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背着的剑越来越重,那是责任。
可这些话,除了对老夫人说,谁也不能说。
她擦掉眼泪,还是白日里那个气势磅礴的太子妃。谁见了她都会心安,都会信赖。
澹台老夫人心疼她,“会好的,这是千古之事,责任不在你一人,不在这一世,不在这百年,而在千秋万代的传承。”
“你不必一人承担这份责任。”
盛梦瑶哭了一通,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自来强大惯了,从未这般哭过。
她说,“我自此之后,便不哭了。”
澹台老夫人很想说一句哭一哭也没有关系,但想到日子越长,她越大,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各个都仰着头看她的时候,她必然不能是一个会哭的人。
她需要站在神坛上,做一尊菩萨。
菩萨没有七情六欲,菩萨只有悲悯世人。
澹台老夫人临走的时候跟她说,“你想哭的时候,就咬咬牙。”
天下人,少有真正理解你的人。
小凤不能,邵衣不能,她们尚且懵懵懂懂。
盛梦瑶最大的悲哀是孤独,是走在了最前面。
她语重心长的对这个背着剑的人说,“你是走在前面提灯举火把的人,你不能倒下,你一旦倒下,也要有人接你的灯,接你的火把。”
盛梦瑶哎了一声,“我省得。”
她就这般提灯夜行,举着火把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故旧的人也越来越少,人来来往往,她坐在皇宫里,依旧在枫树林里走了一天又一天。
后来,第三次对她说她孤独的是河洛。
河洛,生于长平十三年九月,刚出生的时候,盛梦瑶就打算好了她的一生。
她向来不信神佛,那一次却认认真真的磕头。
她求神明:愿她聪慧且怀有大善。
愿她知我心意,承我火把。
河洛一天天长大,神明显灵了。
盛梦瑶写信给老夫人,她说,我找到接火把的人了。于是当老二小朔出生的时候,她对这个孩子抱有愧疚之心。
有时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也可以区别于男人和女人。
她对小朔太残忍,但她不后悔。
她教导河洛,“必争的东西,就要争到手。”
河洛跟着她走在枫树林里,一年又一年,有一天,她站在小道上,牵着她的手,抬头问,“母亲,你孤独吗?”
盛梦瑶:“为什么这么问?”
河洛:“因为我很孤独。”
她道:“您教我的这些,除了我,谁也听不懂。”
她道:“我知晓,母亲也是这般的。”
盛梦瑶想了很久,她说,“母亲有了你,便不再孤独。这条路,我走了这么多年,如今你陪着我走了。”
“只是从今往后,谁跟你一起走呢?”
她道:“河洛,还望你不要责怪于我。”
不要怪我拉着你走了这条路。
后来仔细想一想,她这一生,其实也是对不起很多人的。
再后来,她对不起的人多了,竟然也开始在她心里排个一二三四。
最不起的人是小凤。
她是得上天眷顾的人,求什么得什么,但是她求的平安渡过宫变,却牺牲了别人的幸福。
当满身是血的小凤出现在她面前,当她的眸子不再有昔日的光彩,有一瞬间,盛梦瑶觉得自己摇摇欲坠。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她咬咬牙,就也这么过了。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心肠真硬。如果重来一场,小凤可能会后悔跟随她走这一场,但是即便齐窗明死十次,盛梦瑶还是会坚持做这件事情。
她愧对小凤。
然后,她坐在皇位上,听见了一个又一个的自尽消息传来。
因为改朝换代,起码有十几个大臣撞死在宫门口。
就好像于翰林悬梁自尽一般,所有的声音开始责备她。
不过这回,他们不敢直接说了。她有了权势。
她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底下的臣子们,其实本该得意的。
但只有坐在上面才知道,登高跌重,一不小心就要粉身碎骨。
本该功成名,就最后却落得个身败名裂。
她越发小心翼翼,第一天甚至有些束手束脚。
她又回了一次枫林里面。
枫林那条路依旧小小的,却很直,她这回脱了鞋子走过去,有一股凉意。
冰冷的感觉让她瞬间回神,然后啧了一句,拍了拍自己的脸,瞬间走回去穿鞋,头也不回的去了御书房。
如同多年前一样,她现在依旧是提灯夜行走在最前方的人,她举着火把,就不能放下。
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她不能做出任何错误的决定,她走的每一步必须都是正确的。
盛梦瑶做皇帝的前三天都没有睡觉。她一遍又一遍的看自己要发出去的奏折,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大秦的堪舆图,大秦十八州,她只在京都呆过,然而十八州的每一个县城的名字,每一个大的村落名字,她都记得。
那里产什么,有哪些官员在那边做过官,在位期间做过什么,是哪一党派的人,是世家还是新贵,家里富裕还是贫穷……她都记过。
为了怕自己忘记,她专门为这些官员记录过一本书,如今拿起来,已是厚重。
将这十八州的山匪,世家都仔细的在心里过了一遍,大概知晓要如何行军,用多少粮草,派什么人去打,什么人监督,她心里都有数了。
这般才在迷迷糊糊中睡过去。第四天,她起来的时候已经驾轻就熟的自称朕。
没有一点不习惯。她开始大封大赏了。她知道,只要自己这一辈子一路对下去,迟早有一天,史书上会给她一个开创者的名号。
只是,在去看小凤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感伤。
人得了好处,就会得意忘形。她虽然一直克制自己,但松了一口气,压在自己身上的死亡阴影没有了,确确实实想的都是自己。
她即便心疼小凤,却也不能感同身受。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说都会过去的。
可应该只有小凤自己知道,这一辈子,都过不去了。
盛梦瑶每一天看完折子之后都会去看小凤,陪着她说说话,吃吃糕点,好像这般一来,她的罪孽就能轻些。
不过愧对小凤,日子却还要过。她先去处理的是先帝。
没错,先帝。
人人都说先帝死在了她的手里,但是只有盛梦瑶知晓,他还活着。
打开一层一层的牢门,一个华丽的牢房出现在她的眼前。
先帝,也就是她的丈夫,两人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他们之间不曾有过爱意,但是面对杀和不杀到时候,还是会犹豫。
盛梦瑶不杀他,倒不是因为这个人值得留念,而是时至今日,杀了他,不杀他,都可以。
他已经没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而他留着,利大于弊。
她走到牢房里面,搬了张椅子坐下,静静的看向先帝。
但是开口叫先帝,实在是别扭,她说,“陛下。”
先帝垂头丧气的坐在床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想骂她一句狗贼,但又想活着——怎么说呢,骂人是需要骨气的。
他一辈子没受过什么苦,即便是如今成了阶下囚,住在牢房里,但看看这牢房的布置,反正就差把龙床搬来了。
他真的好气哦。他真的好要骨气。
可活着真好。
他是个皇帝,如今成了死人,他坐在床上,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最后还是会被杀死。
“你预备把朕怎么办?”
他问。
盛梦瑶:“把你送云州去。”
她说,“之前,我在云州布置了宅院,若是我输了,便把孩子们送去云州。”
先帝呸了一句,“你心真狠,盛梦瑶,朕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竟然敢夺位。”
盛梦瑶轻声笑着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先帝神情激动起来,“你就不怕报应吗!”
“不怕。”
她静静的看着他,“陛下,若是天真有因果,有报应,那你们早该死千百回了。”
“我一点也不后悔。”
先帝被她的神情看着往后一缩,他又缩回了小角落里。这些日子的□□,已经足够让他认清现实了。
崩溃过,想过死,最后能这般心平气和的跟她说话,也是他长大了。
他说,“你跟我说句老实话,至此之后,你是不是要自己生个孩子继承皇位了,你让河洛和小朔怎么办?”
哦,还有小树。
他道:“小树也是个好孩子,你不会杀他吧?”
盛梦瑶摇头,“不会。”
她说,“我未曾改国号。”
先帝惊讶抬头,“啊?”
他说,“你不曾改国号。”
盛梦瑶:“没有必要。”
他实在是不明白。
“那你折腾这一圈做什么呢?”
夫妻多年,她一句不曾改国号就基本上已经回复了她将来生不生孩子,纳不纳皇夫的问题了。
他问,“你是要传位给河洛吧?”
盛梦瑶点了点头,“自然,河洛聪慧,比小朔好。”
先帝就舒出一口气,“朕还是不明白,你既然不喜欢做皇帝,不喜欢权势,也不喜欢美色,你坐在那皇位上做什么,就图个名号吗?”
如果说是为了她心目中那些女子,那就太可笑了。
“你翻不了天,即便是朕也能知晓,你翻不了天。无论你坐在什么样的位置上,这天不是你能翻的。”
“也不是河洛可以翻的。”
“朕就算你们连着有三个聪慧的女皇,也不可能将阴阳颠倒,让满朝文武都是女子,你做不到这件事情,河洛也做不到,河洛的女儿更加做不到。”
他觉得自己输给这么一个理由简直比盛梦瑶贪慕权势更加心酸。
他说,“连朕都看得清楚的事情,你为什么看不清呢?”
盛梦瑶静静地坐在那边没有动。良久,她说,“至始至终,我想要的,都不是满朝文武为女子,而是能有一半女子。”
“我想给她们一个机会。”
“我身上的这把剑,可以为她们劈出一道光来。”
她忽然释然了。她想,世人不理解她不要紧,她自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可以了。
这是她的初心。说来可笑,也被人嗤笑,但她真是这般想的。
她说,“这些日子,有人撞死在朝堂之上,用血淋淋的身体告诉我,他们宁死不屈。”
先帝没看她,心里倒是有些感动——瞧,他还是有追随者的。
他有些得意——你盛梦瑶再厉害又怎么样,一个女子,还想翻天呢。
说不定过几天就要让位了。
她都能夺得天下,那些地方大吏难道就夺不得吗?
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简单的人,这么想,脸上就露了出来,盛梦瑶就笑了。
她道:“你以为,他们是为你死的?”
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跟先帝说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两人你杀我,我杀你,最后能都活着,也不容易。
先帝见她要走,也不得瑟了,连忙叫住她,支支吾吾问出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杀我?”
盛梦瑶站起来,道:“没什么杀不杀的,陛下,这么多年走过来,你帮我不少,我算计你也不少。”
她顿了顿,说出了一个好像可信的理由,“至少,很是感谢你,这么多年一直相信沈怀楠。”
先帝本来想听一些煽情的话,却不想听见这个,脸瞬间愤怒起来,“别谢朕这个,若是沈怀楠站在这里,朕必定要生啖其肉,挖其心肝,然后把他的尸体扔出去喂狗。”
可见是真恨了。
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问盛梦瑶为什么不杀他,他良心发现,问,“沈怀楠是你的人,这个朕已经能接受了。这个畜生一开始就没有怀好意,从来没有对朕衷心过。”
“那李荣光呢?那可是朕从小到大的伴读,朕不相信他会背叛朕,你们把他怎么样了,可……可还活着?”
盛梦瑶:“你希望他如何?”
先帝就支支吾吾一声,最后叹气,“朕当然是希望他活着。”
外面忠君的已经死去,他希望李荣光也有这种气节,但是终究还是希望他活着。
“朕都不愿意死去,苟且偷生也活着,又凭什么希望他去死呢?”
盛梦瑶点了点头,“那么,如你所愿。”
先帝见她要走,连忙起来走了几步,看着她,“朕知道,朕知道你一直都很善良,走到这一步,是你跟朕不同路。”
“那能不能,能不能继续用你的良善去好好养育小朔。”
“他做过皇太孙,做了皇太子,比起你一手养大的河洛,他长大后反而跟你不是那么亲近。”
“朕知道,他跟着父皇学过,跟朕也学过,他对你而言,可能是威胁,但你……但你能不能对他好些,至少别太打压他。”
“还有小树,他也很不容易的,生母本来就跟你有仇,如今朕走了,宁国公一家死了,他无依无靠的,肯定要遭受不少欺负,你多看顾看顾,啊——”
盛梦瑶就有些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先帝这个人吧,有时候会让她觉得啼笑皆非。
这种时候了,来叮嘱她这种事情。
但也就是这样,才让他们走到如此地步,都让她愿意送他远走,而不是义无反顾的杀了他。
她点了点头,“山高路远,至此之后,你我永不相见。”
“哪天你死了,我会给你遥寄一杯酒水。”
她走出大牢,瞧见了不远处的河洛。
盛梦瑶愣了愣,然后笑了。她走过去,“你知道?”
河洛点头,“知道。”
她说,“母皇,多谢你。”
她知道,她没有杀父皇,有一些缘由是因为父皇对她和弟弟们不错。
父皇不算是坏人。尤其对弟弟们来说,他委实是一个好父亲。
她跟母皇好,若是真杀了父亲,她可以告诉自己释怀,但弟弟们释怀不了。
而弟弟们是她一手带大的,她不想跟他们有太大的隔阂。
一层层缘由算下来,母皇是深思熟虑才做下这个决定的。
只是……河洛抬头,她说,“女儿实在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小朔。”
盛梦瑶便停了下来,她道:“万事不能十全十美。河洛,你不能停,你的身后有无数的人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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