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显还是头一次在孟彰这里看到如此厚重的拒绝和厌恶,他顿了顿,颌首说道:“我知晓了。”
孟彰看向他。
“我会尽量想办法。”孟显道,“但是阿彰,你须得清楚,这不是容易的事情,可能没那么快得到结果。”
孟彰点头。
他当然清楚。
“还有”孟显沉吟一阵,对孟彰道,“族里这边,你不要太抱希望。”
孟彰沉了眼眸:“二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孟显想了想,问孟彰:“你知道我们这一代长房宗支的那位嫡长子吗?”
“知道。”孟彰想了想,跟孟显说道,“是椿祖的嫡支后嗣,他有个嫡长子泉小郎。”
孟显也点头,告诉孟彰:“他的妻室温氏,娘家跟帝都洛阳的贾国舅牵上了关系。我听得一耳朵,说他们家就是从那贾国舅府上,接手了些不怎么干净的东西”
孟彰明白了孟显的意思:“二兄是说,五石散这些事情里,温氏一族可能掺合了进去?”
孟显不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目前来说,还不清楚,我也只听了那么一点而已。”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孟彰低低说话,目光也垂落下去。
“据说,我们这一代的那位未来宗子,很是爱惜温娘子,而温娘子又一贯护着温氏”孟显替孟彰将话说清楚,“族里未必会太过重视这件事情。”
毕竟,只是诸位郎君女郎在玩乐时候服食的一种药散而已,不值当孟氏得罪姻亲,得罪那贾国舅乃至是贾氏一族。
“而且”孟显看了孟彰一眼,“这件事是阿彰你提出来的,那位颖族兄怕是会多想。”
孟彰殊无笑意,只拉扯了唇角,将孟显的话说明白:“因为我这‘麒麟子’的名头,所以他觉得心里不舒服,觉得我针对他,觉得我大抵想要帮你跟大兄抢夺族中的权柄?”
孟显没有说话。
孟彰沉默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了二兄,这事情就尽量做吧,如果族里阻拦”
“你们也不必硬扛。”
看着将最后那句话艰难说出的孟彰,孟显沉默一阵,忽然扬眉笑开:“放心,你二兄可没有那么傻。”
非要跟他们硬碰硬。
“你等着吧。到时候,让你看看你二兄的厉害。”
孟彰一时笑开,心情也好转了些。
他冲孟显一挤眉:“那我可就等着了。”
孟彰又在孟显梦中待了一回,方才离去。在离去以前,孟彰顿了顿,回身看向孟显。
“二兄放心,我都明白的。”
待孟彰归去阴世天地,孟显在案头醒来。
他撑着额角,先扫了一眼下方的那些卷宗,然后又抬起目光,分别往邻近的两处院子看了过去。
孟昭、孟蕴的院子里也都还亮着灯火。显然,他们也都还在各自忙活着。
“还是先罢了,等明日再跟大兄和阿蕴说吧。”他嘀咕一句,重又打点精神,继续翻阅卷宗。
孟彰收回心神时候,就听到耳边传来的细微水流声。
他抬眼看过去,果然就是银鱼们出来了。
孟彰将手里拿着的那个护命偶人仔细收好,才往前探身,将手浅浅伸入湖水里。
为首的那尾银鱼绕着他的手掌不断来往游走,自个儿玩得不亦乐乎。
孟彰笑了一下。
那尾银鱼抬头看他。
孟彰想了想,问道:“你们已经恢复过来了?”
银鱼摆着尾巴,又在孟彰手边游走了一圈,那身形之灵活轻盈,一如孟彰初初在这湖中看见它们时候的模样。
孟彰稍稍放松,随后又问道:“那除了凝月草和香火以外,你们可还需要什么?”
银鱼不理会他,不知道是听不明白孟彰话里的意思,还是不想跟孟彰说,又或是认为跟他说了也没用。
放在往常时候,孟彰或许就放弃了。但这一次,他却很好心情地追问。
“是听不明白,还是不想跟我说,又或是觉得跟我说了也没用?”孟彰一一列数可能,问道,“到底是哪一种?”
银鱼正在湖中轻盈游走,听得孟彰的话,回身看了他一眼。
孟彰看定它。
银鱼一个款摆,随后稍稍加快了速度,在孟彰探入湖水里的手掌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三下。
“是觉得说了也没用吗?”孟彰喃喃道,“那就再等等吧,我不能太急的。太急了”
“二兄他们也会担心我。”
“到时候,我反而会将他们的步调也一并给搅乱了。”
孟显为什么会特意将谢娘子教导孟蕴的话又跟孟彰重复了一遍呢?
就是因为这个。
因为孟显看得出来,孟彰有些急躁了。
他在担心孟彰。
“我资质是不错,目前修行就没有遭遇到瓶颈,又因为种种修行的资粮俱都充足,同时还有你们帮助,我的修行进度比较快。但是”
“快可以,但也不能丢失了稳。”
“净顾着加快脚步赶路而没有注意到自己根基的人,可能可以在一段路程里节省相当时间,然而,到了某个关键节点的时候,说不得就会被困在原地了”
“二兄在提点我呢。”
银鱼再次拨动水波,在孟彰的手掌上轻轻撞了一下。
“我知道,”孟彰收回手,道,“你们并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行了,你们去玩吧,不用带我一起,我得修行了。”
银鱼回身看他一眼,果然领着鱼群在湖水里玩闹起来。
孟彰笑着垂落眼睑,持定心神,继续将自身精元炼化成自身精气。
那方修行梦境中,又一次传来了水浪拨动的细微声响。
翌日晨早,孟彰收拾收拾,便上了马车,一路往太学而去。
不过这一次,孟彰并没有仔细听路上传来的话语。他从随身小阴域里将属于他的那些灵田、田庄、药田的契纸翻了出来。
孟彰将这些契纸一一翻看过,确定契纸都齐了,便分化出一点心神引动这些契纸上的某一个符文。
符文亮起微光的那顷刻间,各处灵田、田庄、药田里,都有人停下手上动作。
“小郎主传召”
“小郎主传召。”
他们不敢耽搁,当即便将一点心神送出,勾连随身所携带着的某一个符令。
符令上灵光陡涨,直接淹没了他们。
待到他们回过神来时候,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庭院里。
院子角落处栽有一株石榴,其上石榴通红通红,甚是喜人。
诸管事不敢多看,当即便收回目光,只注视着身前地面。
“都来了?”有声音从正房里传出来。
众管事当即又更恭顺了些。
“别在外头站着了,都进来吧。”
听得正房里的人发话,这近四十之数的管事们又是一礼,才鱼贯着往正房里走。
“仆等拜见小郎主。”
孟彰细看着这些管事。
都是他在接掌灵田、药田、田庄时候见过的,彼此虽然不是很熟悉,但都还不算陌生。
他微微颌首,也不拖沓,直接便道:“我召你们来,是要问一问田地里的情况。我听说,近来的雨水少了?”
这些管事们听得孟彰的问题,各自用目光交流一回,便推出一位管事来回答孟彰。
“近来天气确实有些旱,不过小郎主不必担心,我等各处田地里都蓄有水渠,水渠取的是地下的水。雨水减少并不会影响到田间地头里的庄稼。”
“除了这个以外,我们各处田地里也还有相当数量的起云符、行雨符储存,就是水渠里的水都干了,我们也还能以起云符汇聚云气,最后催动行雨符布雨。”
孟彰点了点头。
他原本也没有太过担心自己的这些田地,他担心的是其他
“被佃户们租种去的那些田地呢?它们怎么样?”
那位管事听得这个问题,微不可察地抬眼,细细打量孟彰的脸色。
下一瞬,他压低目光,恭顺道:“那些田地里也都挖有水渠,就是起云符和行雨符会有所不足。”
孟彰神色不动,只问他道:“如果那些田地里的水渠水量减少,会不会影响那些田地的收成?”
那管事应道:“会。”
孟氏是安阳郡的第一等名门,孟彰又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孟珏也心疼幼子,所以不论是从安阳孟氏分拨给他的那些灵田灵地,还是孟珏为他备下的那部分家资,灵田灵地里都有齐全的设施。
水渠、水车、牛马
孟彰知道的,那些灵田灵地里都色色齐全;孟彰不知道的,那些灵田灵地里也一样不差。
如果连孟彰租赁出去的田地,都会受到干旱影响的话,大抵其他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若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干旱的情况也一定很严重,绝不是平平常常的雨水减少,就能造成的。
坐在上首的孟彰高高俯视着那站立在堂前的管事,凝望着他。
“你以为,近来雨水减少,仅仅只是个开始?”
管事拱手,对孟彰深深一礼。
他没有说话,但他什么话都说了。
在他之后,那剩余三十余位管事也都同时拱手,对孟彰深深拜下。
孟彰沉默一瞬,伸手虚虚一扶。
近四十余位管事只觉得一股力道传过来,轻易就将他们给带起来了。
那些管事都没作声,自然而然地站直身体。
“诸位放心,这事情我记下了。”孟彰先道,随后又问,“我记得各处庄园里,都备有符士的吧?”
诸管事各自颌首。
孟彰接着道:“烦劳诸位归去后,着各位符士尽力为干旱做准备。起云符、行雨符、聚水符、凝露符”
“都给准备下来。”
那位为首的管事向前站出一步,躬身问道:“小郎主,这些符箓要储备多少?”
孟彰没有任何犹豫:“有多少,就储备多少,多了的,可以以较低的价格售予各家佃户。”
孟彰很清醒,是售,不是赠。
管事又问:“请教小郎主,较低的价格是?”
孟彰略一沉吟,说道:“行雨符市价九枝香火,但佃户是租赁我的田地,并不完全是外人,且眼下这境况也不甚好,便是就五枝香火好了。”
五枝?!
即便诸位管事在此之前都已经有所预感,但他们也完全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低廉的价格。
要知道,倘若接下来的天气真似他们所料想的那样,行雨符这等符箓的价格绝对会上涨,而且是以一种不可阻挡的速度上扬。
到得那个时候,只要他们这位小郎主不跟着抬升行雨符的价格,也足够所有佃农对他感恩戴德的了。但谁承想,这位小郎主甚至不是要原价出售,而是折价,且还是近乎折了半价
诸位管事都有些昏昏然,好半日都没能反应过来。
他们知道自家的小郎主好说话,是能将他人的苦难看在眼里的人,可他们不知道自家小郎主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如果,”那位管事干哑着,低声问,“如果有人家从我等田庄里购得起云符、行雨符之后,加价售给他人,该如何?”
孟彰随意道:“只随他们去,但劳烦诸位告诉他们,即便他们是要加价,也莫要加太多。”
“莫要加太多,是多少?”那位管事更进一步,丝毫不惧会触怒了孟彰。
孟彰细看他一眼,看见那位管事虽然躬着身,但也绷得笔直的腰背,不觉眨了眨眼睛。
少顷,他回答道:“莫要多于八枝香火。”
下首站着的近四十之数的管事似乎躁动了一阵,又似乎没有。
孟彰只看着,等着。
那为首的管事又问:“如果各种符箓的库存不够”
孟彰说道:“我会补充的。”
顿了一顿后,他又对这些管事们道:“待如今种着的庄稼收成后,你们斟酌着,拨出一部分土地来种植青阜草和朱草。”
青阜草,是制作符纸的灵株。而朱草也是调制符墨的灵株。
诸位管事完全不曾质疑,直接应了一声:“是,小郎主。”
孟彰听出了什么。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这些管事所以忠诚于他,是因为孟彰的身份的话,那么今日以后,这些管事就只是忠诚于孟彰这人。
他应了一声,又道:“也请诸位告知各位符士,他们所绘制出来的符箓,可依数量多少和品质的高低,获取相当的嘉赏。”
计件,永远能比计时更能激发人的潜力。
那些管事们听得孟彰的话,也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他们不觉抬起目光,看向上首端坐的小郎君。
小郎君身形单薄,眉眼还笼着一层病气,坐在宽椅高案后,却全然没有小孩子跑错了地方的感觉,反而更显端肃与威仪。
不是这宽椅高案抬高了这位小郎君,是这位小郎君他自己。
是他自己,站在了那更高处。
其余的一切,不论是华贵端重的衣装,还是高高在上的尊贵身份,都仅仅只是他的点缀而已。
甚至,那些东西在他的面前,还更黯然失色。
“至于是什么嘉赏”孟彰继续道,“符箓知识、修行资粮、田庄还是旁的,只要合适、只要他们提起,我都可以考虑应允。”
如果说,方才那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将主家对自家培养出来的符士下仆天然握有的掌控脱出,让那些符士下仆不再是主家理所应当的长工的话,那么后面这一句话,给予那些符士下仆的,便是更多的可能性。
而且,听上首那小郎君话里的意思,倘若那些符士下仆能够拿出足够数量的符箓,说不定连自家卖身的契纸都能从小郎君手里讨回来。
孟彰对符士下仆们的慷慨,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也是他们从不敢想象的,但他们竟然觉得,上首的小郎君并未说谎
他是认真的。
只要那些符士下仆们能够做到,只要他们能够让上首小郎君满意,他们向上首小郎君提出的什么事情,小郎君都会应允。
他们不必担心小郎君会反悔。
明明知道作为孟彰的管事,他们理当劝说这位慷慨大方到愚笨的小郎君,但他们竟然只能站立在原地,紧握着莫名发颤的双手,以稳定心头激荡不休的心绪。
孟彰平静地扫落目光。
诸位管事不觉齐齐躬身,避让小郎君的目光。
“是,郎主。”
孟彰略停了停,才应了一声,“嗯。”
“除了租种我名下田地的各家佃农以外,庄中上下田仆也是一样的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