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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碎清兰
说着等秘境试炼结束后,请谢厌吃酒的霍九因家中来信,在秘境大门开启那日,便急匆匆赶回了江陵道落凤城。于是向西而行的路上,少了这么一个小傻子供谢厌逗乐。
同行之人倒是不少,步回风、陆羡云、拂萝都在,此外,还添了个温飒。
温飒与霍家,说不上有什么渊源,但关系是实实在在的。
众所周知,霍家这一代家主不娶正房、不立嫡子,纳的侧夫人生了儿子,亦不偏宠谁,所有东西都得凭自己的本事去挣。
唯有霍九例外,盖因霍九霍时竹,与霍家家主年轻时模样太过相似,是以受宠颇多。但这份宠,仅在吃穿用度上,旁的,譬如商道、盘口,家主未曾放过半分水。
此处不提霍九,单说温飒。她出身于江南某个没落士族,家族为了振兴,想了又想,便将温飒的姐姐温韵,嫁去落凤城霍家,做霍家家主不知第多少房侧夫人。
那时已不再兴哭嫁,温飒的姐姐,却是哭了一路。
当时谢厌问温飒,为何习刀。温飒答她想尽快变得强大,去江陵道霍家抢回姐姐。
而此去江陵道落凤城,温飒为的是探望姐姐。
一行人乘云舟向西而去。这是众人投票的结果,谢厌嫌弃这种方式不太便捷,却也没表现出来。
先前对剑无雪找的借口是,打算去江陵道找最千秋,把秘境中所得拍卖出去——然而江天一色的拍卖会定在三日后的夜里,去得太急,那少年定会心生怀疑。
感觉做了一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事,当初应该说最千秋生辰将至,作为老朋友过去庆贺一番,这样一来,不仅能够很好地拒绝剑无雪与他同去,还能甩开步回风这个大喇叭。
谢厌坐在云舟最角落,垂眼把玩一柄玉骨折扇,在心中暗道。
此时此刻的步回风正在对温飒吹牛,说他的机关如何如何精巧,他设计的武器如何如何实用,他制造的玩意儿如何如何有趣。边说,还边掏出一个小方盒子,说打开就能听见乐音。
的确是传出了声音,但根本称不上乐。
接着便见拂萝拿伞捅了他的手一下,黑着脸说:“你又偷偷把我没完成的作品拿出来了。”
于是答案揭晓,那小方盒子根本不是步回风制造的。
拂萝夺过自己的小方盒,经过一番调试,再度响起的乐声,动听许多。
“你姐姐长什么样子?”拂萝坐着特制的高凳,和温飒并肩看云舟之下的风景。
“我姐姐只比我大两岁,模样与我相似,性子却是不同。我不爱脂粉,她喜欢极了;我爱舞刀,她偏爱话本戏曲。”提起姐姐,温飒止不住笑意,手扶着云舟边栏,目光温和,“她喜欢用茉莉熏香,喜欢珠花钗,尤其是佩戴在头上,走起路来叮当响的。”
拂萝便问:“那明日去见她,是否要买些水粉首饰?”
两个姑娘说着话,步回风却强势插.进去,拉长调子道:“说到买东西啊,这个我最在行——”
谢厌极轻地笑了一声,这笑引来剑无雪的注意,他十分自然地碰了下谢厌手背,发觉有些凉,便取出一件披风,打算为他披上。
“小兄弟,现在是夏天。”谢厌一抬折扇,抵住就要落下的、剑无雪的、罪恶的手。
剑无雪淡然道:“天色渐晚,夜里凉。”
谢厌将折扇又往前抵了一抵,试图做点挣扎:“再凉也不需要这个。”
“需要的,云舟上风大,你小心着凉。”言罢,不由分说将谢厌给包起来,接着在他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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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厌身侧摆上一圈屏风,美其名曰挡风。
“那你为何不将头顶也盖上?”谢厌一翻白眼。
于是剑无雪拉起与披风相连的帽子,将谢厌兜住。
谢厌“嘶”了一声,凉丝丝道:“你不如直接来一张传送符、把我送去落凤城,这样你好我也好。”
剑无雪冻着一张脸:“我以为你同意乘云舟,是为了看沿途风景。”
“你把风景全挡住了,现下我只能看你。”谢厌幽幽转头,自下而上盯了剑无雪一会儿,抬手将折扇抵上剑无雪脸颊,努力地让他唇角上扬。
“我不介意你看我。”少年人以平静的语气说出这话,但碍于谢厌阻挠,语调有些奇怪。
谢厌晃了晃脑袋,收扇道:“但你并非风景。”
谁知剑无雪蹙了下眉:“你是指我不好看?”
被裹成球的人“哟呵”一声,拿折扇敲剑无雪脑袋:“小小年纪,竟开始介意起美丑了?”
“你愿意看步回风,却不愿意看我。”剑无雪握住折扇另一端,将他的手一点点拉下来。
谢厌借着屏风遮挡,小幅度晃了晃腿,目光散漫掠过屏风上的花鸟,最终落到剑无雪身上,这时候,他抬腿碰了碰剑无雪小腿,含笑发问:“所以,你一直在偷看我?”
“并非偷看。”剑无雪正色道。
“那便是想找我说话?”谢厌眼眸一转。
“的确有些问题。”
“你说。”
少年便将此前琢磨《春江花月夜》时产生的疑惑,逐一问出口,后来问题发散,谈及剑道,言论山河,与当今时局。谢厌慢条斯理与剑无雪对答,等说完最后一句,已是星辰漫天、清辉如水。
他们行在云间,此时的确生出些许凉意,谢厌拉了拉披风,又抬手呵了一下。
剑无雪的目光停在他的手上,谢厌注意到此,大方地伸到他眼前摇晃:“你也觉得很好看?”
少年抬手欲抓,但恰巧陆羡云送了一壶茶进来,谢厌转身去接托盘,生生错过。
“方才听见谢长老讲剑……”
陆羡云刚开了口,就见步回风踢着步子挤到屏风围成的方寸之地内,打着呵欠说:“听得人昏昏欲睡,外面两个姑娘都已经被你催眠了。”
“夜已浓,正是睡觉之时。”谢厌笑道。
步回风往里瞅了瞅,抬手比划:“我们把屏风挪过去一些吧,把云舟分成两片区域,她们两个姑娘睡一块儿,咱们四个挤一挤。”
谢厌挑眉:“没想到你竟是个心细之人。”
步回风语带得色:“心不细,能设计出这些顶尖而上乘的武器?”
话毕,步回风折身去挪动屏风,位置终于宽敞了,陆羡云坐到谢厌对面,继续说适才的话。
“方才谢长老讲剑,我有几处不赞同。”
陆羡云送来的是一壶乌龙茶,性温,适合寒凉体质之人。剑无雪将倒扣的两只瓷杯翻转朝上,执起茶壶、斟出茶水,其中一杯塞到谢厌手中。这人抿过一口,才问:“哪几处?”
“您说乱世将起,唯以杀止杀。”陆羡云道。
谢厌仍是弯着眼睛,笑眯眯的:“你不同意这一句,那你认为,该如何?”
陆羡云:“该以仁义游说两方君主,向他们言明战争为人民带来的疾苦,劝他们止战。”
“我想朝中主和派,便是这样向小皇帝说的,甚至还捎带说明了战争开销巨大,国库恐无力支撑。”谢厌手指慢慢抚过茶杯,缓慢说道,“可结果呢?安定侯和他的长子,不依然领兵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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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以杀止杀,只会造就更多杀孽。”陆羡云道。
谢厌抖开折扇:“你错了,苍生的记性,通常不好。你看现在,除了戏文里翻来覆去说着,谁还记得三百年前建州与凉州,在胤国的版图内?再往远了看去,谁还记得千年前,统治七州的,是那个名为东华的王朝?”
陆羡云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反驳,只得蹙着眉沉默。片刻后,他再道:
“您还说,手中之剑,当以小家为先,而非国之大家。可若无国,何以为家?”
“若无家,何以为国?”谢厌搁下手中茶杯,将玉骨折扇合拢,在指间不断地转着花,“细数七州上万年历史,便是先有人,人再成家,家庭组成部族,最后,才是修筑城池、号为国家。”
“您——”陆羡云瞪大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谢厌一声哼笑:“众生云云,王不过一介凡人,同旁人无异。”
陆羡云的表情逐渐骇然,良久,道出一声“难怪”。
难怪那日霜水澄定,神都学院的山长会说那样一番话。
——神都乃中立学院,它所希望的,是七州安好,而非一国安好,是以上宫攸寻了谢厌与剑无雪这两个毫无家国观念之人,前往落雁湖秘境。
想通此间关节,陆羡云唰然起身:“在下不敢苟同。”接着捏碎一道符纸,自云舟离去。
步回风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老大,小云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还是皇室子弟,你给他说这些,他肯定气啊!”
谢厌歪了歪头,表情并不在意:“我算是弄明白了,为何他身为山阴王的儿子,却自小就去了悬剑山庄。”
“为何?”步回风当即就被带跑话题。
“一颗仁心,不愿主战,便令他远离朝堂,做个侠士。但他,终究不能如山阴王所愿。”谢厌拖长语调,懒懒散散说道。
步回风又问:“这又是为何?”
哼笑一声,谢厌答:“他将身后的一姓一国看得太重。”
不知何时,桌上的乌龙茶被撤去,剑无雪在谢厌手边放了一碟荷花糕,重新烧水,预备煮水果茶。
行在云间,蚊虫不扰,四野宁静,星辰祥和,渐渐的,步回风靠着云舟边缘睡去。
谢厌不慢不紧地喝完整壶果茶,又看了几页话本,才寻思着要不要假装闭一会儿眼睛。
他完全不困,但剑无雪这尊冰雕杵在他对面,让他不由生出些许压力,并觉得熬夜不睡是不好的习惯。
于是在冰雕的注视下,谢厌摸出一个枕头,往怀里一抱、一滚,背对他。
这样假装着,后半夜时倒是真睡着了,不过醒来,发现自己竟滚到了剑无雪怀里,把人家当做枕头给压着。
往旁一瞧,自己的枕头竟是被步回风扯了去,盖在脸上,遮蔽亮堂一宿的星光。
此时星光渐落,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过不了多久,便能见到昼阳初升的景象。
谢厌没心思看,却也摇摇晃晃坐起身,方觉背上微凉,披风便盖了下来。
剑无雪也醒了。
“约莫再过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落凤城。”剑无雪往云下一探,轻声对谢厌道。
“你何时对地界这么熟了?”谢厌跪坐在软垫上,慢条斯理挑起眉梢,“是忆起从前之事了?”
剑无雪蹙眉:“未曾,但心底有个声音那样告诉我。”
谢厌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抬手掩面,打了个呵欠:“等到了落凤城,让最千秋再帮你瞧瞧。”
剑无雪却说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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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厌:“嗯?”
对面的少年定定道:“我不在意过去之事。”
谢厌抬眸,静静看着剑无雪,没有说话。
时光悠然而逝,恰逢朝阳初照,浮金勾勒长云,茫灿一片中,宛如神女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