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彰修行进展速度远胜旁人呢,甚至连我们这等还在阳世里、有肉身护持的生人,也没有几个真能及得上阿彰的修行速度的,由此可见其修行天资”
“这等天资之下,只要阿彰的道心隐患解决,只要阿彰不在中途彻底夭折,就没有人真的能拦得住他。”
孟显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左右分坐的两位手足。
“说起这个,昨日里阿彰曾跟我说起一件事。”
孟昭、孟蕴两人凝眸看来。
“阿彰跟我说,”孟显道,“他觉得他自己其实是有倚仗的。”
“他并不真的以为自己有彻底夭折的可能。”
孟昭、孟蕴各自皱眉,却仍然没有打断孟显。
他们听得出来,孟显还有话没有说完。
“阿彰他也问过我。而我的答案是”孟显缓慢道,“我似乎也隐隐有这样相似的一种感觉。”
孟显再凝神,深深望入孟昭、孟蕴的眼。
“我与阿彰都有这样的感觉,大兄、阿蕴,你们呢?”
孟昭、孟蕴对视一眼。
孟昭先道:“在今日之前,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但你既然问起了”
他闭上了眼睛,两手扣住心腔,默默感应。另一边厢的孟蕴也是一样的动作。
少顷后,他们两人齐齐睁开眼睛。
孟显看定他们。
孟昭对孟显点了点头:“我也不觉得我是惊惧的。”
孟蕴跟着点头。
孟昭、孟显、孟蕴三人的脸色甚为复杂。
算不上欢喜,但却确实夹杂了几分忧虑。
“你们觉得”孟显问,“阿彰所说的倚仗”
他不说话了。
孟昭沉默许久,本待要张嘴说话,却跟孟显一道,先偏头看向旁边的孟蕴。
迎着两位兄长的目光,孟蕴不知什么时候紧握成拳的双手缓缓放开。
“大兄、二兄。”她道,“我不知道你们对这种莫名感觉是怎么想的,但我却觉得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孟昭一字一句重复着道。
孟蕴郑重点头:“理所当然,没有任何猜忌,没有任何怀疑。”
孟昭、孟显两人对视了一眼。
孟蕴不觉带着点小心翼翼问:“大兄、二兄,是我说错话了吗?”
孟昭、孟显转眼去看,才看见孟蕴面上眼底带着的些许委屈。
那委屈就在那里,但似乎就连孟蕴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它的存在。
孟昭、孟显心头一时闪过许多猜测,但到最后,这两个少年却是谁都没有道出,各自小心收敛了那些思绪。
“没有的事。”孟昭先道。
孟显也道:“我与大兄只是在想着这事情到底是不是该到此为止了而已。”
孟昭接话道:“对,我们现在境界不足、所知不足,贸然探寻那样的隐秘,对我们可未必是好事。”
孟显配合道:“如果事情真像阿蕴你所说的那样,站在我等背后为我们做倚仗的那位对我等全无恶意的话,我们的试探与寻问或许不会惹怒了祂,但却会将祂引出,放在这天地里诸位大修目光中。”
“到时候,怕就是我们给祂添麻烦了。”孟显越说,越觉得在理。
孟昭悄然给了孟显一个赞善的目光,也对孟蕴点头,说道:“就是这样的,没错。”
孟蕴看看孟显,又看看孟昭,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她眼底那丝隐秘的委屈便尽数消失不见。
“我们是在说正经的。”孟显故意板起了脸,“别笑!”
孟蕴连忙抿唇,压下扬起的唇角,她坐得笔直,对孟显点头:“二兄放心,我不笑了。”
孟显细看她一阵,才满意点头。
“好了,既然这件事我等已经有了定论,那么接下来就来讨论另一件事。”孟昭见到孟显、孟蕴两人已经消停下来后,便出言将话题重新带回来,“五石散。”
“来说说吧,我等要怎么在安阳郡里清理五石散。”
孟显、孟蕴各自收回心神。
孟显先道:“我昨日里已经简单想过一回了,我的看法是,不能硬来。”
孟昭跟孟蕴对视一眼,看向孟显的目光中都带出了些不善。
这一次,又要让阿显这家伙在阿彰那里讨得好了。
孟显轻咳一声,低声道:“我也就是多了一点时间斟酌权衡,比起大兄和阿蕴来,勉强只能算是笨鸟先飞罢了。大兄和阿蕴才智俱都胜出我许多,即便不似我先冥思苦想了一夜时间,也必定能够拿出更好的主意来的。”
“我就是抛砖引玉,抛砖引玉的那个,没甚么大本事大智慧”
孟显格外的谦逊。
孟昭直接伸手,搭上了孟显的肩膀。
孟显的话语当即停住。
“行了,”孟昭道,“是你的好就是你的好。你这样小心的,将我和阿蕴当什么了。”
孟蕴也在旁边点头。
孟显小小地笑了一下,没忍住,又笑了一下。
孟昭很有些无奈,便看向了孟蕴。
阿蕴,你二兄他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今日午膳时候他的那份汤水,是不是应该要做些调整?
孟蕴微微颌首,应了下来。
很应该。
孟昭悄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孟显只觉得一股无端寒意从天门处落下,须臾间漫遍他的全身。
不对!一定是有什么人在谋算我!可我这些日子都只忙着处理大兄摊派到我手上来的那些族务,似乎没有得罪过谁啊,谁会平白无故对他一个小小的望族子出手?
孟显才刚这样想着,眼角余光就瞥见坐在他左右两侧的手足。
他也不是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只是
大兄他不是才刚说了他不用这样小心的吗?怎地话犹在耳边,他们心里就已经在打主意要跟他讨回来了?
孟显僵滞也似地偏了头,看向侧旁的郎君。
郎君凝眸看他,平静亲近的眼底里带着一点隐秘的笑意。
孟显发誓,他绝对绝对没有看错。
孟昭看他的眼神里,有一句话
阿显,事情就都交给你了。有你在,大兄我能歇一歇的,是不是?
孟显心中有些想哭,他一点点地别过头去,看向另一边厢的女郎。
女郎莹润有光的杏花眼见得他看来,也是微微一笑,无声传递出一句话。
二兄,你跟疼阿彰一样疼我的对不对?你都能为了阿彰如此耗费心思,那是不是也该为了我牺牲些什么?
孟显一时无力垂头。
行吧
孟昭、孟蕴看得,眼底那些微的笑意陡然一滞。孟昭看向了孟蕴。
孟蕴眼底也在犹疑挣扎。
孟昭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候,他轻易将这件事给揭了过去。
“阿显,我看你似乎已经有了大体的计划,那便来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孟显重新抬起头来,却不说话,而是冲着孟昭、孟蕴两人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孟昭、孟蕴两人眼底的所有神色都平淡了下来。
行吧,这阿弟/二兄根本就是在戏耍他们的。
像是这样想的,但看着孟显面上那个略显夸张的得意笑容,孟显、孟蕴两个眼底也带出了一点细微的笑意。
“五石散所以能在我等世族郎君、女郎中备受喜爱,除了它本身的药效以外,还是因为我等这些世族郎君、女郎,要借它的药效发散心头的种种憋闷忧虑。”
“此间真正的关键,在于世族郎君、女郎自身。”
孟昭、孟蕴静静听着,都没有插话,只看着孟显眼底不甚明显的挥斥方遒的肆意与掌控。
“要阻拦五石散,我们仍然需要从世族的诸位郎君、女郎入手。”
孟昭、孟蕴对视一眼,孟蕴配合着开口问,给孟显递去了一架梯子。
“要怎么做呢?”她问。
孟显不答,而是率先反问孟蕴:“阿彰告诉我,五石散的药力会催发肉身精气,污浊神魂。你觉得,经过五石散催折的那些世族郎君、女郎们,会是个什么样子的?”
孟蕴认真想了想:“表面上来说,与往常时候没什么不同,而且看着容光焕发,反比其他时候更多了几分气色。”
但这气色是五石散药力催发的肉身精气,这些肉身精气原本应该是巩固肉身根基的。被催发后,人看起来确实会精神许多,但实质上内里却是亏空的。
那些世族郎君、女郎们的肉身,都会成为花架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一阵寒风打到了。
表面上看起来还完好无损、神采奕奕的肉身都是这样,那些世族郎君、女郎们被五石散药力污浊的神魂只会更惨不忍睹。
孟蕴简单将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的肉身和神魂情况说道过一遍后,便停下来了。
孟显低低笑了一下,又问:“那么,大兄和阿蕴觉得,世族的这些服食五石散的郎君、女郎们,平日里最看重的,是什么呢?”
孟昭原本是想说的名望的,但话到了嘴边,它却停住了,换成了另一个答案。
“姿容。”
孟蕴听得孟昭的这个答案,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她张了张嘴,却也是没有说话。
她已经听清楚了,孟显问的是,是那些服食五石散的郎君、女郎们。
孟显点了点头:“没错,姿容。”
“如今这世道,盛行的是推举制度。”孟显继续道,“在这种制度里,除了各位中正官与诸世家望族之间无声的利益交换这种种默契之外,首先看重的,便是一个郎君的名声。”
“名声在外、名声绝佳的郎君,哪怕是寒门子、平民子,也仍旧能够得到中正官的看重与喜爱,最终入职中枢或者各处郡县,跃迁士族。”
“寒门子、平民子不是不知道名声的重要性,只是他们拿不出经营自家名声的资本而已。”
顿了一顿,孟显补充道:“起码,他们做不到像各世家望族那样,大手笔地在经营名声这件事上挥洒资本。”
“而即便是各个世家望族,也只能有选择地为自家族中一二郎君经营名声。”
一是经营名声的成本不菲,哪怕是世家望族,能支撑得住九个十个的成本支出,却支撑不住二十个三十个的名声经营成本支出。
世家望族家底再厚,也经不住这样的挥霍。何况,除了经营名声以外,在为自家儿郎铺路的其他事情上,也仍旧需要大批银钱的花费。
他们也需要为后面的事情考虑。
二是现实不允。一个望族世家,只一代中就出九个十个名士,那两个望族世家,三个望族世家,四个望族世家乃至数目更多的望族世家呢?
整个天下,三十年一代里,到底能出多少个名士?
这天下中,能有那么多的官位安置这些名士吗?皇族司马氏,能答应匀出这么多的官位来分给这些世家望族吗?
所以,一个世家望族,能够推出来站在天下人面前,站到中枢朝堂中接掌官位的,不会多。
但是,世家望族里,除了田地、知识这些东西以外,最多的又是什么呢?
人。
一个中等的世家,只是记名族谱的族人,就有近两千数。
近两千数族人的世家里,只能有九个十个人入仕。
除了这入仕的九个十个人以外,剩余的近两千数族人呢?
纵有天大抱负,纵有满腔才华,他们也只能隐在田野,入不得朝堂。
这,就是如今的世道。
相比起得到族中资源倾斜,帮忙经营名声的寥寥几位郎君们,其他同一辈分的郎君,其实都是被家族放弃了的人。
不,不只是放弃那么简单。他们很多时候,还会被家族拎出来,成为那位得到家族资源倾斜的郎君的垫脚石。
遥想当年让梨的孔融。
他的那两个兄长,不就是这样的例子吗?
明明还只是小儿,却以孝悌声名传扬海内,真的就是因为孔融的孝悌触动了天下人吗?
并不是,是因为孔氏出手了。
他们选中了孔融,于是孔融的那两个兄长,便只能成为孔融的背景,成为他的映衬。
这就是世家望族。
这个世道里,嫡支与嫡支,大不同;嫡支与旁支,更是不同。
要想翻身,唯一的机会是修行。
修行境界的每一次跃迁,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次更易命数的机会。
但修行破境,也不容易。尤其是对于资质寻常的那些郎君们来说,更是如此。
而,这天下里,偏偏就是庸人更多。世家望族里的郎君们,也没有多少例外。
这些修行资质寻常、又被家族放弃的世族郎君们,只能像寻常寒门子、平民子一样,一点点地为自己积攒声望。
不,他们比寻常寒门子、平民子还更多了一层顾虑。
寻常的寒门子、平民子可以抓住任何机会,为自己积攒名望,但他们不能,他们需要控制住分寸。
不能搅扰了各家世族的布置,不能顾虑着自家家族的总体情况,为家族守住那一条界线
有多少人能在这重重封锁与阻隔之中,只凭借自己,趟出一条道路来,最终站在天下人面前,站在朝堂上呢?
或许也不在少数吧。
孟显随意地想。
反正他没有去计算过。
但他知道,所有被家族放弃了、需要自己一步一脚印闯出去的那些世族郎君们,最开始时候,依靠的其实都是姿容。
姿态与仪容
这是不需要多做什么,只凭一眼,就可以在世人心中落定某个印象的最简单方式。
有心、有能力去趟这条艰难道路的郎君们要注意,自知平庸、没有能力去趟这条道路的郎君们心里明白自家事,却也不会承认自己真的完全没有希望,也会很注意这些方面。
越是腹中空空、无有点墨、修为浅薄的那些世家郎君们,便越是在意自己的姿容。
概因他们自己明白,他们大抵就只有这一身被族中严格教导出来的姿容,能够拿得出手了。
而正好,会沉迷五石散的这些世族郎君、女郎们,大多便是这一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