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后,他皱巴巴的一张脸上都快笑开了花,眼睛更是笑眯眯的成了一条缝,嘴上接连逢谀:“军侯大人这说的哪里话,真是折煞老奴!你是我大梁的功臣,纵是圣上在此,恐怕也不能收将军之歉啊,如今,将军可是有天大的尊面。”
话至此,荆善已用一剔红精雕花梨盒装着那鼻烟壶进帐。
送礼都来了,李公公却又笑着摆手,假意推拒着,“将军辛苦得来的好物,咱家哪能就这么占了便宜,将军快快收回。”
霍厌不在意的示意荆善将礼送上,而后淡着口气,言衷道:“公公就莫拂我的面子了,眼下天色不早,我便不多留公公叙话,自西凉来的……贡礼,便就此交由公公了。”
李公公坦然受了礼,又贼目道,“将军放心,我等定会好好伺候着,这将来都是要做皇家小主的,咱家会看这个眼色。只是太后娘娘近日染了疾病,圣上无心美人,不然是否册封,或是另赐与谁,几日内也会有个结果,可眼下,倒是都说不准了。”
闻听此语,霍厌并没有丝毫意外,当下不咸不淡随意应了句,“确实,一切都还说不准。”
她想做皇家小主,可他偏不许。
……
施霓早已另换了身精致服饰,妆容也重新描补了遍,当下由阿绛扶着,提裙上了进宫的轿辇。
而霍厌站离的位置虽离她不远,却全程未在她身上施以任何的目光,仿佛他来到营门口相送都是迫不得已,面色也是极为不耐烦。
见他真厌了自己,施霓心头微微不是滋味。
又想方才在他帐内,他执意要与自己做交易,要她为他的伤负责,大概也只是一时气不过在赌气吧。
待气消了,明白与她继续纠缠无益,将军应会很快释然。
至于解毒疗愈……施霓唯独不想深思这个。
当下,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些香艳画面,那些下流事,他也会对别的姑娘做嘛,施霓惊讶,她居然会下意识排斥,可她哪有这个资格。
阔别军营,她到底没再和霍厌说上一句话。
华辇向上京内城行进,待走远了,她听不到霍厌其实是幽幽出了声的。
“真是,该罚。”
……
进了内城,临于居民闹区,肉眼可见街景盛明繁荣。
华光映皎月,烛火照千屋。沿着主街越往里走,就见花灯结彩,贩商围簇,光亮愈明,几乎无异于白昼。
相比西凉的原野苍茫,横阔边萧,上京气派向荣,繁奢热闹,全然为另一番都城景象。
阿降坐在轿辇侧位,亦觉得处处新奇,于是小心翼翼掀开帘帐,抻着脖子往外瞧看。
正好当下,轿辇与一江湖耍艺之人相汇,只见对方带着彩釉面具,手举发黑木棍,紧接喝下一口酒往那棍上一喷,顷刻间,那人口中骤然生成一团喧腾烈火,焰苗张扬舞摆。
围观众人纷纷拍手叫好,自是却吓得阿绛失态出声,躲闪着慌忙把布帘关合。
李公公见状一笑,解释说:“姑娘别怕,那是江湖杂艺,只是图个热闹表演,伤不到人的。”
阿绛脸红着点了点头,察觉自己该是给姑娘丢人了。
既已打开话头,李公公便没再吝啬,沿着街景开始为她们稍做讲解。
先说说哪家楼馆的饭菜经典美味,又谈谈何处的胭脂首饰最为流行,遇见牌匾明显的布庄,也会伸手指一指,反正每句话都是挑着女儿家爱听的去说。
怪不得能在皇后娘娘身边多年伺候,还深受信任,真是处处都显着精明。
轿辇又往里走便上了桥,视野渐宽,施霓看到岸旁有不少百姓在放花灯,顺着人多的方向再往远处看,就见河岸中央有一艘装点异常华美的船舫,画舫挂灯通明,映于粼粼水间如梦似幻。
而船头正尖处,站着位一身白衣轻然,迎风飘飘欲仙的女子,施霓心生好奇,于是盯看得稍久了些。
李公公有所察觉,在旁笑着说明:“那是秦姑娘,云香阁的头牌雅妓,在上京城里算是颇具佳名。”
阿绛年少口无遮拦,闻声惊讶道:“这样风光气派,竟是妓……”
施霓蹙眉立刻扯动阿绛的衣角,避免她无心失言。
在西凉,的确只是犯下重罪的女子才会受罚成妓,她们大多蓬头垢面,被人轻贱不当人地对待,可大梁却显然不是如此。
那位秦姑娘翩然若仙,一点没有为妓的狼狈,反而于画舫间提着花篮,时而抬臂漫洒,在她周围围簇着的男子也尽数对她痴心追捧,怎么看都算得风光无限。
轿辇往前行进,与船舫渐近,她避免照面,于是便打算将布帘放下。
可她还未动作,就见李公公凝着目光,不屑轻嗤了一声,“再风光都如何呢,到底还是不入流的贱坯,待年老色驰之日,自会有被人如敝履舍弃的一天,贪得那一时的荣宠又有何用?”
闻言,施霓身子一僵,她不知李公公这话是真的在对秦姑娘不耻,还是指桑骂槐,借此来提点她呢?
像他这样伺候人前,眼神都透精的人,又怎会意会不出此话含义深深,施霓目光平和与他相视,却见他恭敬谦和并不见丝毫轻慢和异样,可施霓就是确认,他那话绝不是无心之失,他心里明确看不起她,甚至将她比同了妓。
一个下人又何至于此,不用细究也知道,定是他背后的主子对她暗存芥蒂,颇有微词。
她敛了下目,只当对此并有所觉,如今还未进宫,便已感受到明枪暗箭虚实试探了。
“姑娘,她,她在看你……”
阿绛拉扯了下施霓,惊讶地轻声提醒。
闻言,施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拉下帘帐,此刻轿辇与船舫临桥相遇,那秦姑娘在下仰头对目而视,之后敛裙冲她浅浅施了一礼。
李公公见状,恶劣直言:“下等腌臢之人,姑娘不必理会。”
换作平日,她或许会听,可李公公那高高在上又暗含鄙夷的口吻,叫施霓听了直觉异常反感。
他有多干净,她们又有多脏?未经人之苦楚,怎可肆意嗤鼻轻贱。
于是她不顾劝阻,用手撑着幔帐,探出头去回以明媚笑容。
而她一经露面,人群间骤然哄声喧闹起来。
不论远近,议论声起,“秦姑娘临游于此,已令这棠湖桀熠生辉,却不想桥木阑珊处,还有藏一倾城佳人,今日我等真是不妨此行!”
“这位姑娘看着实在眼生得很,应不是上京人吧,不然我这遍芳觅花的眼睛,怕是不要也罢了!”
众人嬉笑不止,大多是乘了酒兴的醉话,没什么恶意,施霓颔首示意了下,准备放下帐帘。
可这时,就听远处不知是谁大声言道。
“等等你们看!这轿辇盖顶上有凤型图案,这是宫里娘娘的轿辇。霍将军如今大胜而归驻军在外,这骄子又是从外城方向来的,想毕里面坐着的,就是那位自西凉远道而来的美姬了!”
此话一出,起哄声当即欢呼更甚。
西凉战败,以向大梁皇室献上绝色美姬而求和,此举对西凉来说是不可抹除的耻辱,而对大梁人来说,无论士族还是黔首,都会觉荣光无限。
施霓将身份默认下来,众人打量的目光也愈发肆意,其间有惊艳感叹,更有轻蔑不耻。
而施霓将手心攥紧,当下并未选择用帘布遮挡去逃避。
她不觉自己该为此感到羞耻,她是受害者,也并没做错过任何事,又何惧旁人目光?
于是她坚持露着面,在过桥的整个全程中,都和善的笑意融融,眸间风情万种。
她自认自己这副皮囊有时的确有用,就是此刻,她映目展颜,自处大方,方才那些还只关注她西凉女身份的一众行人,轻易便将重点转移到她的倾丽无双的姿颜上。
而那些混杂的目光里,施霓只记住其中一道。
是那位秦姑娘。在所有人目光肆意,皆露玩味轻视时,只有她在暗暗鼓励。
大概是同样经历过多舛命运折腾的可怜人,彼此才会惺惺相惜,愿意设身处地去为对方着想。
见施霓轻易化解临众的讥嘲,李公公垂了下睫,于人群远处意味不明地望上了一眼。
施霓看在眼里,并未说什么。
她又怎会不知,普通的寻常百姓怎敢随意枉议宫中贵人的行踪,方才刻意将她身份点名的行人,大概是早已设好的安排。
她若畏畏缩缩,临众失了体面,才是真的叫有心之人得了逞。
……
因在军营耽误时间不少,故而轿辇进入宫门时,已近亥时。
这个时辰,各宫都已熄烛歇息,李公公蹙眉犹豫了下,脑筋转转,到底是没敢去扰皇后娘娘清梦。
于是他便招手,临近叫了几个宫女太监,帮施霓搬拿着行李。
而后,便低调着带人走进内宫,住进了萍芳苑。
到达住所,施霓率先环视了下院落,这殿院虽不大,但装横铺设都还显新。
她心想着,饶是皇后娘娘对她不喜,也不会像冯昭一般蠢笨,会在明面烂刑苛责。
仆婢退下,李公公又冲她交代几句,说明日面见娘娘该如何如何,她在西凉王殿之时,规矩学得不少,这些寻常的礼节她不会出错。
只是在李公公走前,施霓稍使眼色,叫阿绛将早就备好的一只竹叶鎏金镇纸拿出捧手送上。
眼见李公公面露诧异,施霓笑意盈盈走近两步,避着人悄悄将备礼塞进李公公手中。
用于疏通关系的钱,她向来不会小气吝啬,即便她对此人不喜,但想在宫中长远生存,这些收拢人脉的手段,自来无可避免。
“今日,着实是辛苦李公公专门跑这一趟,眼下半夜才回,又占了公公的休息时间,施霓心底实在过意不去。这方纹黄纸镇我从西凉带来,又闻公公喜好临摹,故而也算给它寻得个有缘人,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公公千万莫推脱。”
李公公常年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着,见过的宝贝自是不少,也算得识货,此刻探手往里一摸,便知这是西凉的少有古物,简直价值连城。
李公公顿时觉得烫手,实在有些不敢收。
可到手的肥肉放掉,他又实在做不到,他这人为仆忠心,又有能为主子解忧的玲珑心思,可唯有一点总是绕不过去,那就是他实在贪财。
施霓也是试探,没想到还真如此,于是当下,就见他若无其事地把东西揣进怀里,而后拿人手短地交代两句。
“娘娘是心思慈悲之人,只是对陛下痴心一片,姑娘来前,陛下曾无意间在娘娘面前念叨过你两次,娘娘若说真不介意,那定然是假话。不过近来,太后她老人家突然卧床不起,陛下的心思都在那边,姑娘你多与娘娘走动,把话说开,以后应会好过很多。”
施霓扮作模样无辜,忙应道:“多谢公公提点,施霓定会谨记。”
李公公点点头,拿着镇纸,开怀地往外走了,这一趟下来,他实在收获颇丰。
待人走后,阿降脸色幽幽地开口道:“那镇纸,是前年除夕过节,稷王子知晓姑娘喜欢上了练字,特意千辛万苦为您寻来的生日贺礼,眼下姑娘就这样送人了,倒是叫那阉人得了个天大的便宜。”
施霓抬眼,声音没什么起伏地对阿降说道:“我从不喜欢练字。除了前年中秋,你何时还见我拿起过纸笔练习过?不过是旁人喜欢,我便也要跟学罢了,如今送了人,我心里反倒轻松。”
阿降却不解:“可姑娘都把旧物带来上京了,难道不是因为心存挂念?还有先前那金线织就的流仙裙,也是稷王子给姑娘送的生辰礼物,记得来京路上,姑娘和将军先行一步去找出路,那裙子无意沾了污泥,当时姑娘可是心疼得紧呢。”
施霓完全没想到阿降会这样想,她心疼那裙子,完全是因为心疼布料上面的金线,如果衣物没有出现破损的话,将金线抽离出来,也会值不少价钱。
跟是不是拓拔稷所送,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她知道阿降素来心思单纯又执拗,估计此时还痴心妄念地将盼想记挂在拓拔稷身上,盼望他能来抢回她们,甚至在她心里,依旧同先前一样,还是把她与拓拔稷视为一对。
思及此,施霓只好言辞打消她的念头,不然恐留更多的未知祸患。
“阿降,你要听好。对我而言,这些只是拿着轻便,遇事又好傍身,所以我才将它们带上,至于稷王子,自我出离西凉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注定无缘了,我知道你是想为我寻条最光明的出路,但是阿降,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的良人不会是他。”
闻言,阿降垂下目来,眼泪都要掉了,“姑娘命苦,若是稷王子都不行,良人又去何处寻觅……”
“我的身份,早没这个资格了。”
……
阿绛替施霓放好洗澡水,便苦闷着一张小脸,应吩咐退下去休息了。
房门闭严,避讳人时,施霓这才敢脱下衣衫。
今日离营匆忙,她又只顾闪避,当时并未垂目细看过。
故而此刻,她将外衣褪落,入眼一瞬便觉触目惊心,羞晦不可直观。
恍惚间,她模糊忆起昔日在潍垣王殿时的那段年少时光。
她是罪臣之女,只是因家道中落得太早,自她有记忆起,身边只一个奶娘伴在左右,故而她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从小便是没印象的。
奶娘去世后,她又机缘巧合之下被云娘娘看中,住进了华丽宫殿,还与五六个俊俏姐妹同吃同住,她们享着宫宴佳肴,穿着从未见过锦衣华服,不用愁银钱,更不用担心生计。
而她们唯一要学的,便是抚琴习舞,锻演风情,施霓因天生长着身软骨柔腰,算得天赋,于是很快被云娘娘看到。
经过一轮筛选,六人中只留下三人。她们可继续享着荣华富贵,可同时也开始了日日要服苦药的漫漫长日,留在她们身边的嬷嬷,没隔五日便会对她们的身量进行围测。
而她算得明显的表现突出。当时,连云娘娘这样情绪不显面的主,见了都不忍惊讶地叹了声。
实际,她自己也解衣看过,相较之下,她倒一直觉得其他姐妹纤瘦着更美,可嬷嬷却说,她这身子的好,待她长大经事时便都懂了。
对此话,她当时完全不以为意,可现在,她不知自己算不算已经经了事,但她确实已有几分实感。
在荆善未出声打断前,将军那样倨傲惯端姿态的人,居然会因这个求她。
施霓眼睫颤颤,收回思绪,慢慢将身子整个没入进水面,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既进宫门,那些风月往事,便该忘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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