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雅治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他有被现实打击到的无措,有不知未来的迷茫,有无可奈何的悲伤,还有无处宣泄的,无能的愤怒。
夏目雅治把毛巾扔到了夏油杰的头上,头一回对自己的妖怪身份产生了如此深重的厌恶。
“不可结缘?开什么玩笑?!”
夏目雅治的声音有些颤抖和破腔,
“既然最终结果是看不到,那干脆从一开始就没见过,这算什么,留一段美好回忆,然后念着这段过往各走各路互不干扰吗?!”
他的不解不忿不满不悦无法传递给夏油杰,在人类听来,四周仍然是安静到有些寂寥的。
“雅治大人……”忆南眼神悲哀的看着他,“失去了信仰,你的妖力也变得十分薄弱,除去玄妙到不可捉摸的‘缘’,或许这也是你为什么无法再出现在他眼前的原因……”
“信仰?”这词被夏目雅治咬得有些重,他转头瞪着忆南,大妖是他此时唯一的倾诉对象,“我难道一定要靠别人活下去吗!我一定要继承山神的能力成为他吗?”
“雅治?”被毛巾兜头砸到了夏油杰意识到了什么,试探性的在房间里问了一声
夏目雅治咬咬牙,“那我雇人来信仰总行了吧,不需要多少,只要够维持我在朋友面前的身形……”
夏目雅治不想被人忽视,不想被人遗忘。
那简直比死亡还要可怕,可怕到夏目雅治浑身的血液都冰冻住,可怕到他连想象都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夏目雅治拿起手机想编辑文字,手却直接从实物中穿过。
好像有一瞬空气都被剥夺,夏目雅治以为自己没看准位置抓错了,又把手伸了过去。
这次他看清了,自己的手虚无的穿过了手机,
“忆南……”夏目雅治惊慌之下唤了大妖的名字,“我,我这是……”
他肉眼可见的虚弱下去,不被人看到只是一个阶段性信号而已,夏目雅治的身体正在逐渐失去实体,忆南很快联想到了原因,
“山神……是守护山的神明,和土地神一样,并不能离开自己诞生的地方。”
“你之前就多次对八原产生过依赖。”
“失去了强大的信仰之力…雅治!你便没有力量在外停留了!”
忆南迅速抱起雅治,好在他们还能触碰到彼此,“我这就带你回八原,坚持住!”
一阵飓风穿过窗户,夏油杰似有所感,怔怔的望向天边,
他靠直觉感受到了……
“难道……雅治刚刚一直在吗?”
忆南简直是在拼了命的飞,夏目雅治连搂住他脖子的力气都没有,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寒冷,仿佛高天雪原的冷风渗入骨髓,顺着每一根血管往心口灌,令他瑟瑟发抖起来。
他起初是闭着眼的,但太黑了,夜晚没有一丝光亮,他惊吓般睁开了眼,然后微微抬眸看着忆南的下颚,
这样给了他勇气,只要还在呼吸,眼睛还能视物,他就舍不得离开。
“我会坚持住的,忆南。”
忆南急得有些恼怒,“这种时候就不要说话了。”
夏目雅治微微笑起来,“还有很多人记得我,我不至于在这里就消失。”
“我会带你回八原的,你的那些妖怪朋友也在等你,雅治。”
“——你的朋友不止是人类啊!”
……
迷迷糊糊间,夏目雅治睁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正枕在一只目爷爷的腿上,三筱大人卧在他旁边,一堆大大小小的妖怪也围着他。
夏目雅治了然,他的声音轻不可闻,“看来……我已经回来了。”
“你回家了,雅治。”一只目爷爷摸着他的额头,“外面不管发生了什么,回到家就不会受委屈了。”
他们多多少少听到些传言,因为他们会刻意向路过的妖怪打听雅治的消息,虽然不太懂事情的原委,甚至不能理解人类的逻辑,但他们知道自己喜爱的孩子在某一天成为了被驱逐的一方。
他被无形的利刃相向,人类对他说:不要靠近,不要停留,你最好从此消失,最好从没有出现过。
夏目雅治的眼眶有些发酸,他的身体已经暖和了起来,枕在一只目爷爷的怀里,舒适到他想要落泪,
“其实并没有受多少委屈,我本身就不在意那些功名,不管多少人类对我的赞美我也从没放在心上,因为我本身就没有什么大爱,爱意只分给了小部分的伙伴,那小部分的伙伴就足以照亮我的世界。”
“但是……”
夏目雅治有些哽咽,“但是他们看不到我了。”
“看不到只是开始,我慢慢的不能触碰到他们,拍他们的肩他们也不会察觉,然后,关于妖怪的记忆也总有一天会忘记。”
“可能是一点点消失的,可能是某天早上醒来忽然被清空的。”
妖怪们静静听着他的声音,贴心的没有打扰他,
夏目雅治抬手挡在眼前,“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
“——我无法参与他们的人生。”
从踏入人类城市的那一刻,夏目雅治便被深深吸引了。
他羡慕人类的生活,羡慕他们交友作乐,羡慕他们谈论前路,羡慕他们每天忙忙碌碌,他连路边的流浪汉都羡慕,因为人类走过的地方会留下足迹,人类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着他人的轨迹。
原本,也只是羡慕而已。
但是夏目雅治感受到“成为”人类的幸福了。
那是被注视的感觉,被全心全意的珍重对待,能一起期待着计划未来的行程,让每一天都编上不同的数字,让每一天不再单调到没有意义。
因为时间在流逝,每一天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天过去就是失去的,夏目雅治真切的有了一种“活着”的生机感。
夏目雅治有时会想象,等五条悟和夏油杰老了,应该会一边抱怨着他青春永驻,一边约着他或出门钓鱼,或吃甜到掉牙的蛋糕,或对着夕阳比划不再那么有力的拳头。不管怎么样,他们的人生都有了夏目雅治的参与,他们会考虑到夏目雅治,会想念夏目雅治,可能也会永远喜爱夏目雅治。
夏目雅治把手拿开,仰望着泛起鱼肚白的天空,“我不想就这么失去他们……一只目爷爷,我想修好神社,招揽信徒,再次变得强大。”
强大到能够走出八原,不被困在这小小的山里。
夏目雅治不甘就这么结束,他拿着手机给五条悟发送了短信,对方乘着夏油杰的咒灵赶来,速度快到雅治还在斟酌着编辑原因,
那么迅速,是不是早就准备来八原了?
蓝眸青年站在山林间,不知是因为六眼看出了什么,他像是被奇异的东西吸引住一般驻足了许久。
夏目雅治站在他面前,“我的朋友们很好奇,只要是不讨厌人类的,都过来了。”
现场围着很多妖怪,大都躲在草叶之后观察。
可五条悟并未听到夏目雅治的声音,他准确的找到夏目雅治的位置,“雅治……你在这里吗,你在和我说话吗?”
果然,不只夏油杰,五条悟也看不到他了。
夏目雅治的心情又一次跌入谷底,他打起精神来和几个人用短信打了个招呼,而五条悟说,“你看上去比之前要淡了一点儿。”
咒力有时候会附着在实物上,但夏目雅治的身体虚化,看上去就像个透明人。
[我要招揽信徒,选择不会被神左右的清醒家伙。]夏目雅治开门见山,[我记得有这种职业。
“你要消失了,对吗?”夏油杰忽然道。
夏目雅治:[别咒我,这话太不吉利了,我只是力量变弱了。
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山神,神明便不会死。
“需要多少人。”五条悟也很爽快,他的眉宇压下,显得有些沉闷和烦躁,“多少人我都能给你找来。”
夏油杰对着空气说,“盘星教里的人,我也可以让他们都信奉你。”
两个人脉充足的家伙对他许下了承诺,努力为夏目雅治寻找信仰之力,而山上的神社被夏目雅治和他的伙伴断断续续的修补好,夏目雅治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恢复,一切看上去都在往希望中的情况发展。
但是,夏目雅治始终没有在朋友面前现出身形,仿佛他们之间的缘分断了。
而更令他战栗的是,他走不出八原。
或许记得他的人数仍然太少,或许真心的信仰并不足够,或许他已经渡过了转化为山神的模糊时期。
夏目雅治连出山都要费很大功夫,心脏痛得好像要裂开,每迈一步都好像沉重得马上能跪倒在地,夏目雅治失败了无数次,他躺在地上望着天空时,忽然就明白了救了自己的山神大人为什么想要出去走走——
山神一辈子都困在自己的诞生之地,他救了一个孩子,将力量和身份传递给他,然后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夏目雅治咧了咧嘴角,“算了……当是我的报恩了。”
夏目雅治没办法出去,五条悟和夏油杰倒是来得很勤,隔三差五就捎着夏目雅治爱吃的点心来到八原,他们两个的交通工具都格外便利,夏油杰乘坐咒灵,而五条悟在八原留了个记号,那是夏目雅治看不懂的花纹。
“这个啊,是个咒术,只要找准了定位,我就能随时瞬移到这个地方。”五条悟和夏目雅治解释,“就是没办法把你带出去。”
两个人似是怕夏目雅治寂寞,凡是有空便会来到这里,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夏目雅治知道他们的用意。
悟身为最强,有忙到无暇看望雅治的时候,夏油杰会把外出的工作全都排到一起做完,然后直接把公文连带办公桌搬到八原。
“干脆我直接在这边建立一个分部吧。”他笑着说,令人分不清这到底是真话还是玩笑。
夏目雅治会拿着他那些文件看,多是一些活动计划书,项目资金表,看着就令人头大。
[这种东西亏你能看得懂,我觉得得学好几年才能精通。]他用手机和夏油杰聊天,对方无奈的抓着头发,“我可看不懂,我全靠钱多才撑着。”
最开始的项目总是亏损的,但盘星教的金主够多,所以那些钱看起来就好像花出去玩玩,夏油杰觉得自己像个挥霍家底的笨蛋,“你要是在的话,一定能打理得比我还好。”
夏目雅治有些无言。
他带着恶气噼里啪啦打字,[我就在这,但我什么都不会做。
“抱歉抱歉……”夏油杰看出了这句话潜在的含义,“我并没有其他意思。”
五条悟能看到妖怪的身形和位置,虽然不能与他们沟通,有时候也碰不到他们,但和非人类交友到底有些新鲜,所以他喜欢加入夏目雅治的篝火派对,用几大包的大福贿赂得妖怪们拿他当宝。
“那个白毛大高个什么时候来?”
“黑头发来了,白头发的怎么没来?”
“五条今天会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
妖怪们挂在嘴边的话成了这些,夏目雅治时常被他们问得哭笑不得,“你们倒是不怕他了,平常躲人类最积极的就是你们。”
这样的日子有些平淡,但夏目雅治也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幸福。
——仅限于短时间内。
没有朋友陪伴的日子,仍然会觉得一个人生活很无趣。
某一天,夏目雅治发现五条悟爽约了。
“太忙了么?”他猜测,“但起码发个消息说一下吧。“
雅治率先发短信询问,对面过了好久才回信,“……你是?“
两个字,像是宣告着某种坚持终于破碎了。
夏目雅治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不曾眨眼不曾呼吸,过了三秒,对面又飞快的发来一条,“雅治!抱歉我最近太忙了……”
只字没提忘了你,却处处都在说忘了你。
这只是一种遗忘的前兆,夏目雅治深呼吸了好久,他肩膀耸动手指颤抖,最后只回应了简短而平静的:[没事。
该做的努力都已做过,剩下的不过是顺其自然。
忆南曾问他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助,大妖能在人类的脑海塑造虚假的记忆,但夏目雅治沉思了许久,对他说,“不用了……”
记得又能怎么样。
夏目雅治难道看不出那两个人的痛苦吗?
虽然他们仍然会团聚在一起,但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接触也时有时无,这样的相处一样磋磨着他们的神经,仿佛在和不存在的幽灵演一场虚假的戏。
他们也在忍受着和朋友分别的痛苦。
无法为其做些什么,争分夺秒的在一起,却根本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
“赤司雅治已经离开过他们一次了,夏目雅治就好像在漫长的道别。”
于是在预感到可能是最后一次的相遇时,夏目雅治悄悄拿过他们的手机,将里面自己的联系方式和短信记录全部删除了。
他做这一切时没有任何犹豫,甚至什么也没有想,因为一旦让大脑开始思考,他便会抗拒眼下的行为——他在促使别人遗忘自己。
这个认知,让夏目雅治有一种杀死自己的错觉。
然后……冬去春来,他们再也没来过八原。
……
明明仍然是熟悉的在八原的时光,夏目雅治却从未感觉有如此难熬。
他想起伙伴们说过的妖怪的死亡,然后常常自嘲的想,如果他死了——
那一定是孤独致死的。
他创造了价值,起码不愧于心,他带来了无数奇迹,即使很少有人记得,很少有人知道是他所做,他也不在意,因为他满足了自我,他知晓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是成果。
但是……仅是这样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