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风雨,周围变得安静起来。
简书听到有人打开了木质的盒子,从里面取出了陶瓷器具。那些东西被小心放置在离轿子不远的地方,之后还有“沙沙”的书写声,就像是有谁拿着一根巨大的毛病,在地面上练习书法。
等他们布置完一切,一直守在轿子旁的高壮男子一把撩开帘子,揪住简书的衣领就将人带了出来。
跪坐的久了,简书的腿脚有些麻,走路踉跄。
他发现自己竟然被带回了内宅!
只不过现在,内宅大门紧闭,檐下的空地上画着一个猩红色的、巨大的、还没干燥的符文。
简书被按在了符文里,膝盖上蹭到了粘稠的液体。像朱砂,更像是鲜血。方形符文的四个角上,分别放置着一个白色的灯笼。而在靠近大门的那个方位,两个灯笼之间还摆放着一个空荡荡的香炉。
内宅中。
“那是什么东西?”三只被困在内宅的鬼魂们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忍不住朝外探了探。
一瞧见楚伯的脸,三只鬼就吓得齐刷刷溜了回来。
“呀!贡品被抓起来了!”胖鬼一边搓着胳膊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一边小声说,“小老头怎么回事,贡品要活着被吃掉才行,死了的没效果,他干啥啊?”
“你们谁看到地上的鬼画符了?”
大头鬼动作最迟钝。鬼友们看得快逃得快,他看得慢逃得也慢,所以比另外两只鬼多看了一些。
“好像,是,这样的。”他努力用雨水在地上画了个差不多的,给他们看。
瘦高的鬼影是三只鬼中死了最久的。他大概死于五十多年前,还见过年轻时的楚伯,向来比其他两个见多识广。
他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看了半天,而后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和浓浓的恐惧大喊出声:“该不会是轮转生息的法阵吧!”
胖鬼和大头鬼面面相觑。他们从没听过这个法阵,自然也不知道它的用处。
瘦高鬼影吞了吞口水,艰难说:“它……可以让死去的贡品,照样发挥效用。”
“那你怎么不早说!”胖鬼又气又怕,“我都说了昨天把他干掉!你们偏要留他一条命!”
瘦高鬼影有些心虚:“我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东西,这几年灵魂越来越弱了,得看见了才想得起来。”
大头鬼语气弱弱插了一句嘴:“就、就算,昨天,没有,商量。你、你就能,杀了,他?”
他们三只明明就是最废物的鬼,嘴里喊打喊杀,现实里摔个盘子都费劲。
胖鬼:“……”
胖鬼:“那现在怎么办!”
瘦高鬼影不太确定地,看了看神龛的方位。
“不知道。”他说,“如果……可以有奇迹的话。”
苍白的灯笼中火苗摇曳,深深浅浅的影子投在猩红的符文上。
楚伯点了三炷香插在那个香炉中,而后正对着朱红的大门虔诚地叩拜下去,嘴里不知还念叨着什么。
周围的灰衣人齐刷刷跪成一排,跟着拜了三次。
“楚伯,是时候了。”阿青乖顺地低着头跪在地上,双手向上托着一柄锋锐的匕首。
楚伯慢慢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蹭上的灰。
简书被死死按在符文之中,眼睁睁看着楚伯接过匕首向他走过来。
“唔唔!”他本能地想要呐喊出声,身躯的每一寸肌肤却被恐惧牢牢笼罩,僵硬地不像话。
楚伯握着刀的手背碰了碰简书的脸:“这是你的荣耀,孩子。”
布满了深深皱纹的、苍老的手十分干瘦。擦过简书脸颊的时候,他仿佛在触碰着一段树皮,冰冷,粗糙,没有生命力。
锋锐的刀刃就贴在他的脖颈,只要人稍稍用力就能割断他的喉咙。
简书多么希望有人能救救他!
他不想死,他刚刚脱离了那样窒息的养父家里,好不容易能够迎来新的生活!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在雨城侍奉神明三年后获得自由,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拥有那样的未来!
“唔!”简书拼了命的挣扎着,肩膀被人按压着也无法控制他的动作,纤弱的身躯在这一刻迸发出了无穷的生命力,甚至脸颊撞上了刀刃都没有停下。
他用脑袋狠狠地撞击了身旁灰衣人的肚子。纵然对方是个彪悍的成年男子,腹部被猛然重击的瞬间也会因吃痛而收力。简书趁着那人松开的瞬间挣扎起身,像一条疯狗一样胡乱冲撞着。
柔顺的头发因疯狂而蓬乱。那张白皙漂亮的小脸上满是决绝,猩红的血珠从受伤的面颊滚落,砸在了他身下的诡异符文上。
楚伯皱了皱眉。从来没有一个祭品曾经这样忤逆过,他推开那个没用的灰衣人,单手掐住简书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倒。
简书这才发现楚伯和寻常灰衣人之间的差别,那只苍老的手好像只是轻轻掐住他,他脖颈的骨头就险些碎裂开来,以至于他不得不臣服在这样的蛮力之下,身体瘫倒,脸被死死按在那个诡异的符文里。
“你最好给我乖乖的。”楚伯凑近了简书的耳朵,声音嘶哑又残忍,“要是耽误了时间,你会后悔活着落入我的手里。”
“唔!”脸上的伤口在粗糙的地上摩擦着。
疼,尖锐的疼。
但一想到现在的疼痛也会在死后变成奢侈的事,简书竟可悲地希望,这样的疼痛可以再绵长一些。
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呢?
他向来不信鬼神,但却在这一刻,希望自己死后能变成厉鬼为自己报仇。
死在内宅之外,他的魂魄也会流连在这里吧。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吗?内宅里有他很喜欢的地方,如果报仇以后,魂魄能常常留在神龛前,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只是不知道,神明会不会接受一个孤魂野鬼作为他的信徒。
那道被刀刃划破的伤口在这样粗暴的动作下再一次迸裂,血珠和符文中粘稠的液体混在了一起,慢慢浸润着地面。
绝望的眼泪从少年漂亮的眸子里滑下。
滴答,滴答,就像生命结束前最后的倒数。
“十二子凑齐,您该苏醒了。”楚伯深吸了口气,虔诚说完,用刀刃对着简书的喉管。
就在下一个瞬间,繁复的、粘稠的符文好似活了过来,是深深的暗红,暗到类似于黑红,慢慢在漆黑的雨夜流转着。
雨势突然变大了。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拍打在众人身上,竟不像是雨,更像是无数颗尖锐的石子。
“啊!”有人往里面躲,撞到了人。
“怎么回事!”
“下冰雹了吗?”
原本夏日的夜晚,气温却在这一刻下降至了冰点。众人刚淋了雨又吹了风,冻得瑟瑟发抖。
楚伯的动作一顿。
他的身上也被打到了很多雨点。这具身体原本对痛感并不敏感,但他依旧感受到了痛,且那种疼痛不仅限于表皮,还深入了皮肉和骨头深处。
仅仅只是这一秒的时间,尘封多年的厚重木门后面也吹来了一阵邪风,锁链被风刮得叮当作响。
“快把门抵住!”楚伯大声吼道。
数名灰衣人一拥而上,纵然他们也被异状吓得头皮发麻,但还是听话地用□□抵在那扇即将被吹开的大门上。
可是邪风太可怕了。纵然这一队十几名身材壮硕的灰衣人都死死抵在了门上,那两扇厚重的木门依旧被吹得向外倾斜。再后来,挂在两扇门之间的,手指粗的锁链竟被风生生吹断了,哗啦一声全数摔在地上。
同样摔倒了一片的,还有抵在门前的那群灰衣人。
白色的纸灯笼卷到了半空中,摆放整齐的香炉和贡品散落了一地,一些被卷入了昏暗的古宅,一些和锁链一般碎成小块消失不见。
楚伯心中一惊。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却只能认为是没有按时将祭品送上的缘故,恶狠狠地收回了视线,抬手就朝简书的脖子抹去!
一只白色的蝴蝶从昏暗的古宅里飞了出来。
轻盈,晶莹,像是破开了浓雾的光。
它出现的瞬间,时间好似变慢了。
摔在门口的灰衣人用了好几秒才缓慢地张开了嘴巴,拉长着声音喊出了一声痛;
翻滚着爬起来的人在空中停滞了足足十秒,才踉跄着缓慢站起身来;
锋锐的刀刃就抵在少年纤细的脖颈,却足足用了好几秒,才擦破了他的皮肤……
简书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变慢了。
第一秒,他浪费在了无畏的震惊和震撼之中。他仿佛正在观赏着一幕最写实的3d电影,连蝴蝶煽动翅膀带出的空气都能确切地看清。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他逃跑的唯一机会。
放缓的匕首只贴着喉管擦破了皮,刺痛和求生的让他右边倒去,错开了刀刃挣扎着爬起来,连找方向的时间都没有,蒙着头向前跑。
在所有流速缓慢的时空,唯有踉跄而狼狈的少年人,是唯一鲜活的生灵。
他双手被绑在身后,跌跌撞撞绕过了门口摔倒成一片的灰衣人,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昏暗的古宅。
奔向他心底依赖的地方。
白色蝴蝶颜色纯净而耀眼,像是世界上最干净澄澈的存在,美好,漂亮,夺人心神。
众人在这一瞬间暂停了思考。他们呆呆看着忽闪着翅膀从头顶划过,而后第二只,第三只……汇聚成了一群耀眼的光团。
蝴蝶半透明的翅膀在漆黑的夜幕中划过,停在了楚伯那只握着匕首的、苍老的手上。
一只接一只,像是寻到了芬芳的花朵。
楚伯低头,痴痴地看着那只蝴蝶。
就像是冰雪融化,他的皮肤、血肉和骨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蝴蝶吞噬着。
只听得“当啷”一声,匕首从楚伯空荡荡的袖口里掉落下去。这一声就像是警钟,让楚伯从那种令人眩晕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低头,他的大半个小臂都被蝴蝶吞噬精光!
“吓!”他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用剩余的那只手拽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位灰衣人,按在他空荡荡的袖口。
年轻而鲜活的血肉吸引着纯白的蝴蝶。
它们从楚伯空荡荡的袖子里钻了出来,如同找了下一个蜜源般停驻了。
“啊!!!”身形壮硕的灰衣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脚被蝴蝶吞噬,吓得想要挣脱楚伯的控制。
“救救我!”
“放了我!”
“我不想死!”
声声哀嚎过后,空荡荡的灰衣飘落在地上,连一丝一毫的血污也没沾上。
楚伯脸色惨白。
他根本不敢动弹,浑浊的双目几乎要瞪出眼眶。
敬畏和恐惧交织着,让他不得不臣服于白色的蝴蝶。他颤抖着将脑袋抵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嘴里不断说着谦卑和恭敬的话语。
吞噬了一个完整的生命过后,那群白色的蝴蝶似乎获得了短暂的满足。
它们循着来时的方向,在众人的恐慌之中慢悠悠飞回了雾蒙蒙的古宅之中。
良久,浑身冷汗的楚伯才僵硬地直起身,艰难道:“把门……关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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