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大院子。很久以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湖,人们叫它海船湾。每到汛期,江水就会携带大量的泥沙涌入进来。后来,这里成了浅滩。再后来,这里有了洼塘和草甸。再后来,人们像来到北大荒一样来到了这里。
还在张燕祖辈的时候,每年冬季,人们会三五成群来到这里收割芦苇。这是他们的副业。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弄点活钱的来路。他们把这里叫材山林子。也有人到林间的洼塘去干坑挖藕抓鱼。人们就地取材,用岗材和芦苇搭成可以遮风蔽雨的棚子。开始,人们只是像候鸟一样的来去。后来,有人开始在这里开荒种地,围湖造田。开始在这里挑台筑屋,安家落窝。
还在张燕小的时候,就经常听见妈妈向爸爸抱怨:这鬼地方,十年九淹!爸爸总是不满地说,你尽说些旧社会的老话。这里虽然隔三差五的淹水,但不淹水呢?不淹水可是一年抵上几年的收成!
今年的水来得特别大,号称百年不遇。原来淹水时,只是把吃的用的搬上阁楼上行了。等水退去再物归原样。今年的水淹过了屋脊,只有从一束束飘在水面的树梢,才能辨认出村子痕迹。
从船上下来时,只有张燕和弟弟穿着套鞋。地面是一层被晒热的泥汤;空气中散发着酸腐的气味。房前屋后的树木一个个泥人似的,全没了口鼻眉眼。附着泥沙的枝叶耷拉下垂,显出不堪重负的样子。只有那些挂在枝丫上的或黑或红的塑料袋,才显露出虚假的鲜活。
有的房子全塌了;有的房子塌了一半。张燕家的房子还算牢固,依旧顽强地站立在那里。只是门板窗扇没了踪影,留下一个个欲哭无泪的黑洞。只有蝉儿依旧唱着高调,全然不知愁的滋味。爸爸摸着脚走在前面,口里不住地说着小心。弟弟啊呀一声,还是一脚捅在了泥窝里。
弟弟是在门前的台坡边踏进泥窝里的。他看见台坡上的桃树丫上有一个矿泉水瓶子卡在那里,一枚硬币在瓶子里闪闪发光。
这是一枚一元的硬币。弟弟摊在手心里给家人看,样子比拾到金子还高兴。他甩开膀子,准备把空瓶子高高地抛出去。等等!张燕叫道。瓶子里是不是还有一张纸条?
瓶子里确实是有一张纸条。弟弟用一根细树枝像掏蛐蛐一样把它掏了出来。张燕打开纸条,纸条上的留言让她兴奋不已:爸爸,你看!
留言说,你好,拾到这个漂流瓶的人。如果您家受灾而且需要帮助,请按下面的方式跟我联系。后面是电话和姓名。
十有八九是骗人的。爸爸摇着头说。听到爸爸这么说,张燕有些泄气。但又心有不甘:万一是真的呢?妈妈在一边叹息:要是真有人能帮帮我们该多好!你们两个今年一个要上高中,一个要上初中,毁坏的房屋还要修整,地里又没了收成。我愁得连觉都睡不着。
爸爸横了妈妈一眼,嘴里发出一个不满意的“嗻”字。意思说,你别当孩子们的面唠叨这些好不好?
回到借居的村子,张燕心里有些纠结。那是一张意思明确,有联系方式的纸条。而她眼里,又觉得那不单单是这样一张纸条。那个有名有姓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有他的年龄,他的模样?所有这些都让她心生好奇。
在村里的小卖部,她心神忐忑地拿起了电话。连续拨打了几次,都没有人接听。她掏出纸条再一次核对,没错啊。她又一次拨打,还是没有人接听。她心里泛起一种被人作弄的气恼:骗子!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喂,你好!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近乎结巴地问:你是马科吗?
那天,马科是和酒店的一班同事一起到海船湾来的。他们来给受灾严重的村子送赈灾款。
酒店组织了一次救灾募捐活动,一共筹集到八千多元的善款。员工们很踊跃,就连家庭生活困难的员工也十元二十元的捐了。李非带头捐了一千元。部门经理中谢罕捐了五百元,其他经理们有的捐了三百元,有的捐了两百元。这让马科感觉有点受挺。在这些管理人员中,只有谢罕、黄康华和他是总监级别,而他和黄康华都是捐的三百元。
捐款是自愿的,没有规定谁应该捐多少。但这件事落于人后还是让马科如刺在喉,如芒在背。他责怪谢罕:你捐五百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谢罕是一个怪人。花自己的钱像花公家的钱,比如花两千多元买一个bb机,赈灾捐款别人捐两三百,他捐五百。而花公家的钱又像花自己的钱。供电局也算倒霉,遇到了他这个较真的主,硬是分文不少地把多收的电费追了回来。
来到受捐的村子,站在大堤上望着一望无际的水面,有人问村长:对面看不到边的地方是哪里?
是长江。村长说。
前面就是长江?!
是啊,我们这里就是因为长江大汛才淹水的呀。
淹死了人没有?
没有。上面下了死命令,淹没区不许留一个人。
现在这里可以租到船吗?
村长弄来了一条机动船。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载着他们去长江决口的地方看看。太阳像一只飞碟在云海中穿行,在波光中交替明暗变幻的影子。机动船“突突突”地吼着,顶着东南风行进。风和浪都被放大了。浪在船头摔碎,被风雨点一样洒过来,引发一拨拨欢喜的惊叫。雨点打湿了衣裳,透入处处点点的风凉。
村长指着一处处露出水面的树梢说,那些地方就是淹没的人家。马科用手中的矿泉水瓶指去:是那里吗?就在这一刹那,他脑子里冒出一个有趣想法。他要制作一个漂流瓶,让天意来决定,哪一个是他应该单独去帮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