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看着康熙欲言又止,见皇上并未曾领会他的意思仍旧在发呆,便小心的说道:“主子,天儿晚了,该翻牌子了。”
一连说了好几遍,康熙才回神。
养心殿正中央站着个身穿蓝衣的小太监,小太监手里捧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的正是刻有妃嫔份位的绿头牌。
作为皇帝要哪个妃嫔伺候都是先翻牌子,之后由敬事房的小太监去传旨,妃嫔洗漱干净后,一铺盖卷送到过来。
当然,这是对不受宠或者份位不高的妃嫔来说。
像佟贵妃,她入宫这些年康熙都是在她宫里休息,可不会有这种看似羞辱的遭遇。
皇上抬头,小太监立刻端着牌子上前。
康熙垂眸,盘子里最上方的皇后的牌子,皇后之下就是佟贵妃。宫里只这二人份位最高,绿头牌也最显眼。之后便是嫔位的主子与一些答应常在庶妃。
托盘不算大,不可能放下所有妃嫔的绿头牌,主位之下的后妃有时候为了争的一个位子,还会给敬事房银子。
康熙一眼就看到佟贵妃的绿头牌,不过这回他并没有伸手去翻,只是看着它出神。
“皇上?皇上?”梁九功有些疑惑,今儿皇上出神的时候也太多了。
康熙挥挥手,“拿下去吧。”
这是不翻牌的意思?梁九功压下心底的诧异对着小太监点点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康熙忽然开口:“梁九功,你觉得你贵妃主子如何?”
冷不丁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梁九功有些懵。
他思忖半晌小心的说道:“贵妃主子心善、温婉对”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康熙一声冷笑。
心善、温婉?
若是以前他也这么以为。
现在呢?
他忍不住又想起那只京巴。
狗舍的小太监把它交给承乾宫的奴才,那奴才发现狗前腿有些毛病,对着小太监一通数落。哪怕狗舍的小太监表明这是皇上送的狗,那奴才却仍不是很上心的样子。
这只京巴被关在笼子里,除了一日给两顿饭和水,其他时候不闻不问。
康熙很生气,但他还是告诉自己,这是奴才的错,与贵妃无关,贵妃并不知情。
醒来后他又去了趟承乾宫,“朕送你的那只狗收到了?如何?”
或许心里也产生了动摇,他说完这话一眼不错的盯着佟贵妃看。
然后,成功在佟贵妃眼里看到一抹心虚。
佟贵妃扬起笑脸,含情脉脉的看着他,仿佛对他送的狗十分欢喜。
“收到了,是只很漂亮的狗。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既然是您送的,不如您给它取个名字?”
康熙垂眸拨弄着茶盖,仿佛对承乾宫的茶叶十分感兴趣。
片刻后他才答非所问,“表妹很喜欢?”
佟贵妃毫不迟疑的点头,“臣妾很喜欢。也不知狗舍的管事怎么照看的,居然把它弄伤了,不过皇上您放心,臣妾已经让人给它看过,相信不日就会好的。”
说道这里她还拿帕子擦擦眼角,十分伤心的样子。
就是她这副做派让康熙没由来的一阵心寒。
那只狗如何,他心里最清楚。
什么请了兽医照看,根本没有的事儿。
别说兽医,他把狗送到承乾宫一天一夜,除了刚开始看了眼,佟贵妃再也没瞧过它。
奴才都是看主子眼色行事的,主子不待见,奴才又会好到哪里去?
康熙也有想过后宫的女人在他面前与私底下或许是两双面孔,但这里面不包括佟贵妃,他的表妹。
在他心里表妹是始终如一,是最纯粹的。
哪曾想,一只狗就让表妹原形毕露。
得知表妹是这样的人,康熙心里五味杂陈。
伤心、难过,还有……被欺骗愚弄后的愤怒。
蕴和带着万黼与胤穳去坤宁宫找皇后说话,她小声道:“娘娘,皇上最近发什么疯?”
钮祜禄皇后横了她一眼,轻笑:“庄嫔,如今你是越发肆无忌惮了。”敢说皇上发疯的,估计她是第一个。
蕴和耸耸肩不说话。
皇后也不怪她。
地龙的时候,她就看出养心殿那个宫女不是安分的主。果不其然,这事情刚处理完,皇上就纳了对方做庶妃。
成了后妃那就是她的职责,她就要安置对方。只还没等她想好把对方安置在哪个宫殿呢,皇上就开口了。
好家伙,一开口就是永寿宫。
说什么,庶妃与庄嫔都姓那拉,肯定能聊得来。
呵呵,
她差点没忍住把手里的茶泼到他脸上。
皇上这话说的真有意思,谁规定的都姓那拉就一定有话题说。再则那拉有四大分支,两人可不属于同一支。
真要论这个,惠嫔岂不是更亲近。他怎么不送到惠嫔那里?
蕴和对皇后有救命之人,她本人也是真的安分,还莫名合了她的胃口。
宫里面想找一个说话的人都难,更别说对脾气的。
皇后可不想给庄嫔弄这么个人恶心她。
可皇上就跟吃了迷药似的,铁了心要把人送永寿宫。她不过多说几句就怀疑是不是钮祜禄家要跟那拉家联合,扶植万黼与太子对抗。
把皇后给气的直接把人给撵了出去。
如果只是这样,庄嫔也不至于那么大气性。永寿宫那地方别说一个那拉庶妃,在住四五个都没问题。
这个那拉庶妃是真的不老实,才住进永寿宫没几日,就打听起万黼与胤穳的事情来。她还想往前殿摸,若不是庄嫔对万黼两兄弟的事儿最上心,看管最严,就让她摸到万黼跟前去了。
儿子就是她的命,蕴和当即就炸了。当着众人的面她给了皇上两个选择,要么把那拉庶妃弄走;要么她走,给那拉庶妃腾地方。
她宁愿去偏僻的景阳宫住,也不跟打她儿子主意的女人住在一起。
庄嫔当然不可能走,最后走的是那拉庶妃。
打那以后庄嫔对皇上就是这幅德行。
蕴和押了口茶,凑上前去,“娘娘,您真不知道?”
皇后挑眉看她,“你又不在乎宠爱,问这个干什么?”
言外之意就是她知道了。
蕴和摊手,“我这不是有备无患么?昨儿个五阿哥被皇上训斥了,我担心万黼。”
皇上最近情绪有些不稳定,伺候的奴才、后妃就没有不被他训斥的。
就在昨日,他把情绪发泄在了才几岁的保清身上。
据说是因为地龙的时候保清没顾及他,自己跑了。他就说保清冷血,不顾父母兄弟。
蕴和只想翻白眼,保清才几岁。小孩子遇到这种事儿都快吓死了,能保住自己不是应该庆幸?
再说都快过去一年了,现在翻旧账有意思?
皇上嘴里说对所有皇阿哥一视同仁,实际上他最在乎的太子,其次是排行第五的保清。
保清都被骂,蕴和很担心万黼。
万黼年纪小,一个不小心触碰到他的神经,被骂了,她得心疼死。
皇后也不瞒蕴和,她微蹙着眉头,“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不过我猜跟承乾宫那位有关系。”
她是皇后,钮祜禄氏又是大族,掌管宫务这么多年,她在宫里还是有些人手的。
皇上性情大变之前去过承乾宫,还是黑着脸出来的,之后好几日没进后宫。这本就不正常。
“佟贵妃?”蕴和有些不解。
宫里都说佟贵妃是皇上的真爱,皇上对佟贵妃的特别她也看在眼里。与佟贵妃怄气,这还是头一次。
皇后点头。“皇上前一阵送了佟贵妃一只狗。”
皇上送佟贵妃东西是很常见的事儿,也不是第一次送佟贵妃狗,皇后也不确定是否于此有关。
蕴和:“莫非佟贵妃虐待狗被皇上发现了?”
好歹也在承乾宫住过一点日子,蕴和清楚佟贵妃并不是真心喜欢狗,只不过是为了迎合皇上罢了。
她伺候佟贵妃的时候就曾见过佟贵妃骂狗,不,骂还是轻的,有时候心气不好,还会踢两脚。
如果真是这样……
蕴和脸上的幸灾乐祸怎么也掩盖不住。
真想皇上也变成一只狗,最好就是被佟贵妃虐待的那只。让皇上也看看他心爱的女人是什么德行。
蕴和不知她一语成真。
就在这天晚上,康熙睡着的时候又又变成了狗。
还是那只前腿有些瘸的残疾狗。
皇上多日不来承乾宫,佟贵妃的心情很不好。
心情不好就要发泄。
以前她都是打砸瓷器发泄心中的不满。去岁地龙事件后,皇后严格控制了宫里的开支,后宫瓷器摆件缺失不再由内务府无条件补上,而是自己补齐。
佟家不差银子,但也经不住她这般消耗。
佟贵妃打砸两次之后便不再拿瓷器出气。
气憋在心里不发对身体不好,瓷器不能动,其他的就遭了殃。
“嬷嬷,把这扁毛畜生扔出去,本宫看着它就心烦。”
佟贵妃心情不好,有宫人擅作主张把皇上送的京巴抱了来。原以为能哄得主子开心,却不知是火上浇油。
孟嬷嬷对着宫人挥挥手,“主子这又是何苦。皇上是一国之君,繁忙的很。您看,他虽没来承乾宫不也没去别的地方。奴婢算过了,这个月您侍寝的日子比皇后还多呢。”
“这说明在皇上心里,还是您最重要。”
见佟贵妃似是听进去了,她上前抱起那只京巴狗。
“奴婢知道主子不喜欢这扁毛畜生,可您别忘了这是皇上送的。上回,皇上不还问起它的情况。若皇上下次再来,问起这只狗,您怎么说?”
她说着就想要把狗放在佟贵妃怀里,“做戏做全套。”
佟贵妃抬头就对上京巴那双寒冰似的眼睛,她下意识的扬手把狗摔在地上。
被摔疼的康熙呜咽几声,扭头就往外跑。
他真是受够了。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变成一只狗。
此时他不在自欺欺人说是做梦,因为梦不会痛。而他会。
第一次痛,是佟贵妃故意踩在他的前爪上。
就因为他用肉嘟嘟的爪子在她手背上划了一道。
他看的清楚,那一下一点划痕都没留下,饶是如此,佟贵妃还是惩罚了它。
十指连心,他身上痛的时候,心更痛。
最重要的,当他回到自己的身体发现左手手背红了一片,那位置赫然与被踩的狗爪子一模一样。
原来狗受伤,他也会跟着受伤啊。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总之不好就对了。
偏偏他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他曾试图过不睡觉,却还在转瞬间变换了身体;他也曾试图附身在别的猫狗身上,却发现只有这只瘸腿的狗可以,其他都不行。
更甚至,他还想控制附身的时间,转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第二次挨打,是佟贵妃想要抱他,他躲避不小心撞到桌子弄撒了茶盏,撒了她一身茶叶。
到现在他都清楚的记得佟贵妃那时的脸色。
他眼里的佟贵妃一直是柔弱的,那次他清晰的明白了什么叫‘满洲姑奶奶’。
那飞来一脚差点把他的腰给踢断。
康熙觉得这事儿不能怪他。
作为一只狗,还是一只刚刚被踩过一脚的狗,畏惧是很正常的表现。
不过湿了衣裳,洗洗就干净了,佟贵妃不至于这么狠。
今天是第三次,康熙、哪怕变成了一只狗,他也忍不了。
他真的怕啊,怕被抓回去,哪天被佟贵妃弄死了。
若真是一头畜生,死了也就死了。
康熙他怕啊,他怕这狗命没了,他人也跟着完。
太子还那么小,吴三桂余党未清,真到了这个地步,大清只有一个下场。
玩完。
所以,为了保住狗命,他一定不可以被抓。
承乾宫他来过很多次对地形还算熟悉,加上狗狗身体小,在树丛、小路上钻来钻去,竟真让他跑出了包围圈。
脱离了狗舍,这只狗的环境更差了,跑了许久康熙渐渐体力不支。他一个没刹住车栽倒在一宫装妇人的旗袍下。
德嫔蹲下来伸手摸了摸狗毛,“哟,这是谁养的京巴,看样子莫不是吓坏了?”
谁养的京巴?德嫔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
但此时的康熙筋疲力尽摊在地上出气儿多进气儿少,根本没听出来。他只觉得那双手温柔的抚摸过他的身躯,似乎有无尽的怜爱。
菖蒲小声的说道:“主子,这好像是正殿贵妃主子的狗。您听,前面嘈杂的很,八成是在找它呢。咱们还是把它送到前头去吧,免得贵妃主子知道了,又来找您的麻烦。”
德嫔叹息,“你看这只狗,瘦的都要皮包骨了,可见它在贵妃娘娘那儿也不受待见。怎么说也是一条生命,就当是、就当是给胤禛祈福吧。”
说着她弯腰把狗抱起来,“今儿个你们什么都没看见,懂了吗?”
“奴才明白。”
得救了。
康熙终于放心的晕了过去。
皇上病了,距离上次闪着腰没多久,这回更惨,他直接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康熙是个勤奋的皇帝,亦是个敬老的皇帝。
他在宫里的时候不管多忙,每日都要去慈宁宫、慈仁宫给太皇太后、太后请安。
连着三天没见到皇帝,太皇太后坐不住了,众人这才知道皇上病倒了。
皇后当即跪下,“都是臣妾失职,请太皇太后责罚。”
皇上病了,她竟然不知道,确实是她这个皇后做的不合格。
钮祜禄氏就是这样,哪怕对皇上有怨言,该是自己的责任她从来不会推脱。
太皇太后示意苏麻把皇后拉起来,她不赞同道:“皇后说的哪里话,这怎么是你的错。哀家看,都是这群奴才被惯坏了,连皇上都照顾不好。”
皇上住养心殿和乾清宫,这俩地方不是后妃能来的,皇后也不例外。最近皇上又没去后宫走动,皇后不知道皇上病了很正常。
皇后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不得不说到底是大家族培养出来的,身为一国之母,钮祜禄氏做的很合格。
梁九功带着养心殿的奴才跪在地上,皇上病倒他责无旁贷,对太皇太后的话,他没法反驳。
哪怕他也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皇上就病了,还到了起不来床的地步。
康熙挣扎着说道:“皇祖母,孙儿不孝,又让皇祖母操心了。”
只有康熙最清楚他为何如此,可惜这件事他不能说。哪怕是他最敬爱的皇祖母都不行。
不是他信不过皇祖母,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再则,他也担心隔墙有耳。
万一被旁人知道,那就是明晃晃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