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徐徐,河岸竹柳沙沙摇曳。
靠近石滩坝的竹林石阶上,卫子英小手撑着小脑袋,双眼放空,瞅着竹林发起了呆。
两个多月过去,卫子英的头发冲出来四五厘米,头上那道狰狞伤疤已经完全看不到。新长出来的头发,又浓又密,苏若楠手巧,用四根橡皮筋,给她扎了四个小揪揪。头顶上的两个揪揪,因着不够长,直楞楞上冲着,就像两个毽子。
这一收拾,小丫头是越发可爱了。
眼睛纯黑,亮的犹如两颗黑珠子,巴掌大的小脸透着些婴儿肥,看着娇娇憨憨,谁见了都忍不住想捏两下。
卫子英坐在竹林下,大眼睛散漫,又思考起她的统生了。
大哥、二哥去上学了,她也有点想上学。
因为只有上学,接受外界各种讯息,她的左脑才能逐步开发出来。
她的数据库被封在了左脑里,如果左脑不开发,就算她是系统穿越的,这辈子也不会有大出息。农村太艰难,统统幸运做了一回人,才不要一直过这种苦日子,她想读书,她想挣钱,她想让奶奶天天吃后腿肉……
“英子,咋在这儿傻坐着,今儿怎么不去找玉华玩。”
卫子英走神间,竹林内,卫良峰杵着拐杖,嘴里不知吃着啥,牙齿咬得咔崩脆,慢悠悠走了过来。
“玉华姐没空,和潘奶奶上山弄柴去了。”卫子英听到她爷的声音,掀眼,软乎乎地回了一声。
就说农村苦吧,玉华姐姐才四岁多呢,就要进山打柴了。潘家还算疼崽崽的了,但玉华姐还是少不得要干活,等她再大一点,她也得天天干活。
统统不讨厌干活,但统统更想干脑力活,而不是体力活。
“爷,你喝酒了?”
卫子英心里叹气,起身,小短一迈,上前想扶卫良峰。刚靠近,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刺鼻味。
她小鼻子耸了耸,有点嫌弃地退开,水灵灵的眼睛严肃地盯着卫良峰:“爷,我奶说喝酒伤身,会生病。”
“你奶瞎说的。”
卫子英:“奶才没瞎说呢,去年我去拆线的时候,医生姨姨给另一个老爷爷说,他喝酒喝太多,肝都硬了。”
“肝硬还能活?”卫良峰被小孙女的话给唬了一唬,忙不迭道。
卫子英板着小脸:“医生姨姨是这么说的,还说啥肝硬了会坏,坏了,就完了。”
卫良峰心一紧,硬着脖子说:“你爷我可不是忽悠大的,喝酒哪会把肝喝硬啊。”
他只知道,喝酒喝死人的,还没听说过喝酒把肝喝硬的……
“我忽悠爷爷干啥,爷要不信,去问问奶,奶那天也听到了。”她是诚实的统统,才不屑忽悠人。
就算要忽悠,也是有理有据的忽悠。她头上伤口拆线那天,医生就和一个肝病患者说过这话。
酒精肝、肝硬化、肝癌,就是这么一步一步来的。爷爷本来就身体不好,多喝酒是真的不好。
“爷爷,你和谁喝酒了?那和你喝酒的人,肯定是想害你,咱以后不和他一块玩了。”卫子英憋了口气,又去扶卫良峰。
卫良峰没让她扶,他是腿脚不利索,又不是不会走。
轻轻拍开卫子英的手,卫良峰从兜里摸了一把炒熟的黄豆塞给卫子英:“没,我去东阳大队看我表舅公了,顺便和他小喝了两怀。”
这黄豆是农村很常见的下酒菜,小火入锅翻炒,不放油,直到黄豆表皮泛焦,熟透后,洒些盐起锅便成。
这炒出来的黄豆,又香又脆,牙口不好的老人一般都吃不了,但小孩却喜欢。
“东阳大队?”卫子英把炒黄豆装进兜里,小脸一侧,好奇地看向她爷。
她现在对东阳大队这几个字特别敏感,因为,那朱标强和他大姐的判决出来了,两人都要吃枪/子,连那买小孩的一方,也被当成同伙判了刑。
现在这事,整个甘华镇都传得沸沸扬扬,十里八乡全知道了,因为公社把朱家姐弟犯的事,连同判决,一起通知了所有大队,让各大队村支书,给众人普法一下,别做那触犯法律的事。
她大爷前天傍晚,把左河湾所有人都聚到了石滩坝,给大伙开了一个会,反正那意思,就是谁要敢和那朱标强一样做缺德事,他决不容情,亲自把人扭送去公安局。
这个会一开,整个左河湾都拍手称快,只有吕家婆子大哭了一顿,指槡骂槐的骂到了大半夜,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惹到她两个儿媳妇了,三婆媳半夜还吵了一架。
吕家被压了十几年的两个儿媳妇,如今算是翻身做主了。
但有的人就算是腰杆硬了,有些东西也难以改变,吕家五个闺女,亲娘当家做主了,日子还是不见有好转。
朱家一下子死了两口人,卫子英特别想知道朱家的情况,但奈何人太小,所有讯息,都只能从大人们嘴里知道。
“恩,你老太有个表弟在那边,我过去看看他老人家,哎,看一次,少一次,也不知还能见几次面。”卫良峰点了点头,啥也没和卫子英说。
卫良峰去东阳大队看人是其次,打听消息才是主因。
老娘那天说的话,是他心底的一根刺,不得不防。朱家邪性,这一下子死两个,鬼知道朱老头会不会暗地里搞他们家,他得先防范起来,别事到临头了,自家还双眼一黑,啥都不知道。
不过这次过去,也不是毫无收获。
朱标强姐弟判决下来后,朱家就关门闭户,一点声动都没有。都说不叫的狗,咬人最狠,判决前朱家那对老的又凶又横,判了后却不吭声,指不定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呢。
晚上等永华回来,得和永华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应付这朱家。就是不知道,朱老头最后是把这笔账算到自家头上,还是冯家或是周家。
“你咋在竹林呢,你妈和你奶呢。”回石滩的路上,卫良峰抛开心底杂思,问道。
卫子英耷拉了一下小眉头:“姑姑回来了,她们说话,不让我听。”
卫良峰:“你姑来了,就把你追出来了,有她们这样当人妈,当人奶的吗?”
“对啊,对啊,好过份。”卫子英心里也有一丢丢委屈。
妈妈、奶奶赶她出门,好过份哦。
她是真委屈,自从年前听钱二媳妇说周三柱不好,她一口说出三柱脑袋坏后,她妈和她奶说话就开始避着她了。
她妈说,她太小,过早听这些不好。
她奶说,小孩子就得有小孩子的样,这些东西听太多,会移性。
卫子英不明白,为啥她就不能听这些了。她左耳进,右耳出,依旧时刻支棱着耳朵,偷听她们谈话,但偷听两次被抓后,她就不敢再偷听了。
因为,她奶说,再被她发现偷听,就一个月不煮肉给她吃。
……一个月不吃肉,会馋死统统的。为了吃肉,她只能忍着好奇心,不再去偷听他们说话。
其实,苏若楠和周桂也没啥心思,就是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家三岁的小丫头竟能听懂大人们谈话了,而且……听了后,反应还和别的小孩不同,她似乎对这些很感兴趣,不但不会忘记,还会有理有据地分析。
这一发现,可把这两媳妇惊呆了。
婆媳二人统一战线,决定要拍飞小丫头这喜欢听八卦的另类爱好。
她们可不想以后闺女长大了,成个八卦小能手。
“老婆子,你们关着门说啥呢,还把英子追到竹林里去,下面可是左河,也不怕她去玩水,掉河里去了。”走进院子,卫良峰还没看到人呢,就先朝半掩着的堂屋里埋怨了一句。
厚实的木门,随着卫良峰的声音响起,缓缓打开。
一个梳着大辫子,穿着一件的确良衬衣的爽利女人,从门缝够出个脑袋,看了出来:“爸,你回来了,快进来,我们正说事呢。”
这女人是卫子英的姑姑,卫永红。今年二十七岁,嫁去良山大队下的凤平庄已经三年了,凤平庄离左河湾生产队不是很远,只有半个小时的脚程,初二那天,她还带男人回来过,这才刚过一个月,也不知啥事,一个人又回来了,而且还是选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回来。
“有事讲事,把小英子关外面做什么。”卫良峰瞥了眼亲闺女,牵着卫子英蹒跚着进了堂屋。
祖孙俩刚一进去,卫永红就忙不迭把门掩了上。
堂屋里,周桂满脸愤怒地在坐板凳上,进屋的卫子英,一抬头,就瞅见了她奶不寻常的神情。
卫子英诧异。
谁惹奶生气了,脸都气黑了,莫不家里有啥东西被人偷了?
而一旁,苏若楠也是满脸无奈,这无奈中,还掺杂着一丝卫子英看不明白的东西。
卫良峰说完卫永红,一转头就察觉到屋里压抑的气氛,他楞了楞,问:“老婆子,咋了,谁惹到你了?”
“谁惹到,除了你那好儿子,还能谁能这么气老娘。”
卫良峰不问还好,一问,登时扫到了台风尾,生气中的周桂,眼睛一抬,气怒地刮了一眼他。
“永民?”
卫良峰似乎从来就没想过,惹周桂生气会是卫永华,下意识就把卫永民定成了罪魁祸首。
在卫良峰心里,老大没那能耐能惹她老娘生气,而老婆子也更不可能生老大的气。老大话少,除了干活,就没有什么花花心思,一辈子,也就在娶儿媳妇的时候和他们犟过一回。
说起卫永华的性格,这其实和卫良峰两口子有着很大的关系。
当年卫良峰腿断,卫永华十一岁,就被迫去跟着那老木匠学手艺。那老木匠性子不大好,只会打压教徒,等到两口子发现卫永华越来越沉默时,已经晚了。
卫永华已经彻底不爱说话,只懂干活了。
在农村这种性子其实也没啥,在外人眼里卫永华就是老实人,可只有卫良峰他们这对做父母的,才会明白,以前活蹦乱跳的儿子,不知不觉间变成这样是何等感受。
好在现在成家立业,娶的媳妇虽然娇娇弱弱,但也是个会过日子的,两口子拧成一条线,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周桂揉了两下堵得慌的胸口:“不是他,还能有谁。”
“他又干了啥?”卫良峰一听惹祸的是卫永民,眉头一横,怒问。
问过了,眼神一扫,冷飕飕的睨向卫永红:“还有你,都忙起了,你不在凤平庄挣工分,跑回家来干啥。”
“干啥,还能干啥,当然是来和你们说老三的事。”卫永红翻了个白眼,顶了卫良峰一句,走到若苏楠的跟前,忧心忡忡问:“大嫂,那陈丽和你是一批来咱良山大队的,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不清楚,我下乡两个月,就从知青院搬了出来,这些年也很少去知青院走动,我不知道她如今的具体情况。”苏若楠摇摇头。
当年她下乡,极度不适应地里农活,所以,就启用了她爹给她安排的计划。
她离开江省前,她爹给她说,要是干不习惯农活,就找个傻一点的本地人嫁了,融进农村,只要成了那个地方的人,就不会有人敢欺负她,而且活也有人帮她干。也让她别担心嫁了人就回不了城的事,只说,要有机会,他会安排她回城。
嫁的人好呢,那就一起带回城,苏家不差女婿那口饭,要是不好,那她就一个人回城。
因为有父亲离开前的话,她当初才会在发现乡下日子不好过后,果断选择嫁人,而且还选了一个手艺人。
永华手艺好,就是和她一起回城了,也不愁没工作。
她当年嫁的太快,是真的不清楚知青院的事。不过卫永红嘴里的陈丽,她却是稍微知道一点点的。
苏若楠从过往回忆中回神,抬眸,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在场三人:“陈丽也是江省人,父母是纺织厂的职工,家里七兄妹,我只知道她想回城,不然也不会二十八岁了,还一直单着。”
卫良峰迷糊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三个在打什么哑谜?”
周桂:“还能怎么回事,永民那畜生,鬼迷心窍和女知青搅合在一起,还搞大了别人的肚子。”
“啥……”卫良峰震惊了。
周桂瞥了眼男人,喊了一声卫永红:“永红,你来给你爹说,老娘现在不想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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