆大人的气息。
这些年她碰到的让她完全察觉不到的潜隐之人,屈指可数,尽管早有意料陆大人的武功在她之上,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况下,送傩还是本能地紧张。
半晌,见大人没有给她提示行藏的意思,她也确定捕捉不到,开口叫了声:“大人?”
没人回她。
送傩平生不会作弊,想了想,告诉他说:“大人,我要睁开眼睛了。”
还是没人应答,送傩便将眼睛睁开。
眼前才透进一缕亮光,一袭黑色的身影便映入眼帘。原来他就腾空坐在她面前的石桌上,轻晃着双腿,与她相隔不过三尺远。
陆无咎不知悄声望了她多久,见那两扇密密如扇的睫宇睁开,笑着朝姑娘竖起手掌勾了勾。
好像顽童打招呼的样子,有点皮。
送傩的内心却翻起惊涛骇浪——距离如此之近,她竟丝毫没有察觉,若是敌人,她此刻已是一具尸体了。
而且大人身上的紫茸香分明方才还在,此刻却消弥无踪,真不知方寸之间他是如何办到的。心底唯有一句赞叹,便是出神入化。
“大人高着。”她诚心实意地佩服,猜想以自己藏息敛形的手段,不知能否逃过大人法眼,她是见猎心喜,抬头请求道,“大人方才展现的方法,属下大概了解了,能否转换一番,属下来藏,由大人……”
她还没说完,陆无咎跳下桌子摇了摇头,“不好,你做事太认真,我怕你当真的藏个严实,便找不到你了。”
送傩两瓣薄薄的樱唇僵在微张的神态上,没话说了,一时也弄不明白,大人是认真的还是又在玩笑。
讷讷道声“怎么会”。
陆无咎无声微笑,“累不累?方才你已了解过我运劲的原理,剩下的靠练便是。别觉得这身功夫看上去神秘,其实也是靠日积月累的苦功。你身子若能吃得消,现下便可以着手试一试。”
送傩说不累,她这半日什么都没做,不过走了几步路,怎么会累?
不过她突然想起另一事:“沈柃那边还不知道,属下要不要先回衙里回禀一声。”
她这样子,算不算旷工?
“我已遣人去知会了,有我呢,旁的不用你操心。”陆无咎早把事情安排妥了,合掌一拍,“好了,聚精会神,将丹田之气均匀运转至手三阳经,先从两掌掌心的热力收放自如练起,不可冒进。开始吧,我看着你练。”
送傩从命,开始练功。
她一旦进入凝心静气的境界,是十分专注的,很快便物我两忘,只按照大人给的要点反复运息克关。
陆无咎挑了屋门前的阶矶子坐下,抻直两条长腿,一派家常松散样子,她认真练,他便认真看。
平常日理万机的掌司大人,难得有这么轻闲的时刻,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丝毫未觉枯燥,看得津津有味。
不得不说,送傩确实是天生的习武苗子,她在别的情思上不开窍,大抵是因为所有天赋全用在练功上了。比陆无咎预想的时间更快,送傩仅用了一个半时辰,便将叠劲的第一步运用得娴熟有加。
堪称神速。
女子欣喜地抬起眼望向陆无咎,那一刻她眼里不设防的纯粹喜悦,如同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
陆无咎被这片目光看得心尖一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