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还坐在自己的蒲团上翻着书,就看见那一个个来自不同家族的书童从外头走进来,低着头找到他们自己家的小郎君小女郎,然后躬身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便有一道道神色各异的目光悄悄瞥了过来,落到他的身上。
孟彰只是阴灵,并不是彻底长眠的死人,他能察觉不到这些目光?
又翻过一页书纸,孟彰抬头,看了看学舍各处。
有一些目光像惊弓之鸟一样快速躲闪开去,但还是有部分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视线。
后者,是自恃身份贵重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尤其以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九人为最。
孟彰嘴唇不动,只传音问道:“可是有什么事?这般看着我?”
王绅、谢礼这九个小郎君小女郎对视得一眼后,还是距离孟彰最近的王绅先自跟孟彰开口了。
他似乎全忘了早先时候因为一本《诗百》注解而生出的那些尴尬,语气甚为自然。
“有消息说”
他还停了停,故作玄虚地打量着孟彰面上神色。
孟彰哪里还不明白?
他想了想,也顺着王绅的台阶往下走。
“什么消息?跟我有关?”
王绅点了点头,他先问:“阿彰你知道如今大晋阴世皇朝里的那位太子殿下吗?”
孟彰点点头:“自然。”
司马慎,虽然还没有亲自跟他照过面,但他确实知道他。毕竟,他如今的境况,有部分,就是因为他。
王绅这才道:“有消息说,那位慎太子殿下,对阿彰你很是看重。他甚至说过,愿意将九卿之位许给你”
说到这里,王绅的话语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着孟彰。
孟彰先是一喜,随后又缓慢收敛面上喜色,换上疑惑和沉思。
“你的意思是,有消息传说,慎太子殿下愿意将九卿之位许给我?”
王绅重重地点了点头。
孟彰先是看了看他,又看看同样往这边厢看来的谢礼、庾筱等八人,以及更多悄无声息留意着他们这边动静的其他生员,才又问:“你真的没诓我?我都还没有见过那位慎太子殿下呢?”
“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笑了一下,像是在借机稳住自己的心绪,“你们被骗了吧?”
“说来,你们连这样荒谬的消息都会信的吗?”
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高深莫测地看着他,待孟彰面上的笑意缓缓收起,像是终于愿意去接受现实时候,王绅才道:“信啊,为什么不信?”
孟彰不说话,只看着他们。
谢礼也道:“现如今外头都传遍了,若这消息是掐造的”
“阿彰,你觉得帝城里会到现在都还没有动作吗?”
孟彰抿了抿唇:“可是”
可是什么,孟彰到底是没能说出来。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各自看了一眼,冲孟彰笑道:“恭喜你了啊阿彰,我们这个童子学学舍里,就数你的前程最先确定下来了呢。”
孟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说道:“这些话现在说得太早了,还是莫要再轻易提起了吧。”
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愣怔了少顷,也就都应了。
“这倒确实是,现在慎太子殿下,还只是太子殿下呢”
“就是,我们如今也都还在学舍里学着《诗百》,那些事情对我们来说,确实是太遥远了,再怎么样,也得等我们从这里出去啊。”
“不错”
孟彰终于又缓和了脸色,他拱手,跟王绅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道谢。
“多谢诸位同窗体谅。”
这一场小风波轻易揭过去,孟彰就重又回到他自己的蒲团处坐下,继续翻着他的书,学他的《诗百》,全然未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实在是因为放在心上也无用。
他现在就是皇族司马氏与各世家望族之间门拉扯来往的一枚棋子。在这件事情里,他确实是当事人之一,但一切都由不得他。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论是皇族司马氏,还是各世家望族,他们对于他,不,是对于他背后的存在以及未来长成的他甚为忌惮,即便借了他来交手,也没有真的让他陷在暴风里。
孟彰默诵过一遍《草虫》,心下平静至极,无喜亦无悲。
一切的根由,还是他太弱了。
童子学里的孟彰得到消息的时候,才刚刚结束一日修行的司马慎也终于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他紧盯着身侧的近侍,整个人几乎都凑了过去。
近侍不敢躲避,只得又快速地将这事情的前后给司马慎重复了一遍。
司马慎愣怔许久,目光亦喜亦悲。
喜是因为司马檐和皇后杨氏有了退让的意思,悲是因为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的这种做法。
阿父阿母是真的不知道现如今族里的暗潮吗?又或者说,他们知道了、看在了眼里,却不曾放在心上?
有恃无恐到笃定那些叔伯不会做些什么,笃定他们做不成事?
阳世里,因为阿弟的情况,那些叔伯已经生出种种小心思了,现在在阴世里,又要因为他,撩拨起更多的叔伯们的野心吗?
是!司马慎自己也从不认为阴世皇朝的帝位能从他手上丢掉,有着自己一定要做到的事情的他,也绝不可能容忍这种情况的出现。
但是,心里这样想,不代表动作上也要这样的咄咄逼人啊!
阿父阿母他们是觉得天下太过太平了吗?!!
司马慎心下嘶吼着,面上却仍然木愣。
近侍不敢打扰他,只低头跪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近侍才又听到了司马慎的话。
“阿祖他他也同意了?”
近侍知道,司马慎这会儿问的“阿祖”,并不是其他陛下,而正是高祖宣皇帝。
近侍不敢抬头,只回答道:“高原宫并未有任何动作。”
没有动作、不阻拦,其实便是默许了。
司马慎久久怔然,抬眼看向高原宫的方向,眼中有骇然,也有震惊。
最后,那些过于激烈的情绪,都化作了木然。
“所以,阿祖他其实也另有谋算”
“他想要干什么呢?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推动司马氏族中的不满和野心,在阳世族中的局势中点火,阿祖他”
“他真的是为了削减世家望族的力量,就不惜一切了吗?”
“他真的就这么确定,他能够控制得了局面”
近侍身体一阵阵瑟缩,不敢去听司马慎的话,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司马慎却没来得及在意他,他木愣愣地看着高原宫的位置,许久许久,漏出一声悲戚的笑。
就像是伤了翅膀跌落在火海中的雀儿。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到这个时候,司马慎是真的什么都想明白了。
在他的阿父阿母坚持将孩童也似的二弟送到皇位上、并且成功了的那一刻,懿祖他其实就已经对阿父阿母很失望了。
随后那原太子妃、如今的皇后贾氏在阳世中的种种作为,更是让懿祖厌了他们这一脉。
阿父阿母、两个阿弟,也
包括他。
所以,懿祖他直接顺水推舟,借着阳世阴世那一场将起的内乱谋算诸世家望族,要在司马氏一族内部皇权更迭的同时削减诸世家望族的力量,动摇诸世家望族的根基
于是,在阿弟司马钟之后,天下的皇位再没有在他们这一脉传承,而是落到了其他支系血脉手里。
懿祖他想得很好,既要借这个机会转移皇权谱系传承,又要清除族中那些庸碌愚钝自大之辈,同时还借此机会削减诸世家望族的力量。
他什么都想到了,也都想好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天下混乱数十年之后,也确实该有司马氏子孙站出来重整山河。
可问题是,意外真的发生了。
司马慎扯着僵硬了嘴角。
异族。
异族!
异族抓住了这个机会,肆虐中原,于是一切便都乱了
“懿祖啊懿祖,你”
这一刻,司马慎真的是恨透了,恨到睚眦欲裂。
他恨的不仅仅只有司马懿,还有他自己。
他恨他自己怎么就那么的愚笨,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地看清楚他在司马氏一族中真正的对手!
近侍蜷缩着身体,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些话不是他能听的,这些事情更不是他能知晓的,不要去听,不要去记,不要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慎才终于平复了心头的思绪,他俯视着下首近乎跪趴着的近侍,重重闭了闭眼睛,问:“阿父阿母那边怎么说,是能允孤出宫去往太学了吗?”
近侍有些恍惚,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司马慎也不着急,又等了一阵,才重复着再问了一遍。
近侍抓住一丝心念,近乎下意识地回答道:“禀殿下,是的,陛下和娘娘说,您可择日出宫”
司马慎笑了一下。
他没对这句话说些什么,只另问道:“宫中的人手,你都已经铺展开了?”
近侍这时候是真的回神了,他低了低头:“各处阴域中,基本都留了耳目。”
司马慎点点头,甚是随意地问:“消息传开之前,诸位王叔、王伯们,都是个什么反应?”
“诸位王爷并无任何表示,”近侍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才在司马慎的目光中补充道,“但是各宫中的耗糜,尽在这半日时间门内,提高了近一倍。”
司马慎笑了笑:“那些提高的耗糜,都花费在更换各宫各殿的摆设上了?”
近侍没有应声。
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并不需要他来搭话。
司马慎也是静默了许久,才将话题带回来,他轻声道:“过得两日,孤将出宫,去往童子学,你且安排下去吧。”
近侍应了一声:“是。”
“还有”司马慎似乎还想要再吩咐些什么,但他抬头,往司马懿那高原宫看了一眼,最后也只是道,“罢了,先就这样吧。”
近侍还是只低低应得一声。
司马慎没有再说话,整座宫殿空荡又静默,跟死地都没什么不同了。
待近侍终于从这一座宫殿中走出时候,饶是忠心如他,回头看向正殿的那一眼,也仍旧带出了抹不去的心有余悸。
但同时,与那惊悸相伴而生的,也还有悲戚与哀恸。
非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这一座宫殿的主人。
“殿下啊”
他低低呢喃一声,抬袖在眼角擦过,才寻了道路往外走。
他得去做事,只为他的主君!
孟彰很是专心,所以剩余的时间门就过得很快。到学舍里散学的钟声响起时候,他才从《诗百》中清醒过来。
旁边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在各自的书童帮助下,整理好了自己案头上的东西,两两相伴着往外走。
大抵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很知道适可而止,他们只询问过孟彰一次,便不再等他,自己与交好的同窗一道走了。
孟彰收拾好了案头上的东西,走出学舍,就看到守在门外的顾旦。
顾旦看见他出来,先是微不可察地打量了他一阵,确定他完好无事后,才缓和了目光。
“小郎君。”他迎上来。
孟彰点点头,领着他往外走。
“你在学舍里,可还习惯?”孟彰随意地问,似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顾旦小小地笑了,却是点头道:“托小郎君的福,诸位同窗对我很是照顾。”
顾旦这话是真的不打一点折扣的,说得很是明白,也很是自然。
孟彰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只道:“是好事。”
顾旦也笑着,到身边的人渐渐稀少了,他才抓住机会低声询问孟彰道:“小郎君,学舍里方才可是出了什么事?”
孟彰摇了摇头:“并无。”
顾旦飞快抬起目光看他一眼,眼中全是不信。
孟彰就又笑了:“四位先生都是磊落君子,又有诸位学监看顾,学舍里能出什么事?”
顾旦听明白了,他微微点头:“那就好。”
说过这么几句话后,顾旦也就不说话了,他一直将孟彰送到马车处。
孟彰上了马车,却拉住车帘,探身跟顾旦道:“多谢你了,你且回去吧。”
顾旦笑了笑,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孟彰看着他,忽然又问:“童子学里诸位先生授讲的内容似乎与太学里的各位先生颇有些不同,你今日可还习惯?”
顾旦点了点头,虽看着平和,但实则内中另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傲气。
“还好。”
孟彰也就笑了:“这就好。若是有哪里不习惯的,你且尽管开口。旁的还罢了,只书这一样,我手里还是有一些的。”
顾旦笑着颌首。
孟彰这才放下车帘,回到车厢里坐好。
车夫对站在旁边的顾旦微微颌首一礼,便就扬起长鞭,驱使着马车汇入车流之中。
顾旦立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他才转身,缓步往太学里走。
“听说,太子殿下近日,将要驾临我太学呢。”
“怎么?你想要拜主了?”
“不可以么?!”
“可以当然是可以的,但你难道没听说,太子殿下来我太学,为的可不是旁人,而是童子学里的孟彰!”
“孟彰?哼,一个小小的童子而已。”
顾旦脚步不停,却抬起目光,往那个说话的太学生员看了过去。
那太学生员眼底虽有些不忿,却无怨怼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