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阴域地界是你父母和我为你精心准备下来的修行之所,其中的防御布置颇为不俗,他们若再在里头沟通联络你,你不能还像这一次一样轻易相信他们。”
那处修行阴域,如果没有作为主人的孟彰应允,哪怕是那些鬼童胎灵合万千同类之力,想要不支付代价就闯入其中根本不可能。何况还是像这一次一样,连俑人梧都给瞒了过去……
孟彰又是不好意思地笑,脑袋压得更低。
“只此一次,”俑人梧看着面前几乎只剩下一个脑勺对着他的人,还是道,“下次就不能这样大意了。”
孟彰惊喜地快速抬起头,看着俑人梧。
俑人梧故作严肃,绷着脸看孟彰。
孟彰脸上的笑却渐渐扯开。
“阿祖放心,孙儿记得了。”
是记得了,至于有没有下次……
那得下次再说。
俑人梧抬手,在孟彰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真记得了才好。若再有下次……”
“你什么结果你自己掂量着。”
孟彰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我想,”俑人梧看他,意味深长地慢悠悠补上后面的话,“你大概不会愿意看见你的父母兄姐在你坟前哭的。”
孟彰脸皮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俑人梧。
不是吧,找家长?
阿祖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是我的家长啊?!
俑人梧似是看出了孟彰眼里无言的惊吓,他对孟彰笑:“我这个做人阿祖的,虽然辈分高,但血脉也远了,说的话不太好使,但没关系,有人说话好使就成。”
孟彰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却是抿紧了唇,倔强地不改口,而只是道:“孙儿会小心的。”
面对这样有主意的孟彰,俑人梧有些欣慰也有些无奈。
“那就最好。”
但在极度坚持的孩子面前,先退一步、做出妥协的,大多时候都会是家长。
孟彰见俑人梧似乎没想再在这件事情上追究下去,他不禁有点奇怪,便唤了一声:“阿祖……”
“嗯?”俑人梧应道。
“阿祖,你不再给我立些规矩么?”
佣人梧笑了一声,反问孟彰道:“我给你你规矩,你就会听吗?”
孟彰不说话。
“你看。”俑人梧看他,“既然结果总是这样的,又何须我再来给你立下条条框框?”
孟彰眨了眨眼睛,不在这里兜转,直接问俑人梧道:“阿祖,所以鬼童胎灵那边,是都让我自己拿主意了?”
俑人梧板着脸:“你也好,他们也好,是会乐意让孟氏、让我往里掺一手的?”
孟彰缩了缩脖子:“阿祖,这事情不是孙儿说了就能成的。”
“所以我不是就没提起这件事么?”俑人梧又道,“索性你如今也是不一样了,那边的事情便只交给了你又如何?反正,那些鬼童胎灵们,也不会真的动你。”
或者说,但凡知道孟彰都给了他们什么的鬼童胎灵们,都不可能会在主观意识上伤害他……
俑人梧接着是真的又一次将话题带回来了。
“好了,继续说说你今日里看到的东西吧。”
孟彰连忙收拾了心情。
“孙儿看椿祖……”他才刚开始说话,又顿了顿,眼睛觑着对面的俑人梧,脸色一时变得有些古怪,“阿祖,我怎么觉得,椿祖今儿是不是有些太?”
“太什么?”俑人梧毫不遮掩面上细微的笑意。
“太刻意了?”孟彰艰难找了一个形容词,“孙儿感觉,椿祖似乎从最开始时候,就很想给孙儿一个足够深刻、足够信服的形象?”
“继续。”俑人梧道。
于是孟彰就继续道:“椿祖他到底是想干什么呢?作为我孟氏一族的族长,统领我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诸多族人,使我安阳孟氏安居乐业、声名日隆,椿祖的手段已然可见一斑,他为什么非得这么在意他给孙儿的印象?”
“难道椿祖觉得孙儿会小看了他?”孟彰很有些不解,他目光看向俑人梧,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过是些坏毛病罢了。”俑人梧话语随意,但谁都听得出他的好心情。
叫孟椿那家伙想要让他做那个垫脚石,好给孟彰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印象!这下子弄巧成拙了吧!
孟彰顿了一顿,问道:“所以阿祖今日里的那盘棋其实输得很无辜?”
“当然!”俑人梧丝毫没有犹豫,话语掷地有声,“若不是他使了小手段,哼哼……”
“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但是阿祖,”孟彰看着俑人梧,问出了另一个问题,“那盘棋的局势到底是怎么演变成孙儿看见时候的那种局势的呢?”
俑人梧被问得顿了一顿。
这实在是一个好问题,连俑人梧都被问倒了。
难道他要告诉孟彰,孟彰过去拜见俑人梧、孟椿时候所看见的那一盘棋所以会有那样一个让俑人梧心气不太顺的开局,是因为那时候俑人梧被孟椿利诱,松口答应配合的缘故?
那一开始被孟椿许下的好处诱动、答应要配合他摆棋、最后却被孟椿摆了一道、真成了他在孟彰面前建立更光辉形象的背景的俑人梧,又还剩下多少的脸面?
孟彰等了一阵,没等到解释,反而看到了俑人梧的沉默。
为了避免日后被俑人梧算旧账,孟彰果断跳过了这个问题。
“再有,今日的椿祖……”他做若有所思状,“是不是还想要跟孙儿独处?”
棋局结束那会儿,俑人梧的心情不太美妙,要再从孟椿这里掰回局面,见好就收的孟椿却不答应,直言要告辞。
那会儿,孟椿就想着要让孟彰送他……
孟彰不追着俑人梧要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俑人梧的脸色就好看了许多。
“你也看出来了?”俑人梧面上不显,就哼了一声问孟彰。
孟彰道:“孙儿自认不顺愚笨。”
“为了这个,椿祖似乎还允诺了阿祖好东西呢。”
都说了让俑人梧过府去尽挑他府上的东西,这么地大方,不是利诱又是什么?
孟彰最后问道:“阿祖,椿祖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俑人梧一时不回答,而是问他道:“你觉得呢?”
孟彰沉默了片刻,方才缓慢开口:“孙儿觉得……”
“椿祖他不仅仅是想要得到跟孙儿独处的机会,他似乎还想要将孙儿带回到他府上去。”
俑人梧哼了一声:“可不是?那会子我若真只让你去送他,他怕是能直接把你带回到他府里!”
“那家伙自己一脉里的子孙不太顶用,就盯上了别人家的儿郎!呵呵,我能让你跟他两个人单独一处说话?”
孟彰沉默少顷,问俑人梧道:“阿祖,是椿祖那一支脉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孟彰将问题问来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点担心的。
孟椿可是安阳孟氏的族长,他的支脉是安阳孟氏一族的宗房,宗房里若是发生了什么乱子,是有可能波及到整个安阳孟氏,影响整个安阳孟氏的。
可不能轻忽了事。
俑人梧便将阳世宗房一息里发生的那一点子不大不小的堵心事情简单跟孟彰说了说。
这?莫非那宗房里的娘子……产后抑郁?
孟彰暗自猜测道。
但他看了看俑人梧,发现俑人梧面上神色有些奇异。
“阿祖觉得,这件事情里,是有旁的什么人在背后搅事?”
俑人梧微微颌首:“实在是太过巧合了。”
孟彰默默地升起了一个疑问。
“你已经显露声名,站在世人面前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应当能够得到我安阳孟氏的资源倾斜,成为我安阳孟氏少年儿郎中的领头人物。在我安阳孟氏一族中,不论是阴世还是阳世,都找不到几个儿郎能够动摇你的份量。”
孟彰稍稍理解了些。
“而只要阿彰你不是徒有虚名,那么待到你成长起来,我安阳孟氏几代的儿郎,都将汇聚到你的麾下,为你牛马。汇聚了我安阳孟氏一族力量的你,也必将会把安阳孟氏推送到另一个高峰。”
“就像我与椿族兄、澄族弟等一众族兄弟协力,将原本只是寒门的孟氏推入世家行列一样。”
孟彰沉默少顷,在俑人梧鼓励的目光中接过了话题。
“我资质若果真不差,成长的速度必定比他们最初料想的要快,那么……”
“在最高层,我安阳孟氏有阿祖、椿祖、澄祖扛住压力;在中层,有我阿爷、阿父这些能力也很是不俗的郎君支撑门庭;在年轻一辈里,又会有我……”
老中青三个阶段,都有能够支应门庭、甚至抬升门庭根基的人物,安阳孟氏这几代的兴盛昌隆是可以被所有人料见的。尤其是孟彰……
如果他的资质真的那般出类拔萃,他甚至还能再支撑起安阳孟氏十代数十代的荣华昌盛。
别说不可能。
在这个修行大世里,一个站到高处的大修士的影响力是绝对的。
这本就是个伟力归于个人的世界,这本就是个强者通吃的世界。
“阿祖是怕……”孟彰有些恍然,“是有人在背后搅动风云,要挑起我们这一支系与嫡系宗房那边的矛盾?”
俑人梧摇摇头:“未必一定要是矛盾,也可以只是纷争,可以只是别扭,可以只是疏远……”
“哪怕你成长起来了,有足够的能力来庇护反哺我安阳孟氏一族了,如果我安阳孟氏面和心不合,各个支系之间都有龃龉,无法将人力、人心真正统合起来的话……强的也只是你孟彰,而不是我安阳孟氏。”
“到那时,我安阳孟氏固然会因为你的缘故得享平和安定,不敢有人轻易招惹,但安阳孟氏也只能在这样的安稳和平之中的慢慢衰落……”
“阿彰,”俑人梧道,“人心是很微妙的东西,若是我安阳孟氏一族里人心有隙,不论你走到什么样的高度,我安阳孟氏也只会慢慢地死去。”
孟彰久久沉默。
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若果俑人梧说的这种情况真出现了,那么一定不只是安阳孟氏族里某一个人的问题。
俑人梧笑开,冲淡了书房中的凝重。
“行了,”他伸手,又拍了拍孟彰的小脑袋,“这些事情不是你这个小郎君需要去考虑的事情,你现在只在一旁看着就行。我和你椿祖、澄祖也还在呢。”
“再不济,也还有你阿爷、阿父他们,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好好修行,待到你长成起来,哪怕我安阳孟氏一族真出现人心离散那种最糟糕的情况,你也能由着你的心意来。”
由着我的心意来?
孟彰眨了眨眼睛:“阿祖的意思是……分宗?”
俑人梧并不觉得有什么。
“树大分枝,枝大又分丫,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俑人梧道,“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那样的,也已经是很了不起了的。”
“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孟彰咀嚼般地重复着。
俑人梧点头。
“阿彰,大晋诸世家望族以皇族司马氏和琅琊王氏为首,看上去琅琊王氏风光无限,但琅琊王氏……”俑人梧停住话头,问孟彰,“你觉得琅琊王氏风光吗?”
孟彰想到后世流传的那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想到历史上晋朝衣冠南渡以后到明清年间,虽然依旧还有文人名仕出世、却已经分崩离析再没有族聚之势的琅琊王氏……
“现在吗?”孟彰点头,“很风光。”
俑人梧笑了:“太原王氏呢?比之琅琊王氏如何?”
“太原王氏……”孟彰想了想,然后道,“太原王氏也是各郡望族之一,虽然比之琅琊王氏来确实是差了许多,但依旧是高门之属。”
到隋唐年间,琅琊王氏没落,反倒是太原王氏崛起,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等并列为五姓七族。
俑人梧又问:“那阿彰你知道……这些年来,琅琊王氏一直都与太原王氏保持着联络,且隐隐庇护着太原王氏吗?”
孟彰沉默少顷,点了点头:“知道一点点。”
但他很快又说道:“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虽然同源同根,但支脉传承已久,相互之间的交情也是有限的吧,就算琅琊王氏有意留太原王氏为后手,以待一朝崩析后能有援力帮助东山再起……太原王氏能愿意吗?”
俑人梧神色平静:“愿意不愿意的,到人真的投奔无路的时候,总也还是有这一条活路。”
一条……
不求保存家族,却必定留存薪火的活路。
“何况,只要王氏最上面的老祖宗还在看着,他们后辈子孙就不会将事情做得太绝。”
孟彰沉默:“所以,椿祖打算让我成为那个站在最上面的那个孟氏老祖宗?”
俑人梧不点头也不摇头。
“不是有意。而是只要你一直不停下来,一直往上走,你就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可能成为那个看着安阳孟氏宗族的老祖宗。”
孟彰吐槽道:“你们想得可真是长远啊……”
俑人梧只作寻常:“为子孙计、为家族计,自然当谋长远。”
孟彰还待要再说些什么,俑人梧又道:“你也是我们的子孙,只单从现在来说,我们也算是在为你筹谋。”
孟彰看了看他,忽然问道:“阿祖,那你为什么要阻止呢?”
俑人梧道:“因为那一切都太早了。你不需要那么急。”
急的,应该是宗房那一脉才对。
若不然,在孟氏族长孟椿正式敲定族里对孟彰所倾斜的资源以后,还要以安阳孟氏宗房家主的身份对待孟彰,以增加孟彰对安阳孟氏宗房的认同与亲近。
孟彰也终于被点破了最后一点迷障。
“所以……”他总结道,“在今日那盘棋局行到中途的时候,坐在阿祖对面的是安阳孟氏的族长孟椿;到棋盘分出胜负、椿祖与阿祖你争辩的时候,椿祖就是孟氏宗房家主;到阿祖跟我将椿祖送出府去时候,椿祖他又汇合了他所有的身份?”
俑人梧点头。
孟彰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声,道:“椿祖他可真难啊……”
俑人梧看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乐在其中?”
孟彰也不惧俑人梧,直接就续着他的话头问:“那椿祖他是吗?”
俑人梧理直气壮地摇头:“他不是。”
孟彰好险没能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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