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除夕佳节。 正该过个团圆年的时候,但普州城内外的人却都没有这个心情和条件。 数十架投石器在天一放亮的时候就开始朝着普州城头和城外大营投射石砲。 同时发威的还有数十架八牛弩,长矛一样的弩箭可以洞穿数人,就像就像是穿糖葫芦一样。 这些远程攻击器械,因为数量原因,造成的伤亡并不大,但对于防守一方红莲军的士气影响极大。 让营寨以及城上的红莲士卒纷纷躲避,耳边同伴的哀嚎声更是冲击着他们的心里防线。 距离普州城墙数里之外,临时搭起的观战台上,傅津川站在正中央,身后拥簇着数十个文武大员。 观战台正对着城头的主城楼上,方家兄弟,薛巨鳞庞知古,以及作为青唐使者的无归和尚同样立于城头,面对着官军的攻势面容肃穆。 “官军攻势如潮,这么下去,能守几日?” 这句话没人能回答,薛巨鳞仿佛是在问自己一样。 一旁的无归和尚道:“上京那一晚,就是武安侯坏了庞先生的谋划吧?” 庞知古摇摇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说不上是他坏了的我谋划,只能说时运不济罢了。” “不过此人真是堪称我红莲道的劫数,从庐州开始,就被他追着跑,他娘的,到了蜀中还是被他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真该想想注意弄死他...” 方蛟的语气颇有些气急败坏。 方虬却道:“什么劫数不劫数的,败在他手下的人多了,不过是朝廷兵强马壮罢了,等咱们过了这一关积蓄实力...来日方长。” “圣公之言甚是,能成大事者,不拘于一地一时,傅津川此人少年得志,未必就能长久。” 庞知古也出言附和道,也算是安定人心之言。 毕竟现在红莲众人在对阵之中处于被动挨打的处境,在不说些什么,就连这几个主事之人的斗志都在渐渐消弭。 随着投射形成了压制,官军也开始了攻城第一步。 负土填壕。 数千民夫和辅兵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开始向推着车,背着布袋,往护城河里填土,红莲军被官军的箭失和石砲压制的根本无法对城下的民夫和辅兵的行动进行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偶尔有弓箭手从垛口出射出箭失,也无法阻挡官军的脚步。 在天色将暗的时候,已经有几段城墙处的壕沟填的差不多可以上云梯车了。 傅津川在收兵之后才下了观战台,带着几个幕僚回到中军大帐。 “红莲军要走。” 这是坐回主位上第一句话。 领兵多年,大小百战带给傅津川丰富的作战经验和敏锐的直觉。 张杲和许应龙以及李法真等人听了之后都是神色一怔。 因为红莲在官军赶到之前,对于城中以及城外大营的防备工事都进行了重点的修整,怎么看都是要准备在普州与官军对峙一番。 现在放弃普州的城池依托,想要立即转进很有可能会被官军追上击溃。 还不如留在普州,有城池和大营可以守一守。 不过几人也都是通透之人,傅津川这么一点也立即想的明白。 不是长久之计。 普州,甚至是整个川蜀,都不是红莲道的能够久居之地。 在红莲军的方向考虑,必须得早做打算。 “节帅所言甚是,红莲军若等城破之际在走,更为被动,眼下虽然僵持不下,但两害相权,不如早走,脱身的机会更大一些。” 这时候幕僚之中的参军之一李法真也建言道。 “红莲军想要突围,必定会有兵分几路,设疑兵之计,但他们真正能走的,只有往山南道,走夔州一条路,现在关中重兵云集,去关中无疑是自寻死路,我军可拍军堵住敌军南下通道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这里,大足县...” 李法真一边说着一边手指着一旁的舆图上,包括傅津川等几人都随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 去都默然不语,不置可否。 这时候许应龙却提醒道,“李兄,大足县属渝州,跟剑南节度使府并不统属。” 李法真听后愣住一下,然后道:“事可从经,亦可从权。此紧要之时,自然该以国事为重,此时派兵渝州刺史和司马都会感谢节帅的救援及时。” 许应龙道:“可朝廷法度可不会感谢节帅的及时。” 李法真听了这话直皱眉,却不出言反驳。 张杲道:“节帅在淮南救援寿州之时,曾经绕道淮北,现在未尝不可效彷当时故事,只派数千精兵扼守大足县,就能堵住红莲军南下必经之路,就可在蜀中全歼红莲主力,立下不世之功。” 张杲是曾经跟着傅津川一起经历过寿州之战的,两万铁骑绕道濠州渡河饶了一圈突然出现在寿州以西,让当时吴王叛军所重点防御的淝水防线完全落空了。 两万铁骑直接就让叛军的十万大军在战场上失去了任何的主动进攻的可能性。 可谓是傅津川用兵的经典之作。 这时候张杲旧事重提,他的意见自然也很明确。 一旁的崔奉一却说道:“不可一概而论,当时节帅是扬州大都督,又有太子殿下背书,且红莲军北上目的就是直驱京畿的许洛,威胁上京,当然可以事急从权,但如今上京城离这可还有千里之遥,蜀中可还有人能够给节帅作保?带兵越境,可不是小事!” 许应龙点头道:然也,此时与淮南境况不可同日而语,太子殿下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自然是可以命节帅绕道迂回淮北,不违法度,如今节帅镇守一方,权倾蜀中,却不可不思量。” 这话一出,李法真和张杲都不说话了。 没法再说了。 在他们看来,傅津川现在有机会终结红莲道,只要拍出数千精兵扼守大足县,就能堵住红莲军的南下之路,既可以聚而歼之。 但这么干无疑也是要冒着很大的风险的。 节度使权责重大,辖下之地军政大权尽在其手,越是这样盯着这个位置的人也就越多。 任何一点小事可能都会被无限放大。 是冒着风险,一举歼灭红莲军主力,在自己的功劳簿上在填一笔佳绩。 还是紧守朝廷法度,绝不带兵越境? 此刻帐中针落可闻,傅津川坐在虎皮大椅上望着舆图,久久不言。 实际上这些他早就想过了。 甚至他相信这几个幕僚也都想过了。 这个局面对于他来说很难选择。 他出身大晋最顶尖的将门英国公府,与国同休。 自幼时常出入宫廷,尚先帝武宗公主,与太子交好,简在帝心,是当今道君皇帝最为看重的年轻人。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明白有些事真的是不能碰的。 他可以贪赃枉法,可以强取豪夺,可以杀人放火。 有些在别人身上够死八百次的罪名在他身上,也就是个申斥。 亦或是罚俸,最多也就是降爵。 但违例带兵出境,不在此列。 即便是他公忠体国,全无私心,但这种事情会在有些人心里埋下一根刺。 现在虽然不要命,但搞不好什么时候心里这根刺就会刺痛心。 今天可以为了剿匪带兵越境,明天造反的时候是不是也可以用这个借口越境? 大足县的地方官员,面对他傅津川派过去的兵,是拦着还是放行? 而且大足县以西可就是出川要道了,朝廷当初为了割裂蜀中才把夔州一代划分到山南道,把汉中归属关中管辖,以保证蜀中富足的核心之地和两个重要的出川门户不在一人之后。 现在傅津川若是把手伸向川西,哪怕只是为了剿匪,也一定会引来各种攻诘和非议。 口舌和笔墨,也是能杀人的。 不然为何叫“口诛”,为何叫“笔伐”?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陛下和太子殿下的态度。 身为臣子,揣度君上那是大不敬。 但哪一个臣子,敢不揣度君上下的每一道旨意其中有何深意? 毕竟,天大的功劳也胜不过一个简在帝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