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口用青砖堆建的圆形筒井,寺庙重建之前就已经存在在这里了,传闻是静山寺第一代住持亲自带着弟子们挖掘的。早些年自来水系统尚未普及到这里,寺内的所有僧人的吃喝拉撒洗全部仰仗着这口井,可以说是有着相当深厚的历史渊源和情怀感,所以即便后来寺庙重建用水便捷了之后,这口井也依旧没有被拆除,时不时的还会被用一用。
平时打水的时候,延卿也没觉得这口井有多深,一眼就能望到清滢的水面,水桶一投下去,很快就能听到清脆的击水声;然而此时此刻,这口井却深到令人望而生畏。垂望井口,井道漆黑、狭窄、压抑、逼仄,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能给人带来无尽的恐惧感和窒息感,却又带着魔力,不停引诱着他纵身投入。
带有水汽的寒意一阵又一阵地从漆黑的井口冒出,与深冬的寒风混合在一起,不断袭击着周围的一切。延卿身上穿着的那件灰色修行服已经沾了潮气,手脚也被冻得有些麻了。他低着头,紧紧闭上了眼睛,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了积攒了许久的勇气,缓缓抬起了早就被冻僵了的右脚,朝着井口迈了出去……
“你到底跳不跳啊?”寂静的夜色中忽然想起了少女的嗓音,不耐烦的语气中又夹杂着不高兴,“我都等了半天了,脚都要冻麻了!”
都要被冻感冒了,声音中都带上齉齉的鼻音了。
延卿如遭雷击,浑身一僵,惊慌失措地把脚收了回来,抬起了锃光瓦亮的脑袋,神色仓皇地环顾四周,失去去寻找声音的主人,却一无所获。
四周黢黑一片,别说人了,连只乌鸦都没有,可声音明明就来自不远处啊……延卿顿时有点慌张了:“谁、谁呀?”
“扑哧”一声,有欢快的笑声传来:“哈哈哈,你一个要死的和尚还怕鬼么?”
延卿:“……”
他好像有点猜到是谁了。
延卿稳了稳心神,朝着左边的高墙看去,终于在墙头找到了一抹纤细的身影——那位姓夏的女施主,正气定神闲地坐在墙头的琉璃瓦上,双手扶着瓦顶,修长的双腿悠闲地从墙头垂落,仿若一个去戏院看热闹的观众似的,居高临下、满目戏谑地瞧着他。
他刚才之所以没有看到她,是因为这位夏施主穿了一身黑,就连脸上和手上都戴着黑口罩和黑手套,将自己全副武装地隐身在了黑夜中,要是不仔细看,还真是难发现。
和夏黎桐对视的那一刻,延卿相当尴尬,还有些羞耻、愧于见人,白净的脸颊在瞬间涨成了血红色,目光惊慌而闪躲,恨不得自己可以原地消失。
夏黎桐倒是挺直接的,开门见山:“你干嘛想死呀?当和尚也不能让你六根清净?”
延卿怔了一怔,又想到了摆在自己眼前的现实,默然地垂下了眼眸,唇盘浮现出了几分苦涩的笑意。
夏黎桐:“你不想说啊?也对,这样不公平,不能让你单方面的和我说小秘密,我也应该告诉你我的秘密,这样才公平。”
延卿叹了口气:“夏施主,我的死活,与你无关。”说着,又往井口挪了半步,半只脚掌已经腾空,看来去意已决。
夏黎桐也不拦他,眼神戏谑又冷漠:“你都要死了还在乎这些干嘛?和我说说怎么啦?你就当在临死前干最后一件好事,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再说了,我可是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死亡的见证人,怎么能说和我无关呢?”
“……”
死亡、见证人?
就算已经是一个要死的人了,延卿还是被她的话惊呆了:世界上真有撞到别人自杀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劝告而是对人家说“我是你的死亡见证人”的人么?
是的。
有。
这位姓夏的施主就是。并且还要求将死之人在临死前“干好事”,满足她的好奇心……
面对着延卿难以置信的目光,夏黎桐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放心啊,我绝不会劝你放弃跳井,我还没见过跳井自杀的人呢,可好奇了。还有啊,听说井水可凉可凉了,尤其是冬天,跳下去之后的感觉像是无数根冰锥同时往身上扎,而且还不能挣扎,不能摆脱,因为井道太窄啦,还特别光滑,你爬不上来的,只有死路一条,不是被冻死就是被淹死,看你的意志力了,意志力强一点的话是被冻死,弱一点就会被淹死。”说完,她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横竖都是死,也没区别。井底都有水鬼,就等着人跳呢,在水中抓住你的脚腕,把你往深处拽,让你给他当替死鬼。”
“……”
听她说完这番话之后,延卿顿时就有了种自己已经在井里的感觉了,无数根冰锥接连不断的往身上扎,扎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井口漆黑,幽冷。延卿的背后忽然冒出了一背的冷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夏黎桐却蹙起了眉头:“怎么?你又不想跳啦?算了算了,你死不死的和我无关,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想死。”想了想,她又说,“我呢,向来是个善良又懂礼貌的好人,所以绝不沾你这种将死之人的便宜,所以我可以先自己的秘密分享给你。”
延卿:“……”
善良又懂礼貌的好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但夏施主,你真的不是这种人!
“你听好了啊,我可没给别人分享过这个秘密。”为了更有仪式感一些,夏黎桐微微把身体坐直了,还煞有介事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认真又郑重地说,“我爱上了我的哥哥。”
延卿又是浑身一僵,瞪大了眼睛盯着高坐在墙头上的夏黎桐。
没有人能够拒绝八卦,尤其是沾着伦理的八卦,即便是将死之人也不能拒绝。
延卿小和尚瞬间就把跳井的事情抛之脑后,整颗脑袋里想得全是:哥哥?哪个哥哥?孟施主么?
夏黎桐轻笑了一下,歪着脑袋说:“准确来说呢,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兄。但是我妈和他爸早就离婚了,我们早就不是兄妹了,可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就是兄妹。有时候法律和道德是不通的,道德允许的事情法律不允许,法律允许的事情道德不允许,所以他永远不会爱上我,即便他爱我,他也不会承认,因为他是个体面人,绝对不会违背道德、爱上自己的妹妹。”
延卿呆若木鸡地望着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坐于高墙之上的少女眉目平静,声色淡然,语气中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波澜,仿佛是在讲述一件稀疏平常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只是看的明白,看得清楚,孟西岭不会爱上她。即便是爱了,他也不会承认,有悖道德,贵公子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这种为人所不齿的事情。
夏黎桐轻轻叹了口气:“而且他永远不会喜欢上我这种女人,即便我不是他的妹妹。”她又笑了一下,“如果我不是他的妹妹,他可能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她戴着口罩,只将眉目和额头露了出来,但延卿还是从她的眼眸中读出到了几分苦涩,顿时心生怜悯,抿了抿唇,道:“红尘如滚滚长江,无论是谁深陷其中都是身不由已,感情这种东西,确实是让人心力交瘁……”
夏黎桐蹙眉,盯着延卿,问:“所以你要自杀是因为爱情么?”
延卿的眼神黯了一黯,先是愣神,倏尔苦笑一下:“我跟她、八年……”
“你竟然是个恋爱脑?恶心!我不听了!还没我的打火机有意思!”夏黎桐没好气地抬起了腿,踩着瓦片从站在了墙头上,气急败坏地盯着延卿,“你早说你是因为爱情出家自杀,我早就走人了,至于在你这个大情种身上浪费这么久的时间?呸!耽误我去前院放火!”
什么打火机?放火?延卿又是一愣,瞪大了眼睛看着夏黎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你要去前院干什么?”
夏黎桐稳稳地踩在琉璃瓦上,从腰包里掏出了防风打火机,“嚓”地一下打燃了,明亮的火苗在夜风中晃动着,时明时暗地照耀着她冷艳动人的眉宇:“我要去烧了那座唐卡博物馆,报复孟西岭。”她居高临下,眼眸含笑,直勾勾地盯着延卿,一字一顿,“就从那幅《文成公主进藏图》开始烧。”说完,纵身一跃,直接从近四米的高墙上跳了下去,就地一滚落入了前院中,起身后,拔腿就朝着唐卡博物馆冲了过去,竭力地为自己争取时间。
一切皆发生在转瞬之间,等延卿小和尚回过神的时候,墙头早就没人了。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风吹古刹,周遭安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