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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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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满这几天见李鸢特尴尬,事出端午,被他跟游凯风撞见自己背着人哭兮兮的傻样儿。

其实那天李鸢压根儿就没想撞见,琢磨了一阵,心说我看破不说破吧,权当没瞧见,悄没声儿地掉头走了算了。哪成想他忘了手边还一游凯风这猪队友呢,跟他打了个眼神示意离开,看对方了然点头从容比了OK,原地,扭脸就撞人码着煤球杂志啤酒瓶的杂物堆上了。稀里哗啦一阵动响陡然响在巷里,掉下来的一只哈啤酒瓶,碎成了一地翠绿剔透的小块儿拼图。

彭小满活像我党特工,眼睛瞪得像铜铃耳朵竖得像天线,警觉机敏犹如黑猫警长,登时朝着二人方向偏头:“谁?”

“次奥......”游凯风跺脚一翻眼盖,衣领一竖,耸肩入戏,转身压着嗓子小心谨慎道:“洞妖洞妖,我是洞拐。”

洞你妈。李鸢一巴掌盖他后脑勺上。又觉得彭小满那个鼻音浓浓的黏重的声音,有点儿可爱。

对于相当的人而言,高中的美妙之处,不仅在于情感萌芽,校服操场篮球笔记,晴空与雨季皆有,什么话都可说,但什么话都还没说的那样好。更在于目标纯粹方向单一,利益冲突细小稚拙。若无意外,只看大的概率,更始终都能保持一份不必时刻明说的荣誉感与归属感,大于家而小于国,给人以刚好的保护与安抚。

相仿年纪,做相同作业,听相同课程,挨相同批斗,吐槽相同老师,或是好死不死,喜欢上相同的那个眉清目朗的小同学;害怕的东西也相同,怕体测长跑,怕老班一句“从某某开始来上黑板”,怕试卷家长签字,害怕万恶腐朽挂羊头卖狗肉的——

家长会。

鹭高还真就要和别人不一样,旁的学校,就拿青弋八中说,那次次家长会都是得开在期末考试后头。成绩一出,一张年级排名做成张得翻两次才看得到底的excel,开诚布公往投影上一亮,家长就跟股市的股民抬头盯着大盘似的,心悬在扁桃体,看自己家熊玩意儿的那列,涨停还是跌停,清晰明了。班主任就是高级操盘手,一己之身,负众家之股,碰上甩手不管把小孩儿全权托付给学校的,那就成了个游戏代练,得操卖白粉的心。

鹭高非就要开在期末考试之前。这就很尴尬了。首先是班主任尴尬,筹码空空没得开场了,惯常都是“来各位家长,请看我们发下去的这次期末考试成绩”,生给拐个弯,改成,“来各位家长请看我们发下去的平时作业情况”。

好比枪口当胸,以为能见血封喉,等呲出水来才发现是个玩具枪,气势陡然削半,肃杀范儿全无。

家长也尴尬,回去抄皮带操扫帚也没个说法儿了,惯常是“臭小子过来看看你这次考的!”开场,得改成,“臭小子过来你听听你老师说的!”。没实锤,训人都虚,边呵斥边琢磨边强装冷肃地打着磕绊。捡便宜的是学生,再怎么给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最后都能以个直捣黄龙且怼得家长无言可对的理由有力收梢——这次我期末考试一定能考好,不信您等着看吧。

牛皮先吹,保命要紧。

家长会办在傍晚,好些私家车小电驴鱼贯涌上了晚桥。本就逼仄狭窄的双车道不适宜行车,这会儿更堵,鸣笛混响。鹭高内车辆往来还事儿事儿的非需要办理登记,长龙逶迤,更是纹丝不动。游凯风家是游妈妈来,一趟出租的事儿,偏开奥迪,堵桥心进退两难,七八个电话不间断地打来强催游凯风走过去接她。

李鸢和续铭没法走儿,他俩这会儿就是阎王身边的牛头马面,包黑子身边的的王朝马汉,发卷子记名单引家长落座这等脏活累活他俩得义无反顾不说,捎带手还得兼顾着答疑解惑安抚家长情绪。

——噢哟我家小孩怎么坐靠后的位置!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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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近视眼怎么看的见啊他?!

阿姨是这样,座位我们每周都会轮流调换,呈A字型,别担心。

——哎小伙子啊,咱们班有几个小同学报马老师说的那个辅导班啊,哎呀费用太高啦我们家不太想报.......但就怕都报我们不报成绩跟不上!

其实还是看个人情况吧,反正我没报。

——小帅哥啊问你哦,这个班副班长今天可在啊,你能指给我看看啊?有人告诉我说我家女儿喜欢他噢哟喜欢不行哦,我滴乖诶,这种关键时候搞什么早恋嘛真的是不想好了我看她!

他......他不在。

连续铭都逼着自己强行敛了普度众生的佛光,摆着接地气的笑脸了。李鸢觉得他俩就像个西装革履,坐在常年恒温的银行里的柜员小哥。隔着层防弹玻璃按下叫号铃,动动下巴皱一把五官继而假笑道:“您好请问需要办什么业务?”深感服务行业艰辛之余,也能借机察人。

李鸢就特么爱察人。

譬如翻山越岭终于一路龟爬到了教室的游凯风妈妈。抬气色的奶茶色套裙,柔和得体,港星范儿。齐肩的披发油润乌黑烫成微微内扣垂坠在两侧。眉目泰和,皮肉虽呈整体向下的走势,却白的几乎莹莹发亮。坐下的时候会谨慎注意着凳子上的灰,手包搭膝不离手,身边的家长分贝过大,会不动声色地不悦皱眉。衰老得洒脱释然,大气里有养尊处优的懵懂纯然,优越骄矜。

再或是缑钟齐的爸爸。眼尾上翘的凤眼近乎和他儿子一模一样。高得微佝,却不像他儿子那么活泛而周全。落座开始便显得局促而无所适从,手里拿到的一张全托辅导班海报,被他折开了又叠,叠齐了又展开阅读,间或抬头四下望一望相互谈论着的家长,默默推下框镜。人格缺失的特征很明显。

再是陆清远的妈妈,矮小健谈的小生意人,把店面里的为人处世那一套技巧套用在人情交际上,同样适用,且得心应手,很讨人信任。

再是彭小满的奶奶,亲切得一如往常。

李鸢有点搞不明白,老班几乎是在通知上开通名义地表示了,这次家长会是高三总复习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尤其重要,烦请不要再让什么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来凑数。彭小满还挺敢,硬肛。

“小鸢!”李鸢见小满奶奶穿过走廊人群,径直进了教室,探寻视线落了满身也不做察觉,笑起来摆手冲李鸢打着招呼。

“嗯。”李鸢上前引她落座,指指最后一组的倒数第四排,“您坐那儿。”

再把视线收回来的时候,越过老太太落到她背后的彭小满脸上。泪痕没了,粉红发亮的鼻头也没了,像那天哭兮兮心伤样儿的那个就根本不是他,一如既往地嘻嘻哈哈和谁说笑着,只在收到李鸢的视线后飞快地滞了一刻,似是而非偏头躲了一下,继而再是不做防备,搞怪地冲李鸢挑眉。

林以雄家长会迟到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那个派出所,加班不断下班没准儿,得卡着点打卡才算你一天没白去,好歹是个编制内的事业单位,也刁钻计较得要命。只是李鸢今天没料到,来的不是林以雄,是李小杏。

她俨然又是精心打扮过的,手包换了个黑色亮皮穿在小臂上挎着的,鱼嘴高跟,鞋头前段冒出两根青白细瘦的脚趾头,也涂了一层水红的甲油。再到上身,垂坠感颇好的修身长裙,V领口的设计显得李小杏脖子端正颀长,围一根晶亮的银链子。真要一比,仪态和气质几乎不输游凯风的妈妈,装的。所以她一出现在吵闹哄哄的教室门口冲李鸢招手,众人的视线就如同嗅到了一般游移过去,那些个神色,探寻里有质疑的,质疑里有艳羡的。

李小杏这份“精心”让李鸢莫名奇妙的不舒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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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她这“精心”是摆脱束缚后的肆意,他和林以雄是她原来的牵绊。就好像原来朝夕相对的那个形象不是她乐意,这个才是。李鸢平白地迟疑了半天没动,握着卷子,一手撑着讲桌。

“哎哪位家长,来了怎么不进去?”老班腋下夹着沓资料从办公室过来,两腮一凹抿掉了最后一口烟,捏下那截濡湿的烟蒂捻灭在瓷砖上,踮脚在李小杏身后探头。李小杏听了动静,忙局促地侧身让开空隙。

“嘛呢愣着。”游凯风在背后戳了把李鸢腰窝,“不是你妈么?”抬头冲李小杏咧嘴笑:“阿姨好!”

李小杏回一个笑,继而求助般地望向李鸢。她把挎包往胳膊上又提了提,看了看四下近乎全部落座了的四下的陌生家长,不由自主地去扯裙摆,扯了两下,又去看李鸢。眼里陡然就多了点儿无所依的弱势了,李鸢心一下就软了,觉得抱歉。

“我坐那儿。”李鸢走过去低头,指指小满奶奶背后那个座,“坐倒数第三排的那个位置,妈。”

李小杏抿嘴笑了一下,轻轻在底下握了握李鸢的手。

傍晚天色很好,从回廊高处一眼俯瞰过去,掺金的淡红,云霞浮漾,昭示着明儿又是个艳阳高照热死个人的鬼天儿。鹭高很几把烦,年级越高班级楼层越高,高二的在五楼,课间休息去二楼上个厕所得连追带跑的掐着表。相比之下高三的更惨,顶层,夏天活像个笼屉蒸的人半熟不说,每天还都得背个几十来斤“炸药包”爬楼爬得狗喘,进了教室汗淌如瀑近乎垂死。

没处说理,学校有理——顶楼怎么了?安静!爬爬楼怎么了?锻炼身体!

拐着弯也能给圆上。

李鸢,彭小满,缑钟齐,陆清远。四人横站回廊一排,一人叼了根老冰棍嘬,书包搁在脚边,等着家长会结束。缑钟齐和李鸢是属于毫无心理压力的那挂,学霸金钟罩护体,不存在因为成绩不好被留下来单独喝茶这么个概念。陆清远则算是大彻大悟爱你妈谁谁的那种,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大不了挨一顿剽悍的毒打,但凡打不死,隔天他就还是条鹭高好汉。

游凯风和他一比,档次登时就low了,把他妈安排好了之后,脚底一抹油背上书包就溜之大吉。比跑八百的速度快了不止一倍,招呼也不打,陆清远拽都没拽住。怂球,既怂又是个球,这词儿简直为他度身定制。

回廊上无意停了三两只偷窥的尖嘴的朱赫色小鸟,对嘴啾鸣,静中取动,语文老师周玉梅嘴里总说的:意境。彭小满是陡然矮下去的那个,夹站在缑钟齐与李鸢中间,像被大力按下去的一块儿凹陷。彭小满发觉李鸢吃冰棒的方法异于常人,不嗦不舔不吸溜,大口地咬下去咀嚼,在鼓出的腮帮子里发出冰体碾碎的嚓嚓细响。这大刀阔斧的直男吃法,彭小满一看,就觉得脑仁子冻得抽抽。

李鸢侧脸低头和他对视上了,挑眉。

彭小满看他的下颚在嚼东西时,线条更加分明深刻。腮边那块儿三角似的肌肉,好像是愤怒隐忍地咬着后槽牙般,一突一跳。吞咽下嘴里的冰渣,梭型的凸起喉结跟着上下一滚,搁浮回原位。彭小满冲他比了个拇指:“少侠牙口真好。”

李鸢笑了一下没说话,看他手里的半截老冰棍被他嘬的将化未化,穿在棍上像枚油润的白玉。清亮的糖水像他额上滚出的汗,晶亮的一道迹子蜿蜒绕在半截雪白的指头上,糖水最终凝挂上了指甲盖。那指甲看起来薄得剔透不够健康,一点月牙白也没有。彭小满抬手含冰棍,顺道翘起食指,张嘴裹住把它吮了。

冰棒太凉,把他的嘴唇,冰成了带点水光的深粉色。

他那天到底。

李鸢把冰棒棍子咬进嘴里。他那天到底为什么会哭呢,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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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彭小满?”陆清远展臂,一手搭着缑钟齐的左肩,一手穿过围栏间隙,仰躺。宽松的T恤下摆蹿到了肚脐以上,露出的小腹平坦,有若隐若现的肌理的轮廓。长的高有时候真不代表身材就好,缑钟齐和李鸢是典型:肢体不够柔韧,脊椎不够直挺,颀长有,余耐力不足,显得沉重。反观陆清远的形体才称得上优秀,在比例合宜肌肉得当,更在他躯干有蓄势待发的矫健之意,有朝气。

“啊。”彭小满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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