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哪怕撇开家世等等其他的东西去,孟彰你也是可交之人。”
面对孟彰的那个问题,静默少顷后的王绅回答道。
到这一刻,即便是王绅自己,也不觉有些恍然。
是了,抛开其他的种种表面原因,真正驱动他先去寻找大兄王璇、后又找上孟彰的理由,就是这个了。
他打从心里认为,孟彰是个可交之人。
他认为,哪怕是跟太学里颇有声名的谢尚比起来,在这方面孟彰也是不差的。
既然王绅与他坦诚,孟彰也没有跟他遮掩。
他收敛了面上惯常带着的笑意,凝望着对面的小郎君。
“可即便我与你相交,真要到了我等背后的家族立场、利益相悖时候,你我也必然得割席不是?”孟彰问。
王绅沉默了一下,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可是世家子与世家子之间,”他有些不甘心,问,“也是能有过命交情的。”
孟彰颌首,承认了王绅的说法,但他却也同时询问了王绅一个问题:“但那对结果有影响吗?”
王绅哑然。
孟彰笑了开来,似平常一样。
“王绅,无论如何,我等总也是同窗,不是吗?”
王绅紧抿着唇,不说话。
孟彰对他颌首,抬脚向前走去。
越过王绅时候,孟彰又听到了王绅的问题:“琅琊王氏有琅琊王氏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何况作为琅琊王绅,我本身也代表着琅琊王氏的部分立场。”
“只要我们的立场是一样的,那立场的差异就不可能成为问题。所以”
孟彰停下了脚步。
王绅重又抬起眼睛看定已经往前走出一段距离的孟彰,“你的真正立场,到底是什么?”
出自武帝司马檐心腹孟梧一脉的孟彰,他自己并不是循依武帝司马檐的默许,归附于慎太子殿下的吗?
孟彰侧了身回来看王绅。
他其实不惊讶这个小郎君能够捕捉到这重信息。毕竟这一次,他并没有多做遮掩;毕竟,这小郎君是琅琊王氏的嫡支。王绅他还不至于愚钝到那般程度。
“你是怎么看待这天下的呢?”孟彰问。
“怎么看待”王绅喃喃重复,“这天下?”
孟彰先颌首应了,然后就静静等待。
王绅面上困惑与不解越渐深重,到得最后,他也没有抓住灵光破开这层层迷雾,只能对孟彰道:“我不明白。”
这天下,是司马氏的天下,也是诸世家的天下,不是吗?
从曹魏时候,魏帝与诸世家望族共议,拟定九品中正制这一选官制度以后,这天下,就是皇族与世族共掌的天下了。
这是天下人共知的事情,不是吗?为什么
为什么孟彰要来问他这个问题。
孟彰一时失去了言语的兴致,他回转目光,继续往前走。
王绅往前急走两步:“孟彰,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孟彰走出了这一片被隔断了音声的空间,渐渐走远,只留给背后那王氏小郎君一句话。
“那便待你想明白了再说吧。”
王绅怔怔愣愣地看着,许久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后来,王氏马车的车夫悄然回转,站在他身后,他才恍然回神。
“绅郎君,”车夫察觉到了,躬身低声提醒道,“童子学那边的开课时间快到了,绅郎君你要再不走,就该”
迟了。
王绅回神,随意对那车夫点头,也就走了。
一面走,他一面还在不停地琢磨着几个问题。
孟彰,他问他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他刚才是不是有点失望了?
琅琊王氏的车夫站在后头,遥遥看着嫡支这位小郎君一脚重一脚轻的失神模样,也很有些糊涂。
安阳孟氏的那位小郎君,到底跟他们家的小郎君说了什么了,竟让他们家的小郎君这般地魂不守舍?
撇下王绅一路往童子学学舍去,但他才刚刚走入童子学学舍的范围,就在拐角处见到了正等候着他的顾旦。
顾旦见得他,先礼节性地与他一礼,然后便站直了身体。
孟彰颌首回应,但也很有些奇异,便问他道:“你怎地就等在这里了?”
顾旦固然是孟彰在太学里的书童,需要为孟彰料理不少杂事,但孟彰习惯了自理,自己随手就能做的事情都是由他自己来完成的,并不需要顾旦来帮忙,所以平常时候,顾旦其实也是比较轻松的。
像晨早太学书童得在童子学外等候童子学生员到来这样的事情,孟彰和顾旦商量着都给免了。
是以冷不丁在童子学学舍外头看见顾旦,孟彰也是真的奇异。
“可是有事?”他问。
顾旦对他道:“并不是我,是史磊史先生。”
“史磊史先生?”孟彰也有些恍然了,“可是史磊史先生离开的时间确定下来了?”
近日事情有些多,孟彰险些都要将这件事给忘了。
顾旦点头,不等孟彰来问,先就给出了答案。
“就在今日下午。”
“今日下午”孟彰沉吟着点头,似乎也已经有了决定。
顾旦细看他,但想了想,也没有再多问,只看了一眼孟彰的身后,转换过话头。
“你刚才是碰见谁了吗?”
孟彰看他一眼。
顾旦回望他,眉眼平和,跟他道:“才刚,琅琊王氏那位小郎君在这太学里的书童特意与我示好了。”
孟彰摇摇头:“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
顾旦笑了笑,也道:“如此么。”
孟彰忽然问他:“你不太喜欢他?”
顾旦坦然摇头:“都无甚交集,何来不太喜欢之说?”
孟彰问:“那?”
顾旦想了想,对孟彰道:“那小郎君不愧是琅琊王氏嫡支里养出来的,自我。”
自我
孟彰咀嚼着这个词。
自我,严格来说没有褒贬之意,它其实是一个中性词。可将顾旦整一句话给听完,这“自我”两个字,就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孟彰摇摇头,将这件事情轻松放下。
“你先回去吧。”孟彰对顾旦道。
顾旦点点头,没有多问,直接就转身走入了童子学里,往学舍的西厢房而去。
孟彰则另寻了道路,往另一个院子去。
当他叩响虚掩的房门时候,罗学监正在案前细看着一份卷宗。
听得叩门声,罗学监抬头,唤道:“进来吧。”
孟彰这才推开门扉走了进去。
见得是他,罗学监似乎并不意外,只问他道:“孟彰,你找我有事?”
孟彰颌首,问:“学监,我听说史磊史先生今日就要离开童子学?”
罗学监点头,随手放下卷宗。
“你听说了?”他问,然后回答孟彰的问题,“是这样的没错。史先生说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正好新的先生也已经准备好了,我便允了他。”
孟彰看定罗学监,问:“不知史先生准备什么时候走呢?我能否送他一送?”
罗学监听得孟彰的这个请求,目光也定定看住孟彰,似乎想要从孟彰眼里、身上看出些什么来一样。
半饷后,罗学监率先收回了目光。
“史先生本是准备在未时整离开学府的,他原说要悄悄地走,没想惊动太多人。不过你的话”他想了想,才回答孟彰道,“应该是可以的。”
“到时候,你随我一起来就是了。”
孟彰面上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抬手,对罗学监一礼:“多谢学监。”
罗学监摇摇头:“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
顿了一顿,他更提醒孟彰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学舍里去了,若不然,就该迟了。”
孟彰再一礼,便要退出这一处正房。
罗学监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将将走到门槛前的孟彰,对他道:“你回学里以后,也问一问学舍里的其他生员们,看他们可也有意要送史先生一程的?倘若有,你们便一起来。”
立在门边处垂手静听的孟彰应了一声。
看着重新虚虚掩上的门扉,罗学监出神一阵,才收回目光。
“这心思细且多的小郎君。”
因着顾旦、罗学监两厢接连的耽搁,晚走的王绅居然还是抢在孟彰面前,先迈入了童子学学舍的门槛。
乍然见得那处仍自空荡荡的坐席,才刚回过神来的王绅又有些愣。
是以他也没有看见,在他走入童子学学舍的那一刻,坐在他两侧位置的谢礼与庾筱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
“看王绅这副样子”庾筱给谢礼传音道,“他大概还是失败了。”
谢礼是一点不惊讶,他给庾筱回音:“我早说了,孟彰那小郎君就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不是我们先与他坦诚,他就能够如我们所愿真正接纳我等的。”
越过王绅,庾筱直接看向了谢礼,再传音道:“那你说说,我等该怎么办?”
谢礼一时沉默。
庾筱看得,也有些心急:“你们家不是已经出了两个能给孟彰交好的郎君了吗?”
虽然都只是旁支,而不是嫡支。
“孟彰与谢远结交的那会儿,你可也在场呢!你真的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说着说着,庾筱想到了什么,看向谢礼的目光有些疏淡。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不想告诉我,告诉我庾氏?反正你陈留谢氏已经算是跟孟彰搭上线了,哪怕只得谢尚、谢礼两个,你们也完全不用着急的,不是吗?”
谢礼听着庾筱的话,很有些无奈。
“我谢氏没有这个意思”
庾筱只凝望着他,并不说话。
但光看庾筱的目光,谢礼就知道,这一次不拿出一个说法来,怕是他们两家就该落下些嫌隙了。
沉吟一阵,谢礼与庾筱道:“这两日时间里,我远族兄曾三次出府访友。”
庾筱集中精神。
她知道,这一次谢礼是真的拿出些东西来了。
“那个谢远?两日时间里三次出府访友?”
谢礼悄然颌首。
庾筱心中念头不住转动,很快问谢礼:“谢远他拜访的都有谁?”
既然已经开了个头,接下来的事情,谢礼也不会遮掩。
便是他要遮掩,也不可能遮掩得住。
颖川庾氏自有手段,他们先前没有留意到远族兄的反常,一是因为谢远乃陈留谢氏郎君,倘若不先知会一声陈留谢氏直接窥探他的踪迹,那便是他们颖川庾氏对陈留谢氏的挑衅;二也是因为他们着实没有太将远族兄放在眼里。
谢礼暗叹一声,给庾筱道出了三个名字:“石青、沈书、张覃。”
“石青、沈书和张覃?”庾筱重复着这三个名字,很快恍然,“帝都洛阳中的诸多符道大家中的三个?”
谢礼微微颌首。
庾筱看着谢礼的眼中带出了几分异色。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不过区区一个谢远,居然能有此人脉,直接勾连帝都洛阳中的三个符道大家?
但弄清楚了归弄清楚了,真正的关键,庾筱还是没能想明白。
“谢远,他去找那三个符道大家干什么?请他们制符?”
谢礼闭着嘴,不说话。
庾筱重又抬起目光觑了他一眼,没甚好气,直接道:“你就只能告诉我庾氏这些?”
谢礼这回倒是点头了。
庾筱一时气结,狠狠瞪了谢礼一眼。
待她回转目光时候,却冷不丁撞上了正皱眉凝望着他们两个的王绅。
庾筱心跳骤然失律。
稳住心神后,她自然而然地回望王绅,给王绅传音:“你在看什么?”
王绅若有所思,只是他并不回答,反问庾筱道:“你们是在传话?”
庾筱与谢礼对视一眼,再看向王绅时候,却见王绅正凝望着他们,神色间隐隐透着些执拗。
怕是没那么容易将事情给揭过去了。
庾筱与谢礼目光一个碰撞,随后各自收回。
“我们是在交换彼此的情报。”庾筱给王绅回音。
“情报”王绅想到了什么,一时脱口而出道,“我也要加入。”
“可以。”谢礼道,“但我们彼此交换的情报,得对等。”
庾筱也点头。
王绅就道:“自然。”
谢礼抢先一步,将才刚他说予庾筱的话给王绅重复了一遍。
庾筱侧头看他,目光奇异,谢礼只作不见,神色甚为自然。
庾筱撇了撇嘴,但还是开始琢磨起自己该拿出个什么样的情报来。
王绅这会儿却没有留心谢礼、庾筱两人之间的眉眼来往,他目光发怔,心神间一个个念头流转碰撞。
有什么东西,在那念头的碰撞与交汇间呼之欲出。
谢远、符道大家、天下
怔愣许久,王绅忽然往庾筱、谢礼处提出了一个问题:“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谢礼、庾筱齐齐一愣,对视一眼后,庾筱先回答王绅道:“没有啊。这天下,不还是仍然维持着表面上的稳定吗?纵有暗流,也都只拘在暗处里呢。”
庾筱一面说话,一面望向谢礼,想要得到谢礼的附和。
但谢礼没有回应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
他眉眼低垂,似乎是想要在记忆里搜刮到什么关键的东西。
王绅也察觉到了,他看也不看庾筱,目光定定看住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