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崎。”老者微眯着眼睛,“别给他。”
栗发青年笑了一声,声音轻而舒缓,眉心却紧皱着,眸底暗藏着即将爆发开来的滔天怒火。
“是吗?”他几近咬牙切齿地反问着,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玻璃的尖角已然扎在了老人遍布颈纹的脖子上,刺破了他的皮肤,很快便有殷红的血珠汩汩而下。
“山下井,你一直在等待着1月19日的凌晨时刻,这可是你女儿的忌日。”栗发青年的目光冰冷,唇角分明是上扬的,面部却丝毫不见笑意。
“你舍得让自己死在1月19日到来之前吗?”
这句问话令老者的身体一僵。
拿人质威胁他人的事,在今泉昇的记忆里,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干。
犯人以人质要挟警方的时候,的确会使警方的行动更加小心,有时还会令他们束手束脚起来。
但是不可否认,这个方法非常有效。
黑崎始终不见波澜的面部终于多了点变化,他的眉头向下拧起,最终呼出一道粗重的气息,像是野兽的喟叹。
最终他抬起手,不情不愿地将手/枪丢去。
川江熏扬起另一只手臂,利落地接过手/枪,将之抵在了山下井的额头。
“把爆炸解除。”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老者。
“往好的方向想,至少你可以在警局活着为你的女儿进行祭奠。”
……
23:
车门被拉开的一瞬,一个浑身沾满血迹的黑发青年神色匆匆地跳下。
他的身型颀长,怀中抱着另一具成年男性的躯体。
窝在他怀中的男人戴着兜帽,看不清脸,头却歪在黑发青年紧实的胸膛,手臂无力地垂着。
时间刻不容缓,今泉昇只好就近赶往杯户医院。
他将陷入休克的恋人小心翼翼地抱向救护担架床,转而跟着护士一路奔向急诊室。
眼看着降谷零被送了进去,今泉昇才终于多了些喘息的余地。
他站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走廊,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急诊室门上亮起的红灯。
另一边只负责登记记录,没进手术室的小护士安慰道:“病人的止血措施做得非常及时,先生您也别太担忧了,我们急诊部的医生都会全力以赴的。”
今泉昇眨了眨眼睛,有点迟缓地点点头,终于坐在了身后的等候座椅上。
脑海浑浑噩噩,尽是迷雾一般的混沌。
高强度操控两边的身体导致他的精神有点萎靡。那点激动涌上的肾上腺素褪去后,只余留下双重疲惫的身心。
他抬手拢过散在额前的发丝,闭了几秒钟眼睛,这才想起风见似乎还没联系自己,于是赶忙掏出手机。
接着,今泉昇看见了十五分钟之前,风见裕也发送给他的短信——
“上杉善真?”
念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后,今泉昇不禁挑眉。十五年前的1月17日、16点37分,山下井给名为上杉善真的男人汇入了一笔高昂费用。
1月17日,恰巧是运载心脏用手术的车子与卡车意外相撞的那天。
那场车祸又是什么时间发生的?
黑发青年交叠十指,将之抵在了额前。
今夜冗长繁杂的记忆被切割、扭曲、翻转,化为一段段缓慢播出的影像——
松田阵平站在电梯口吊儿郎当地挑着眉头;
小林幸佑半蹲下身子,将耳朵贴靠在门锁处,小心扭转着手中的曲别针;
还有狙/击/枪的红色光点落在恋人头部那一瞬的惊心动魄……
最后是,从牛皮纸档案袋中掏出的那份文件——
白纸黑字,将事实化作文字,明确而清晰地记载下了一切。
车祸发生的时间是:1月17日的15点23分。
也就是说……!
今泉昇睁开眼睛,迅速将电话回拨给风见裕也,对方也很快接听了——
“卡车司机、或者是医生——让公安一课的人查找一下有没有符合上述职业的‘上杉善真。另外,如果是医生的话,看看这个‘上杉’是否在东京国立医院有过工作经历。”
“我明白了!”电话另一头的风见裕也迅速回应。
“今泉先生,我这边又多了一些新的发现,我先以简讯形式发送给你!”
今泉昇应了一声:“好。”
两分钟之后,简讯发送到了他的手机上。
黑发青年垂下眼睫,点进那条最新消息后,发现风见裕也发来的是两张图像简讯。
第一张是一处可见度极低的卧室,周围没什么人造光源,宽大的卧床对面,挂置着一副接近2k大小的画像;
第二张则是重点拍摄下了那副画像。
风见裕也在拍摄的时候,大约是开了闪光灯,因而画面中心呈出一种诡异而微妙的曝光感,偏偏画面的四角又被黑暗笼罩,两厢比对显得整幅画都透着森寒阴冷的气息。
那是一张写实油画。
站在画面正中心的,是一位身穿婚纱的年轻女人,女人手中捧着一束浅粉色的蔷薇;
站在她身边的,则是一名穿着高定西装的男人。
男人的面孔很年轻、背影挺拔,大约作为模特被画师绘下的时候化了些浓妆做掩盖——脸上的胎记不见了。
虽然和如今佝偻着背脊、坐在轮椅上的垂暮老者大相径庭,但今泉昇还是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是年轻时期的山下井。
但是旁边那个女人……
他蹙起眉头,以双指触及屏幕将照片放大,女人的脸在屏幕中越发清晰。
今泉昇的呼吸一滞。
他想他可能知道风见裕也为什么要把这张照片拍下来发给他了。
国仲弘昌的葬礼当天,去了很多国仲曾经带过的学生,还有一部分警视厅的在职警员。那天他和白石正千仁一同出席时,他也看见风见裕也在场。
风见裕也想必也与国仲佳在葬礼上有过一面之缘。
是了。
照片上那个头戴银白色精致王冠的美丽女子,和国仲佳有五六成的相似。尤其是那头长而柔顺、如同瀑布般落下的乌黑头发——真的太像了。
连同今泉昇也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国仲佳披着头发、站在白石宅的门前,朝他微笑的模样。
照片
【今泉先生,这似乎是山下井的结婚照,旁边的女子疑为他的妻子,公安一课对他的妻子是什么人始终没有定性结论,但结婚照的旁边有二人的姓名。这个女子的名字叫做……】
黑发青年的眸光一暗,拇指飞速击打在键盘上:
【我知道了。另外上杉善真的事情一查到,就立刻回复我,抓紧时间!】
另一边。
山下井沉吟了半晌。
他低垂着头,尚且没有任何动作。
站在老者后方的栗发青年面无表情地拉开保险栓,只冷酷地发出几个音节:“快一点。”
轮椅上的男人终于多了些动作,他缓慢地吐露出一口浊气,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触向了桌上的电子屏幕。
电子屏幕似乎需要指纹解锁,但老者的手指一按上去,上方的数字便尽数消散,跳转向了炸弹控制系统。
川江熏的目光随之落向屏幕上的操控按键,不禁又挑挑眉:“迷雾蒸汽博物馆和直冲云霄的炸弹,都是你引爆的吗?”
他观察一遍看下来,这个电子屏幕似乎并不具备监视效果。
既然没有监视效果——直冲云霄姑且不说,毕竟在狙击手的监察范围内,那么迷雾蒸汽博物馆呢?
山下井又是如何确定,那里走进去了十几名nbc恐怖活动搜查队的警员的?
然而老者却冷哼了一笑,竟似笑非笑地回应:“你也好奇这是谁引爆的吗?”
川江熏的眉心随之一跳。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山下井这是想表达什么?——‘你也好奇’?
“这两个地点的炸弹不是你引爆的?”他有点不可置信,又试图平复呼吸。
见老者不回复,青年又用枪口恶狠狠地撞向对方的太阳穴:“回答问题!”
“你别嚣张!!!”站在不远处的黑崎怒喝道。
太阳穴被外力撞击,导致老者有些头晕,他闭上眼睛喘息了片刻,才虚弱地:
“对——不是我。”
“有技术更加高端的黑客突破防火墙,入侵了这台电脑。但那名黑客只引爆了这两处地点的炸弹,我也摸不清这名黑客的想法。”
听到这里,川江熏的呼吸也越发沉重。
噗通、噗通。
胸膛内的心脏鼓动地越发剧烈。
如果不是山下井……那么那名黑客又是谁?
他隐约产生了一些微妙、却又毫无证据支撑的想法。
引爆迷雾蒸汽博物馆的炸弹——内部的警员无人死亡、仅为轻伤,目的似乎是为了堵住他们离开游乐设施的出路。
引爆直冲云霄的炸弹——他和降谷零同样被炸伤,炸弹甚至没有波及到角落的控制室。却让他得到了在火焰中隐蔽身躯,一路奔向隐藏门的机会。
就好像……
青年琥珀色的瞳眸在眼眶中震颤。
就好像是将能赶往直冲云霄的人尽数撇除,再引导他独自一人爬上这里一般。
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关上了。”山下井说。
川江熏低下头,再度看向那块在黑夜中莹莹发亮的电子屏幕——
倒计时的确停止了,装置开关也全都被关闭了。
“这些炸弹只要关闭,就是永久关闭,再也没有二次开启的可能性了。”山下井哀叹了一声,惋惜似的摇摇头。
听到这里,栗发青年正欲收回手/枪,却又看见那名老者扭曲着脖子,一顿、一顿地回望他——
“咔吱、咔吱……”连同脖颈处都传来了骨头扭动的脆响。
川江熏心下一惊。
他看见满面沧桑,瘦弱到皮包骨的老人再度扬起笑容——嘴角咧开、高高扬起,袒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和色泽不大健康的牙龈。
“但是,”他的肩膀开始抽动,发出了诡计得逞似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他大力蠕动着身体,竟将头颅紧紧靠向川江熏的枪口,凸出的眼球逐渐染上丧心病狂的血色!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等一个‘客人’走上来!?你真的以为临死前我还在乎什么玩棋,在乎什么狗屁输赢吗!!?”
他还在笑,一抽一抽地笑,笑得声嘶力竭、声线沙哑。
“这种得而复失的痛苦——”
“我也要他人抱着懊悔和恨意,无力地、仔细地、身心俱疲地————统统品尝一遍!!!!!”
……
23:
坐在医院长椅上的今泉昇终于等到了风见裕也的电话。
“不好意思,今泉先生,耽误了点时间。因为我刚才又给东京国立医院的院长打了电话,确认了几件事情。”电话那头的风见声音严肃。
“按照你给出的条件,公安一课最后锁定了一位曾经在东京国立医院就职的医生身上。他的名字叫做上杉善真,十五年前曾是医院心血管内科的主管。”
“另外……这个上杉善真已经死了。”
“死了?”今泉昇皱眉。
“对。”风见裕也沉着道,“他死在了十五年前的1月19日。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客运车撞倒后反复辗轧,死相非常凄惨。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快和沥青路融在一起了……”
今泉昇一顿。
风见裕也叹了口气:“另外……这是刚才院方回应我的。他们说,上杉善真当时刚好是负责管控心血管内科器官移植的人。”
“作为全东京技术水平最为一流的医院,病患在医院做器官移植手术是需要排队的,器官分配也存在先后顺序。也就是说——如果两名病患在器官配型一致的情况下,院方会先行为更早做登记排队的病人做移植手术。”
“1月17日,护送器官的车子出了车祸。当时那辆车里载着的心脏,据说是拿给患者国仲佳的。而原定运送给山下千和子的心脏,则预计在1月18日抵达。但是……”
但是1月17日,那颗原本应该拿给国仲佳的心脏,却在车祸事故之中,被大火焚烧成了一把灰土。
听到这里,今泉昇已经了然整个事件的始末。
难怪……难怪国仲前课长去世的当晚,国仲夫人会坐在医院的座椅上,一边啜泣一边感慨他们作为父母的,为了给女儿治病,经历了一段非常坎坷的路程……
黑发青年闭了闭眼睛,忽略另一边山下井歇斯底里地怒吼,平静地:
“而1月18日运载到医院的第二颗心脏,虽然一开始计划拿给山下千和子,但却也被检测出与国仲佳配型成功。所以根据医院制定的规则,按照患者报名手术的先后顺序,国仲佳理应先行进行手术……”
风见裕也:“……对。”
“原来如此。”今泉昇轻声应道,“我明白了。”
这不就是山下井所谓的……“得而复失”吗?
昏暗的空间之内,仅剩下老者沧桑而尖锐的笑声。
川江熏平静地注视着尚在发疯的男人,张开唇瓣,缓缓地:
“这就是你杀死上杉善真的原因吗?”
那道笑声戛然而止。
老者诧异地仰起头,外凸且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盯向他:“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