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衙门里还有事,送傩没在园宅里耽搁太久,兀自冷静一阵,回到巡捕司。
待下值,回到衙署后的捕快宿舍,送傩开始练剑。
剑是多年来唯一能让她迅速平静下来之物,她思想简单,遇到难解之事的时候不多,每次遇到,便提剑走一走剑招。
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总有静下心的时候。
可这一次方法却失灵了,因为在旁观剑的林胜男瞧着瞧着,忽嘀咕一句:“咦,送傩这套剑法没见过啊,看起来好厉害。”
她虽是自语,可送傩何等耳力,一下子听见了,这才蓦然发现,她自然而然使出的这套剑招,是陆大人前两日才教给她的。
她在用陆大人教她的剑招,试图平息陆大人那番话给她带来的迷惘。
送傩倏尔收招。
若非林胜男提醒,她自己都没留意到,他对她的影响有这么深。
“怎么不练了?”捧着脸坐在屋门外,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林胜男诧异道。
自打和送傩分到一个宿舍里,林胜男最大的享受便是看送傩练剑,行云映流水,飒沓若流星,简直符合她关于“江湖侠女”的全部想象。如今送傩已经是她在陆掌司之外最佩服的人了。
送傩的神色平静如旧,收剑入鞘。
天性全然,这姑娘七情不外显,向来是藏事的高手,只要她不说,除了一起长大的那几个,只怕没几个人能瞧出她有心事。
林胜男给她递了水,“如今天短了,早点收工也好。我看你方才没吃什么,饿不饿?我到伙食房瞧瞧去,看还有什么吃的没有,给你带些来。”她想了想问,“鸡蛋羹行吗?”
送傩目光微动。
第一次和陆大人在路边摊吃饭,大人便是多给她要了一碗鸡蛋羹。
她至今没有吃过比那小摊上的李师傅蒸得更嫩的蛋羹。
从前许多事情,在没有捅开这层窗户纸之前,她都不曾多思量。送傩捻了下手心,先道了句不饿,问林胜男,“为何总给我点鸡蛋羹?”
“哦,这是陆掌司吩咐的。”林胜男随口道,“之前大人不是命我盯着你不许动武嘛,同时嘱咐我每日为你加餐一碗鸡蛋羹,说是补营养。”
虽然她觉得比鸡蛋补身的食物大把,这小小一碗羹子实在平常,可既然掌司大人煞有介事地吩咐了,她自当遵从。
送傩听后沉默,原来果然是他。
原来在那么久以来,大人已经在默然关怀她。
她咬了下唇,口吻有些生硬不自在道:“我想,问你个事。”
她遇事喜欢一个人在心里闷着,上一回在隆安寺,她孤零一人,平生第一回遭遇挑逗,实也找不到旁人来问。这回她同样心乱,但至少懂得要主动开口向人问一问了。
林胜男一直在包涵照顾她,她也不是真的木头人,能够感受到。她何尝不是在相处中,也渐渐将这个热情开朗的姑娘当作了朋友。
“朋友”,这个词对送傩来说一度十分遥远,不是用过命的方式磨砺出的生死之交,而只是普通的说说笑笑聊聊天,你借我一瓶头油,我为你带回餐饭,的那种朋友。
是一种尘世里的温暖。
从前送傩是不明白的。她只知自己的剑足够快,在她的世界里便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为何还要浪费时间与精力去相识一个朋友?
作为一个暗卫,她的确也没有这样的时间与机会。
现在不一样了。
来到六扇门的她,好像有了更多的选择。
——“姑娘当真什么都不想要吗,那么请你扪心问问自己,你待你自己,可好不好?”
耳中如有一道回响,送傩的心好像被烫了一下。
林胜男还在等着她问,见眼前的女子严肃地绷着面颊,以为要说什么大事呢,便听送傩小声问:“你之前说你曾有个相好,你与他相处时,是什么感觉?”
她声音虽小,但目光不躲不闪地直望着林胜男,充满求知与赤诚。
她当然不是一张白纸,也有过动情的时分,但过去那一桩在送傩心里已是不算数了,没有任何参考的意义。
林胜男呆了好半晌,蓦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就为这个?哎呀小傩你怎么这么可爱,我还以为你要问我的月俸是不是比你多呢!”林胜男弯腰笑了一会儿,摆出老大姐般的神气,揽着她的小细胳膊进屋。
“嗐,我前几天就说你是为情所困吧,你还不承认。”林胜男拉着她坐下,眉飞色舞道,“这事儿啊,我可太有发言权了。我想想啊,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哎,其实就是傻乐呵,我一看见他就开心,心里跟泛了蜜似的,转身不见就想,哪怕才分开不久,也想马上看见对方的脸。而且我知道,师弟虽然没跟我说过这些,可他心里的感觉肯定和我是一样的。”
乐呵、泛蜜、分开就想。
送傩噙着眉头思索:她与陆大人在一起时,好像没有泛蜜的感觉,只是踏实,无比的踏实。
因为只要有他在身边,她便不需要习惯性地绷起全身防御,时刻提防着危险的发生。
开心吗?陆大人在衙门里很少笑,倒是在平康坊的小院子里,总是对她笑眼弯弯的,好像是他比较开心。
送傩一条一条比对的时候,滔滔不绝说着情史的林胜男忽而叹息一声:
“都怪我那老爹古板脾气臭,非说属兔的和属龙的不合,什么虎蛇如刀绞,龙兔泪长流!”她说到激动处一拍桌子,“送傩你说,一个走镖闯荡江湖的,什么邪门儿的事都不怕,信这个!硬生生地把我师弟赶出镖局了啊,硬生生啊!”
送傩从她的比手划脚中感受到了朋友的不忿,顿了一下,生疏地抬手拍拍她的后背,努力用安慰的语气道:“你别难过。”
她以为自己够真情实感的了,落在林胜男耳朵里,还是一板一眼如同尺子量出来的一样。
她又被逗得噗嗤一乐,心情莫名好起来,反拉过送傩的手晃晃荡荡,“我不难过。都过去多久了,为个男人茶饭不思的,我才不呢。”
女捕司的人,上从公孙捕头下到这些巾帼捕快,都有这样一种飒爽的脾气。送傩点点头,林胜男望着她,嘿嘿眨了眨眼。
“你问完了吧?可轮到我了,我都把家底掏给你了,你总该些微透露透露,你那位是什么来历吧?”
不是我那位。
送傩心里纠正,可是看林胜男兴奋好奇的模样,她若什么都不说,对方定以为她在藏掖,这似乎有违交友之道。
毕竟有来有往才能成为朋友。
“就是、”送傩闹不过她,纤长的眼睫瞥向另一处,不知怎的就说了出来,“就是六扇门里的。”
“哦——”在林胜男拖长声腔的一声促狭中,送傩坐不住,索性又到院里练剑去了。
她现在别的都合不上辙,只能确定一点:她确实想再见一见大人的脸。
那张真面目。
之前她被陆大人那过于英气逼人的面孔影响走神,陆大人发现后没怪她,不声不响地将假面带了回去。
那时她没法解释,她之所以走神,是因为她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一张脸,一双眼睛。
她见过的人中无论男女,都没有陆大人那种浑然天成的昳丽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