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视着她的双眼,妄想着能从她的神色中瞧出零星破碎的端倪,手扣在她肩头,不觉已按出了红红的指印,质问道:“他又在瞒着我做些什么?当真以为他说他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么?”
他是将登基称帝的人,往后的一生还长着,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死在了这个时候?我不能够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她亦直视着我,偏了偏头,笑得嘲讽,却有两行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娘娘又何曾想过,殿下再是有通天之能,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他不是那九重天上的神仙转世,他也会病,会死,他也有算不全的局,扭转不动的乾坤,可他本不必入这个局的。”
“就因着殿下不曾同娘娘说过,娘娘便觉着他不会痛不会输不会有事,娘娘自个儿摸着良心想想,这公平么?
“在娘娘心里,殿下难不成是无所不能的?倘若不是,娘娘又何曾为他顾虑过,何曾为他担忧过?
“娘娘心里便只有自己,如今殿下薨了,娘娘便自由了,也不必再费什么周折脱身,不是正合了娘娘的意?”
她将那印奉得更高了一些,“娘娘还是早些落印罢,奴婢也算是不负殿下所托。”
她每说一句,我便僵下去一分,待她说完,我默了许久才回过神,将手抽回来,十分狼狈地往后退了两步,扶着身后的雕窗,稳住身形。整颗心像是被人攥了一把,皱皱地揪成一团,我捂着胸口,使力按住左心口,仍觉着那疼顺着血脉经络流淌散开,就连胃也跟着缩起来疼。
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倘是没记错,该是“夜深了,殿下请便。”我听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左右如今你也不愿见着我。”那时候以为一切若能得个善了,还有漫长到令人厌倦的岁月来彼此消磨,即便是彼此折磨,踉踉跄跄这一路兴许也就白了头。谁成想,竟是真不能再相见了。
窗外栽的骨里红梅还未全然凋谢,倒是人先散了的。天意委实弄人。
他从来都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兴许比旁人更厉害一些,可厉害的这些,也不过是打小开始,便有人期望着他能这般。
窗外已有了熹微的晨光,被窗户纸这一遮,更显得朦胧。可终归天是亮了的。
我思绪翻涌,复又落定,连带着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只轻笑了一声,探手从怀里取出那纸和离书,自上而下扫了一眼,而后捏住上端,摇了摇头,缓缓将其一撕两半,“他倒是好打算。”
那大宫女瞳孔紧缩了一下,猛然看向我。迟疑了片刻,仍是出言劝道:“消息是殿下的暗线一层层递回来的,经手的人虽多,规矩却严,除却我并未有人知晓。暗线的消息比军情走得快一些,趁前线的军情还未传回上京,这是娘娘与东宫断绝关系最后的机会了。”
我闻言皱了皱眉,储君阵亡这等动荡社稷根本之事,再是快马加鞭地上报圣听也不为过。一时不知是他的暗线速度太快,还是这折子递得太慢。
心念一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急急问道:“你说他...”我顿了顿,仍是不想提及这个词,“到底是怎么个情形?灵柩何日回京?”
她愣了愣,眉间闪过一丝喜色,想来是明白了我方才所想,可不过一瞬,又委顿下去,低声道:“殿下是领兵途中在沉沙谷被契丹人伏击,一个走出来的活人都不曾有。且那处如今是被契丹控制的,不好贸然出兵去探。”
我闻言明白过来,既是仍在契丹控制下,能侥幸留有一命的可能确实微乎其微,就怕是连尸首都落入契丹人之手。
她又及时补上一句,“还算万幸的是那日里恰巧起了沙暴。”
沉沙谷之所以得名沉沙谷,也是因着其地形气候的缘故,沙暴是常有的,且一旦起了大沙暴,谷内便是飞沙漫天,待平息下去时便能再积上厚厚一层沙土。
我闭上双眼,谷中被伏,本就是尸首叠着尸首,若是再覆了沙尘,想来契丹人也不能再费这个力气去挖一个死人,倒真是...万幸。他那般傲气的一个人,倘若死后真的落入契丹人之手被百般折辱,怕是能气到径直将地府册子抢了去勾他们的名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将已作两半的和离书叠在一起,借蜡烛上的火点了起来,俯身将蜡烛吹熄,手上一松,那团火便落到地上,纸蜷缩起来,上头的字迹再也瞧不清楚,化成了灰烬。
“我与他可不同,我向来不爱食言的。我答应过他,即便是九幽炼狱也要去把他捞回来。如今,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把他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