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啊如弦,嘈嘈切切错杂弹,仿佛不是浇在地面,而是浇在周宿心中,如滚烫溶江烫得激烈。
他忍着焦灼,拿出自己从未有过的耐心,“吃点吧,就一点。”
无所谓了,哪怕叶青尧嫌他碍事嫌他烦,他也一定要哄她吃点东西下去。
“叶青尧。”
“青尧。”
周宿轻轻握住她手腕,却被叶青尧推开,连同那烤好的鱼也被推到地面,粘上灰被弄脏,吃不了了。
周宿愣住。
其实这并不是叶青尧故意,她虽然不喜欢被周宿哄,也没打算浪费粮食,鱼被推到地上实在是意外,但也歪打正着,她没打算解释。
周宿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发脾气,而是沉默地坐回火堆旁重新为她烤鱼。
叶青尧去瞧他的神色,是真没半点儿怒气,最显而易见的是眉宇间藏也藏不住的焦灼。
为谁?
为她吗?
就因为她不吃饭?
同样一件事,胥明宴是如何做的呢?
他不会用哄的方式,而是和她聊天,说许多典故,像给小朋友讲故事一样,危言耸听一些不好好吃饭的不良后果,把叶青尧逗笑后,也便愿意吃几口。
胥明宴很了解她,也很聪明,懂得用她喜欢的方式。
周宿和他很不一样,虽然用心但略显笨拙,前有珠玉,后人自然无趣。
叶青尧目光淡淡,看着他认真烤鱼的模样。
很少有男人长成他那样,阴冶邪冷,狭长眼眸不描而细挑,哪怕不笑,也带慵懒漫不经心的昳俊气,有些“媚”,但这媚却不是女气阴柔的,而是浑然天成的冷,哪怕火光映在脸上也消融不了半分。
“你怎么会钻木取火?”
周宿愣了愣,之所以会这个,源于小时候救过的一个小女孩,那时候她想跳井,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善心大发将她劝回来,还千方百计的生火为她烤肉。
本打算说,但话到嘴边,周宿忽然停住,女人的嫉妒心很莫名其妙的,万一她知道后拿这件事嘲讽他从小就多情呢?就回答得满不在意,“这有什么难的。”
叶青尧略带审视,但也没有追问。
周宿很快把第二条鱼烤好递给她,“你要是还不想吃,尽管把这条鱼推到地上,我会接着烤第三条。如果第三条也没有兴趣,我会出去给你找别的吃的,直到你愿意吃为止。”
叶青尧看着他,“何必?”
他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刀,剃掉鱼肉刺,割最嫩的地方递到她嘴边。
叶青尧没动静,他就捏开她的嘴,把那块鱼肉塞进她嘴里,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因为有了喜欢,就无法轻视。”
叶青尧愣了愣。
这样的投喂方式……
很像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她目光少见地复杂起来,不怪她多想,越瞧周宿,越觉得与记忆的少年相似,无论是浪荡不羁的行事风格,还是面容与轮廓。
“……你是不是救过一个想跳井的小女孩?”
周宿缓慢蹙眉:“你怎么知道?”
两个人都愣住。
对视着,似能穿过时光洪流追溯往昔,回到最初见面的竹林枯井旁。
那年清风相送,树下枯井,竹枝兜弯了经年。
此刻,洞外雨巧妙地奏响别后重逢。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来来回回,停停走走,他们居然找到了最初模样。
都没有想到他会是他,她会是她,也从未想过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境况。
火堆烧得愈炽烈,雨声落得愈急促,他们的对视未改分毫,像要看进对方灵魂深处,将过往这些年的所经所历看得清楚,但也许这只是周宿的想法,叶青尧最初的确惊讶,很快,她情绪回拢,反而出现显而易见的索然无味和……失望。
周宿还来不及高兴与故人重逢,就已经被她不加掩饰的情绪刺伤到,“你在失望些什么?”
“没什么。”
叶青尧瞧一眼那烤鱼,兴致缺缺:“肉不是当年味道了。”人也不是当年那个人。
是她将他想得太好,总以为能说出那样话的少年,定然比玉奎还要洒脱,也曾期待着再见面那天能共同喝杯茶,讲完分别后的所见所闻,再听他说一说和当年一样狂放不羁的话。
可惜岁月如刀,将人打磨成千般模样,不复往昔。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掉泪的倔强女孩,他也少了很多“灵气”。但这样想也不应该,她怎能一厢情愿把少年包装成自己以为的那样,而不允许他随风生长,或弯或曲?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其实也符合他性子。
从失望,遗憾,再到释怀和无波无澜,短短一两分钟,叶青尧整理好所有情绪。
“多谢你。”
是在谢曾经,也是现在。
不论他是怎样的周宿,都是救过她的周宿,但也仅此而已了。
周宿能感觉出来她情绪转变,心里头,一种名为怅然的滋味儿在生根盘旋,仿佛原本属于他的某种东西正在渐渐消失,那应当,是叶青尧这些年对他的期待。
周宿压眉逃避她视线,却瞧见手中的刀,多年前他用它割烤肉给她吃,没想到多年后还是它。
只是它没变,而他们都变了。
“好久不见。”
说这句话,周宿没有看叶青尧,像是对她说,又像在与岁月耳语,带着久违地叹息。
这真是奇怪,他怎么会因为叶青尧那失望的眼神就产生自惭形愧?仿佛分开这些年他做了许许多多对不起她的事,仿佛过往人生都是污浊,肮脏的,不配与她相遇时坦坦荡荡地见面和对视。
所以他逃,有些少见的慌和乱,虽然无从探究,但奇怪的压闷感直搅得他肺腑难受,腥气在喉咙处回荡,他尝到了血的味道。
“我……”
用力克制,却话不成调,嗓音轻颤。
叶青尧眼神淡,坐得闲适慵懒,轻轻将他看着。
周宿匆匆一瞥,瞧见的就是她这般无所谓的模样,再也忍不住,偏头吐出一口血,连累身躯无力跌倒在地。
火堆里的干柴被烧断,与轰隆雷声齐鸣,周宿喘气急促,没敢抬眼看叶青尧的表情,而她也没有伸手扶一扶他,始终不咸不淡地旁观。其实这样也好,他还真不知道她这时候要是说句话,会将他逼到何种境地。
他看到了她雪色道袍上染着他吐出来的点点污血,实在有碍观瞻。
“雪”与“血”明明同音,却同音不同意,差之千里,便犹如鸿沟般跨越不了,就像……就像他和叶青尧。
不。
不可能!
周宿忽然抓住那一块裙纱用力擦拭,妄想证明什么,改变什么。仿佛只要他将这几滴脏血擦干净,她如雪的衣袍就还会如初干净,但他在做无用功,不管他如何坚持和努力,那血迹像绣在衣服上的印记,无法抹去。
“不用擦,我会扔掉。”
淡漠的声音让周宿僵了僵。
扔掉?
就像扔掉那根他千挑万选的树枝拐杖,就像扔掉他和他们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