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傩今日正当衙门的值,待到酉时后才下值,公主府已掌灯。
她听闻公主今日回京,自是要来见拜的。听通传殿下尚未就寝,送傩卸剑提步入内。
进入灯火通明的内殿,才发现不但公主等着她,连迎宵、松苔、雪堂三个也难得齐聚一堂,个个拿玩味的神情望她。
送傩顿了一顿,反应过来耳根发热,低头抱拳道:“属下参见殿下,一别半载,殿下与小小姐一切安好?”
“快别多礼了。”宣明珠笑盈盈放下茶盏,叫她近前来。借着灯光看送傩,宣明珠讶然发现,送傩经年雪白的脸似乎添了几分粉润,非但如此,一身气质似也变得柔软安和,与过去的孤谡不大同了。
仿佛一柄锋利的剑找到了自己的鞘身。
她拉过送傩的手,“我和宝丫头都很好,你好不好呢?”
自己和陆无咎的关系,送傩没打算隐瞒公主,何况即使她不急,有个人急,恨不得在公主回京第一日,便遣了杜老将军上门来提亲。
是以延捱是捱不过去的,送傩抬起清亮的眼,唇角轻轻扬起,“回殿下的话,送傩很好,我遇到了一人,他待我很好。”
这话一出,顿时引起满屋人的兴味,宣明珠眼神亮了亮,问是何人。
送傩捻了下指腹,她与陆大哥相处有段日子了,也做过些亲密之事,然而当着她依赖的主君与姐妹面前提起,还是有一种羞赧,轻声道,“是镇安司掌司陆大人。”
宣明珠听后心中一轻,果然不是四哥。这位陆掌司她却不大知晓,但看着送傩的神色,她心中便有数了。
另外三人更是七嘴八舌地打探起来,不是为了打趣,而是都知送傩有一段伤情的过往,想为她把把关。
宣明珠便发话,“今夜送傩你便留在山水阁歇下吧。此事有我呢,我给你做主张罗。”
不想送傩却有些难为情道,“殿下,也许这两日,会有冰人上门来……”
殿内一静,迎宵径先笑出一声:“这位陆大人,原还是个急性子?”
宣明珠也有些意外,想了想笑道,“好啊,那我便等着了。”
她本以为送傩口中的“过两日”是虚指,谁成想第二日朝阳初升,便有
一位稀客登门,却是杜守旌老将军。
“杜伯伯,您可是稀客贵客,且请上座。”宣明珠敬重杜将军,忙命人设座上茶。听杜守旌说明来意后,她更惊讶,“您来为陆掌司提亲?您与那位陆大人有旧交吗?”
“哪里,我之前都不认得这号人。”杜守旌便将陆无咎如何通过开阳伯牵线,如何登门拜访,又如何以诚意说服他为他跑趟腿一一说来。
宣明珠听罢,虽未见其人,便觉得这位陆大人有心计、有耐性,能为了送傩绕一大弯找到杜老说媒,也不能说无诚意。
不过她想了想送傩单纯一根筋的性子,沉吟一番,当下没说许与不许,对杜老将军道:“辛苦杜伯伯走这一遭了,劳您转告陆掌司,他若有心,请他来府上一趟。他求娶的姑娘非同一般,是我极为看重的,所以有些话要当面说一说。”
“好啊,那某便好事做到底。”杜老将军笑呵呵地应了。
宣明珠转而一笑,露出些小女孩子的娇气:“杜伯伯是看着明珠长大的,您肯为他人说媒,可不许推辞不赴明珠的婚宴,您若不来,明珠不依。”
杜守旌是不爱热闹的性子,原本确实打算遥祝公主,没想出席。不过公主当面开口相邀,说明人家看得起他这个不合时务的老头子,杜守旌点点头,感慨道,“若明帝陛下天灵有感,知殿下喜事将近,定也会开心不已。”
宣明珠目光微暗,莞出一抹追忆的浅笑,“我父皇啊,他若知道新郎还是梅鹤庭,大概会被我气得胡子都吹起来吧。”
“怎么会。”杜守旌道,“我听闻这次操办婚典,事事都由梅阁老亲力亲为,想是对殿下极为重视。好事多磨,日后公主殿下与梅阁老的日子便尽是顺遂了。”
所以说自己的郎子自己数落得,听到他人夸赞,还是打心眼里的开心。宣明珠笑靥还浅浅的,眼里却流光淬华般的灿烂,“借杜伯伯吉言。”
她款留杜老将军用了饭,杜守旌去后,第二日陆无咎便正式投递了名刺,拜上门来。
正巧这日送傩休值,留在公主府,另外那三个闻听陆大人上门了,撺掇着送傩一同藏到客厅的六扇檀木屏风后头,想睹一睹这位俘获了送傩芳心的掌司风采。
“你们别闹呀……”送傩的体质不同于常人,天生不会脸红也不出汗,不过习武时体力消耗过了或者羞赧大发了,耳朵尖便会滚热通红,宛如朱砂。
松苔温柔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尖,“放心,只要他真的待你好,我们开心还来不及,肯定不会搅闹的。”
说话间一位身着麒麟玄锦官服的男子颔首入殿,屏风后倏尔没了声音。
“外臣陆无咎来恭请大长公主殿下懿安,唐突来拜,请殿下见谅。”
宣明珠今日身穿十样锦水帔披帛于上首见客,见陆掌司进门后便止步槛边,不激不随,行礼如仪,暗中点头。她见过太多官场勾当,知道什么样的姿仪是装出来的,什么样是自然而发。
她也不端姿态,直言道,“杜老将军的意思本宫已经知晓,按理结两姓姻好,男不亲求女不亲许,今日召陆掌司面见,实则是本宫不顾礼法了。不过事关送傩的终身大事,容不得我不仔细。”
她目光微微回顾,轻声道,“陆掌司既与送傩相知,便当知晓,本宫做过一件错事,耽误了送傩五年,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
屏风后,送傩闻言轻轻摇头,公主殿下当初只是派她去隆安寺做侍卫,是她自己先动了心,又怪谁呢。
她和陆大哥在一起,从没有问过他是否在意她的过往,因为她知道不必问,陆大人不是那等狭隘之人。
但在公主的立场,她是担心自己今后受委屈,所以不能不多问一句。
陆无咎明白公主之意,面色如常地颔首道:“臣与送傩今后会有许多个五年,臣会一直待送傩好,请殿下拭目以待。”
这句话没什么花哨,初听十分平实,但细品言下之意,只有将人交给了他才能拭目以待,又不可谓不狂狷。
“噫,”迎宵在屏风后悄声道,“我觉着这位陆大人心思不浅,送傩你可不能被他拿捏了。”
“我瞧着倒很诚恳,”雪堂低声接口,“听说陆掌司有个‘一人千面’的外号,但不知他真实相貌如何,送傩,你见过没有,是美是丑,你爱不爱?”
这四个姑娘从小一起长大,私底下说话一向直来直往,送傩自陆无咎进门起,便闭口不言,这会儿两只耳朵都要烧红了,身边人还一个劲儿问她,怎么不说话。
送傩绝望道:“他的耳力好,你们的话,他都听得见。”
三女一惊,她们身怀内力,皆以微弱的气音交流,哪怕一流高手也未必听得见,都有些不信。
却见殿中的陆无咎低下头,微微勾唇。宣明珠先前听了他的那句话,也微微一笑,转头道:“送傩。”
屏风后响起一阵微弱的动静,蓦而,一道疾风拧转而出向陆无咎袭来,陆无咎眯眼后撤一步,将左手背在身后,以单手拆招。
不过三五式,陆无咎以肘腕叠劲轻推,来者便倒飞了出去,却是落地不伤骨。
陆无咎拂落袖尘,雍然向公主殿下拱手,状若请罪,却无卑惶。
反应过来的宣明珠斥道,“放肆,客人当前,胡闹什么。”
迎宵方才听送傩的话,实在好奇陆掌司的武功根底,这才粗略一试。一交上手他便心惊了,以她的本事,竟根本探不出此人武功路数深浅,何况他才用了一只手。
此时迎宵受训,抱拳向陆无咎赔罪。送傩这才从屏风后走出,先问迎宵受伤没有。
陆无咎见她出来,方抬起一寸目光,露了点笑意,“不敢伤公主府影卫。”
顿了顿,他又不知是对谁解释,“某亦不敢拿捏送傩,某亦不算丑,天地可鉴,陆无咎悦心于送傩姑娘,此生非她不娶。”
他果然将方才四个姑娘的悄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迎宵哑然失语,终于醒悟送傩这是找了个高人哪。送傩呢,羞得眼里含了水光,同手同脚地过去按了下他的手臂,叫他别说了。
这种话私下里两个人说都嫌肉麻,怎好让大家都听见。
宣明珠也是过来人,见此情状,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再无不放心了,笑着拉过送傩的手,送到陆无咎跟前,“那么,本宫便将人托付给陆掌司了,望陆掌司记得今日之言,永不负她。”
陆无咎郑重点头,稳稳牵住送傩的手。
“多谢殿下。”
陆无咎与送傩二人出府后不久,消息传到隔壁的梅园。
梅长生上午才在中书省议完事,转而又到内务司检看了一番大婚时所用的器皿帐幔等物,回来听姜瑾禀告此事,别的他都不甚留意,眼神微亮道:
“所以殿下这几日忙碌,是为着送傩之事?那今日应是忙完了吧,正好到了午膳时,你去隔壁延请,我带她到樊楼坐一坐。”
不能过府相见,便服在外吃一顿饭,总是可以的吧。梅阁老换下公服,精心挑选了一件月华镶竹纹滚边文士衫,含片丁香,抿平鬓发,揽镜自照,自觉清雅非常。
他盼着姜瑾带信回来,不一时,姜瑾便回了,看着装扮一新的公子顿了顿,吞吐道:“公子,殿下她忙,张罗着给送傩姑娘备嫁妆的事呢,不能与您一同用饭了。”
已经三天没见她的梅长生,听了这话,迟迟哦一声。
闷然心想:醋醋给别人备嫁妆尽心尽力,可我给醋醋备嫁妆,也尽心尽力啊,难道就不能得一顿饭的赏光吗?
不过尽职的夫君,理应随时支持妻子的行事。梅长生勉强弯了弯唇,反正还有半个多月,大礼一成,他们便可日夜相对,不急在这一时。
如此安慰自己,梅长生又脱下月华衫,换回公服——午后阁里还有事务。
午饭在府里随便对付了一口,上值前他路过公主府门口,忽对随行的姜瑾道,“你再去问问殿下,明日可有时间。”
姜瑾办事老道,哪里还用公子赶一鞭走一步,苦脸笑道:“公子,方才属下一并问了,殿下说明日要去宜春坊,约了杨大娘子听曲……”
“知道了。”梅长生微笑点头,“她喜欢听曲,开心便好了。”
姜瑾看着自家公子僵硬的笑容琢磨,公主殿下确实挺开心的,可看着公子,怎么不太像呢。
这天晚间,梅彧来约梅长生下棋,推开房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梅三哥感到奇怪,去问了门房,却说阁老下值回家后,就没见他再出去过。
月明星稀的夜晚,为送傩找到良人托付而高兴的宣明珠,在宜春坊多饮了几盏错认水,扶头归府,已近深夜。
好在宝鸦在梅园儿跟她父亲住,她在家里没什么可担心的。带着一身酒味进了内殿,先要去沐浴,迎她的泓儿却笑着向寝阁子里努了努嘴。
宣明珠一见她这弄鬼的模样,蛾眉轻挑,有了几分猜想,信步往里头去,走进阁子,便笑了。
只见灯台下,一个白衫男子手握一卷书卷,倚榻看书,盖因等了太久,半歪在那里睡着了。
即使睡着,他修长分明的指节也勾着书卷未放,闭着眼睫的半面脸映在荧荧烛火下,静美如画,又有种家常的安宁。
宣明珠眉目含情,轻轻走去,抽走他手中的书。
梅长生眠浅,顿时睁开眼,看见她,眸子里的迷蒙退去,伸手自然地将人勾到身边。
“喝酒了?”他抱着她,埋头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味道,懒懒的嗓音微沙。
知他不喜酒味,宣明珠笑说,“我先去洗洗。”
梅长生却抱着宣明珠不肯放,也不下榻,反将柔软的腰臀往自身上敦了敦,“想你了。”
宣明珠瞧出他这是打定主意要粘人,便踏踏实实往后一靠,羞笑他道:“又是从密道里来?我说呢,之前修葺时为何要留着不堵。梅阁老,梅大人,你想我了就明说呀,这么偷偷摸摸的,传出去也不怕人笑。”
“没有明说么?”
梅长生一潭深水般的眸光几乎要将人溺在其中,“长生前后约了醋醋几顿饭?醋醋都不惦记我的。”
宣明珠想了想,她只当他递话过来,只是要一起吃饭的意思,自己离京半年,总要联络联络朋友,想着与他地久天长的,不差这几顿饭,便给拒了,没料到反勾出他的委屈来了。
算她理亏好了,宣明珠黠黠地眯眼,往他脸上啄了一口。
这下子,梅长生便不困了,舔吃她带着酒味儿的唇脂作回礼。静谧的夜下,交颈亲昵,鼻息相缠,“醋醋,我昨晚梦见你了。”
宣明珠瞧着他纤长浓密的睫羽,轻轻一眨,似能颤进她的心里,心头忽而柔软下来,嗯了声,“梦见什么了?”
梅长生却又不说了,声音低沉下去,咬耳问:“今日穿的小衣是什么颜色?”
宣明珠一怔,红晕上脸,却是答了:“红色。”
梅长生的喉结轻滚,目光更幽深几分:“小裤呢?”
宣明珠睁圆眼睛,抬手咬着指节吃吃发笑,避开他的目光不答。梅长生鼻尖抵着她侧过去的颈窝,“嗯?说呀,告诉给我听,里头穿着什么?”
宣明珠耳边风吹得心里痒,又想笑又不敢,半撒娇半唾弃地捶他:“梅阁老,你行行好,地上的脸皮捡一捡罢。”
看他样子,她知道今晚是水到渠成的事了,本来她也没指望这人真能做成斋戒的和尚,忍到成亲那一日。
可一想到他黑灯瞎火钻密道过来,满嘴里撩拨个不住,与在人前的清冷天渊有别,她还是忍俊不禁。
梅长生却没动她,就那么昵而不狎地抱着她,由着她笑,看见她笑,自己也笑。
“醋醋,我们要成亲了。”
宣明珠自然知道的,点了点头。
梅长生又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强调:“是四月初五。”
宣明珠眸光微动,细细打量他的神色,忽然有几分明白了。她不可思议道:“你不会是……怕我反悔吧?”
梅长生笑了一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这便奇了,宣明珠半晌没说上来话,他掩藏得这样好,这些日子她竟一丝也没看出来。这种患得患失的焦躁不安,曾经在梅长生身上出现过,可那是在两人若即若离的时候。
“梅长生你告诉我,”宣明珠勾着他的脖子气笑,“赐婚圣旨是你自己求的,大婚仪典是你一手抓的,梅家亲友、朝庭百僚、坊间百姓都知道你我要再度成婚了,连两府中间的密道至今还给你这小贼留着,你还怕,你怕的是什么?”
梅长生静道:“怕你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