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从那无尽的昏沉中渐渐找回了他的神智。
同时,他感觉到了睽违已久的轻松。
他并不觉得高兴,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快死了。
他也不觉得应该惊惧,因为他很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哪怕他现在还太过年轻。
更准确地说,他还太过年幼。
虚数不过八岁,原不该那般贴近死亡。
但,这就是孟彰现在的境况。
他要死了。
不必等到明日,就在今晚
孟彰重重吐出一口气,同时笑了起来。
打开的帐帘外一直守着的人听见动静,连忙凑过来低声问,“小儿醒了?”
孟彰眼珠转了转,看见那张在明珠辉光映衬下几如满月一般的面庞,低低应了一声,“阿母。”
那娘子看见他面上神色,心头一恸,几乎忍不住滴下泪来。
孟彰冲她安抚一笑,又看向同样走过来的那道颀长身影,“阿父。”
站在床前的郎君宽袍大袖,意态洒然,风流不俗,但那稍嫌凌乱的脚步却破坏了那股意蕴,殊为遗憾。
孟彰随意地点评着。
来到床前的郎君略站了站,才擎了一盏明灯,凑过来细看他的面色。
“嗯,你感觉怎么样?”
孟彰笑了一下,应道,“感觉啊”
“感觉挺好的。”
听到孟彰的回答,孟家的两位主人又都沉默了片刻。
“阿父,阿母,”孟彰一一唤过,又越过两人看见站在后头脸色阴沉悲戚的兄姐,“大兄,二兄,阿姐”
“我大概是,要走了。”
站在父母后头那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捂脸哭泣。
孟彰看着这一幕,心中或许有些许触动,但并不多。
大概是因为他现在正在快速靠近死亡,状态奇异,又大概是因为他本身的特殊
他并不是寻常的幼童,胎中之迷于他此世而言根本就不存在。而且他自降生以来就体弱多病,一直卧床,少有与他们这些孩童打交道的时候,已经不太能够理解这些孩童了。
孟珏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候直接蹲下身去,看定躺在床榻里的孩童。
孩童年岁小得很,又因为体质的缘故,身量很小,何况他现在还躺在床榻上,陷在那轻暖的被褥里,整个人看着更是小得可怜。
“害怕吗?”
孟彰眨了眨眼睛,看向孟珏,沉默半响,诚实道,“怕的。”
搭在孟彰脑袋上的柔夷抖了抖,竟是细微地抽搐起来。
孟彰转了目光,顺着手看了过去。
那张可与明月争色的秀美面庞已经是湿漉漉一片,泪水模糊了眼睛。
“阿母”
孟彰低低唤道,一瞬低垂的眼睑遮去了感慨。
事实上,除了身体虚弱这个大问题以外,他这辈子还是很不错的。
出身望族世家嫡支,父母慈爱宽和,兄姐友善仁俤
他曾在父母兄姐的期待中降世,如今也能在他们的不舍悲恸中离去
他理应满足。
但他仍旧被强烈厚重的不甘焚烧啃噬着。
强烈的不甘与渴望在他眼底燃烧成灼灼火光,可这一切,又都被孟彰自己仔细遮掩起来。
再如何不甘,也不该让阿父阿母兄姐来承受这份情绪的压力。
他们已经尽力了。
这些年送到他面前来的各色灵药仙葩,都能够堆出三个阴神道长了。
他们,不欠他的,反而是他
孟彰笑了一下,急喘几口气才复又稳住呼吸。
“阿父,阿母”
“这么几年来,劳你们费心了,还请原谅孩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孩儿去后,还望阿父阿母保重”
孟彰话越说,声音就越是虚浮。
有什么东西,正在以一种浩荡的姿态离开他的身体,四下流荡。
不独独是孟珏夫妇,就连站在他们后头的那三个半大不小少年,也都敏感都捕捉到了这一重变化,眼睛一红,泪水止不住地滚落。
搭在孟彰头顶的柔软手指颤抖着,却开始用力地收紧,仿佛要帮着他抓住些什么。
孟珏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到底是稳住了。
深重的哀恸中,他想起了什么,连忙俯下身去,在孟彰的耳边快速说道,“小儿莫怕,阿父已经拜请过曾祖,你曾祖会照看你的。小儿尽可大胆上路”
他哽咽了一下,略停了停,才又继续,“我知道小儿心中不甘,放心,阿父都会帮小儿准备好的。小儿”
“小儿虽去,这孟府也还是我儿的家,只要我还在,小儿随时都可以归来,不必顾虑什么规矩。小儿,听见了吗?”
孟彰眼中原本正在涣散的神采陡然汇聚,他瞪大了眼睛,强自凝神,看着近在咫尺的严肃面容。
往常时候他就知道,他这一世的阿父虽然面上严肃,常多要求规矩,但其实,他也是很疼爱他们这些孩子的。
尤其是他这个自生来就不足、体弱多病又无法进补,显见寿元不长的幼子,更比兄姐多得阿父的看顾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