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大概是因为着急愤怒,那人的语气从一开始的无助祈求,慢慢增加了质问的意味,“你与神主同住,一定知道神主在何处对不对?”
简书茫然的视线在眼前聚集的人身上晃了好几圈,像是被他的态度吓到了一般,小声道:“我、我也不太清楚……今日我并未见过神主……”
“你怎么可能没见过?!”那人的音量拔高了几分,“昨日分明有人看到神主带着你从明威堂回去!”
“就是啊,简林你快告诉我们吧,我们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想要求见神主!”另一个靠过来的人也开口说。
“帮帮忙吧简林。”
“如果有别的法子我们也不会来拦你啊。”
“……”
那些一次都未曾见过的陌生的人,嘴里一声声喊着简林的名字拦住他,甚至想要伸手抓住他。
就像在拽住一根救命稻草。
交缠着伸过来的手,从一开始的试探、哀求和矜持,逐渐变得粗鲁而毫无章法。或是从背后伸过来揪住他的衣领,或是慌乱地扯住他的袖子,直至拽住他的胳膊,生生勒出红痕。
像极了裴策指尖密密麻麻缠绕着的,不断吸食着他的力量,“哺育”着简氏族人的白色丝线。
简书眼前忍不住回想起藏在画卷中的画面。
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在最初高举着沾满鲜血的手,迎接神明苏醒的时候,心中的祈愿都是纯粹的。
在惨痛和无助时产生的祈愿之心,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转变成理直气壮的索取和质问的呢?
简书被他们挤得站不住,原本守在他身边,准备带他去吃饭的灰衣人也被面前的一切吓到了,连忙高声喊人来帮忙。
雨城“前院”的人向来和宗祠的人没有太多关联,作为宗祠内听从楚伯命令,侍奉神明的灰衣人们不敢让简书出事,纷纷凑过来拉扯开那一双双满是的手。
“放肆!宗祠内怎容许你们这样无礼!”宗祠内的灰衣人将那些冲上来的族人全部制住,护简书在身后,“宗祠乃清净之地,你们要再如此,我便去禀告楚伯!”
听到楚伯二字,来自前院的那十几个白衣人才从刚才近乎癫狂的状态中逐渐清醒过来。
他们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责问神主身边的人,不管“简林”曾经是以怎样低微的身份前来雨城,但现在明面上,“简林”就是唯一一个能够接近神主的族人,他们不好得罪。
如果一定要得罪,就算神主没有降罪于他们,楚伯也会用宗祠内的规矩训诫他们。
那一双双纠缠不休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简书被一众灰衣人护在中间,终于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他并没有着急整理自己被扯乱的衣服、弄乱的头发,反倒是:“不是我不想帮你们……”
他在等到那些人都看向自己后,继续道:“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见过神主了……他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他的演技其实并不算好。
可是那样多的人包围着他,也没人有心情去关注他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先于那群来围堵的前院白衣人们,侍奉在宗祠内的灰衣人先被简书的后半句话惊到了。
“神、神主如何了?”
楚伯手下□□出来,又伺候在神主身侧的人,如何不知道雨城的神明是需要经过献祭才能唤醒的。
只不过这一次,神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形态苏醒,非但没有吃掉他们供奉的祭品,反而还把祭品留在了他的身边。
如此,神明会逐渐变得虚弱吗?
灰衣人们的脸上出现了隐隐的担忧。
简书慢慢将脑袋垂下去,藏住了自己演技不够优秀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最后一次看到他,好像有些……透明。”
这些话都是裴策教他说的。他不需要刻意去解释什么,周围听到了这些话的灰衣人,会将话带给楚伯。而那些搞不清楚状况的前院白衣人们,也会将消息带回给大长老。
于是一大早被十来个人围堵了一阵的简书,很快从这一场小小的闹剧中挣脱了出去。
前院的白衣人们放过了简书,急匆匆离开了。灰衣人中也有人离开,剩余那位则心神不宁地带着简书去吃早饭。
简书抱着木盒,心情十分轻松。他慢慢将弄乱的衣服和头发整理好,悠哉吃着宗祠内为他准备的食物。
这一切还只是一个开始。
裴策昨夜斩断的那十几根白线,是经过刻意挑选的。
他用共情让简书仔细看过那些缠绕的白线,发现雨城之内,存在着十分明显的阶层。
正如阿青一开始告诉过简书那样,雨城很大,分为两个部分。他们所在的是雨城的宗祠部分,由楚伯主事,另一部分则是大部分族人生活学习的地方,称之为“前院”,由大长老主事。
“前院”名为院,实为一座小城。最开始生活在那里的是南北朝时期,便延续下来的正统简氏血脉,后续也逐渐成为雨城的实权掌控者。简氏正统的年轻一辈大多外出处理简氏的各类产业,而雨城之内,照料老一辈的人,则是在战乱中失去了父母,被接回雨城培养的外人,或者像是阿青那样,年幼失去了父母后,被雨城接回来的旁支。
旁支和“外人”血脉,是不配享有被赐福的权利的。
侍奉神明的宗祠内,也只有楚伯一人,因跟着族长长大,是族长的左膀右臂,才拥有了最高一等的赐福资格。其余宗祠内的灰衣人们,身上都没有缠绕着神性眷顾。
而前院的那些正统简氏血脉,无论是否平庸,都拥有着或多或少的神性眷顾。
裴策斩断的十几根,便都是前院正统的简氏血脉中,较为平庸的那些人中,祈求了健康的人。
只因失去别的神性眷顾,那些人还无法太快发现。唯有祈求了健康后身体一直硬朗,却在一夕之间失去了健康的人,才能在第一时间被所有人关注到。
暂且达成了第一个小目标的简书惬意吃早饭的同时,楚伯和大长老那边,已经有人将消息带了过去。
因为曾经失去过神性的眷顾,楚伯在听说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收回了赐福……”楚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倦,看着跟前的阿奇,声音干哑,“那些人,可曾得罪了神主?”
阿奇在楚伯身体逐渐衰弱后,暂时已经接管了宗祠内的事务和往来的消息。他仔仔细细将这几日神主的动向,有些迟疑答:“神主刚苏醒的第二日,召见了前院的大长老。”
“所为何事?”
“神主想要见所有简氏血脉——正统的那一脉下所有族人,可是据我所闻,大长老并未将所有年轻一辈召回,只是让周边城市的那几位回来了。”
楚伯沉思了片刻。这样明显的忤逆,的确算得上是一件惹怒神明的事情。可是他忍不住回想站在那位少年身侧,温柔浅笑的神明,慢慢摇了摇头:“不,应该不是因为这件事……还有其他事情吗?”
阿奇此刻倒是将那幅画的事给忘了。
在他看来,明威堂内的那幅画虽是族长吩咐不许旁人触碰的,但神主想要的东西若是不给,才是激怒了神主。既然都已经被拿走了,想来和雨城的宗祠内是没什么关联的。
于是阿奇将简书的后面几句话又提了一下:“听简林说,神主最后出现时脸色不好,且……看起来有些透明。”
楚伯皱了皱眉。
“难道,是未食血肉供奉,力量衰退了么……”
“神主力量衰退时,会收回赐福吗?”阿奇有些不解,问道。
楚伯满是皱纹的脸皮微微抖动着。
寻常人不知晓赐福为何意,被族长亲手培养着长大的人,楚伯却十分明白,赐福的来源不是神明祈愿,而是来自神明本身。
世上本没有所谓神明。
是简氏的先祖,曾知晓一种术法,能够以当世豪杰,人中龙凤之躯,配以守护家国的战意和毕生的气运,造就一方鬼神。
因为至死都守护着家国,故而成为简氏的神明后,也会本能地守护着简氏。
如此,神明力量衰退时,收回部分赐福也可能是一种本能。
“你派人守在简林身边,若神主再次陷入沉睡,绑他来见我。”
阿奇猛地抬头。
他没想到楚伯竟然还在打简林的主意!
虽说神主力量衰退,可能是因为没有吃掉简林这个血肉供奉的缘故,可是简林现在俨然是神主的人,若真的那样做了,还会有什么好结果吗?之前想要动简林而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为何不看看前车之鉴呢?
阿奇心中忧虑万千,觉得楚伯年迈连脑子也不清醒了,但他到底还是楚伯的手下,只好先将此事应下。
大长老那里,自然也听闻了族人失去了赐福的事情。
“都有什么人?”他问。
听着一个又一个报上来的名字,大长老的神情稍微轻松了一些。失去了赐福的人,都是族内平庸或是体弱者,且与他关系相近者皆不在其中。
“见过神主了吗?”他问道。
前来哭哭啼啼的小辈们将今日在简书那儿听来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然后抹着眼泪问道:“大长老,我们该怎么办啊?”
大长老年轻时一直在外处理简氏的产业,等年迈回到雨城时,也并未插手过宗祠内的事情,对神明的了解远不如楚伯。于是到了现在,他萌生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自己曾经冲撞了神主,于是神主略施薄惩,以儆效尤。
他心虚地开始回想起自己阳奉阴违的事情,后背一阵发凉。
难道……神主已经知晓他并没有听从吩咐,召回所有的简氏血脉?
大长老面上不显,故作平和地宽慰了几句:“先不要着急,我会想办法的。”
等送走了那些前来哭哭啼啼的族人小辈们,他立刻唤侍从进来,一起联系起那些外出处理家族生意、各类产业的孩子们。
雨落的庭院内,简书正坐在裴策的房间里,屋外蒙着一层淡淡的光。
“你不知道,当时他们的表情有多难看!”简书吃饱了饭较忙赶回来给裴策讲刚刚发生的一切,之前连水也没喝上一口,看到裴策桌上的茶壶,便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下。
今日的神主消失了,于是屋内的东西都没人敢进来替换,这壶茶早就凉了,还泡得十分苦涩。
简书喝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宗祠里的人会那么护着我,还把他们都劝走了。”简书放下茶杯,不准备再喝了。
“他们并非护着你。”裴策脸上带着笑意,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停在简书面前,“来。”
简书本能地听从着裴策的话,将手搭了过去。
裴策在带他进入他的世界。
简书慢慢闭上眼睛,漆黑一片的世界中,那根散发着微光的白色丝线柔柔地缠绕在他的指尖,将他与裴策相连。
他“看”到了这座院落之外,守着比平常多出好几倍的灰衣人。
“他们……是怕我逃跑?”这架势简书曾经见过一回。就在他跑过一次后被楚伯抓回去时,守在院外的人也差不多这样多。
“嗯。”裴策的声音十分温和,“他倒是不笨。”
这里的他,裴策没有明说,但简书猜他说的是楚伯。
毕竟宗祠内的一切都是楚伯在管理的。
“随便他派多少人来,反正我也不打算走。”简书闭着眼睛说,“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估计还在苦恼你为什么消失了。”
那只牵住自己的手似乎微微动了动。
裴策将手心那抹温热握得更紧了一些,笑道:“有人害怕了。”在雨城内无所不知的神明,带着他的小信徒去前院大长老所在之处“看”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