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春祭奉恶
他一个激动,头饰晃了好大一下,把女门生惊了一惊,幸亏只是虚惊。
“……”
唐安生惊愣不语,片刻,竟流下两行虚泪。唐禹轩也想哭,可他不能哭,一哭妆就花了,衣裳就湿了,仪态就真的没了。
他只能用力咬着下唇,却必须克制自己不咬出血来。
之后众人无语,直至晌午,祭祀开始。
观席分两侧,已聚无数人,中间一条刻着恶神故事的石板路,唐迭易便站在首端,他肩披白纱,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特别刺目。
恶神乃是唐门的守护灵,其实就是唐家基祖,于此地开基业、兴家门后,自称唐恶人。后世便称其恶神膜拜。
他轻轻迈开步子,他不是祭司,不需要按着规定的步伐与位置落脚,他唯一要注意的,便是不可踏出声响。一点儿也不行。
全场静默无声,唐禹轩在首端一旁待命着。
当唐迭易终于只差一步便能踏上祭坛石阶,他停下来了。他拂袖屈膝跪下,行一大礼,额头磕在第一阶上,仍旧安静无声。明心真言还是那么清晰干净。
他一共磕了七下。缓缓起身后,尸公已经爬到他的发红的額心上了。
唐迭易一步一步走上祭坛,心中怀揣着满是敬意,不敢有一丝错漏。
好不容易停下脚步,祭坛中央是只黑鼎,里头装着满杯的三酒樽,杯中物即为寒殇。
他将左手伸了进去,戒指浸入中间的酒樽,霎时燃起高耸烈火,他一瞬间收了手,却又不疾不徐,恰到好处。
他已经告诉恶神,他唐迭易就是当任宗主,而燃起的火焰则代表恶神的响应。
他朝着冲天的火焰重重作揖,用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后生唐迭易,于同瑞十三年,岁次辛卯,一月十五,于百人见证,不负所望。持唐阳戒,继任宗主。”
话一说毕,烈火霎灭,两侧观者纷纷起身,不拍手不叫好,只是齐齐拱手作揖,以示敬畏。
该是唐禹轩出场了,他手上的那枚戒指,则唤唐阴。这条路他只能自己走,不管衣裳和头饰有多重,不论步伐有多沉,更不谓压力有多大。
他必须颠起脚尖,落在规定好的位置,不偏不倚,不疾不徐,就算谁都看不到他的脚,就算连他自己都不能看地面,可他就是必须完美无缺。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六年,这是第七年了,但还是怕走错。因为他一个人走的,只是这两年而已。
在那之前,唐安生还会打着宗主的名义,牵着他走这条近短又漫长遥远的石板路。因为,那时他还是个“学生”。
自打唐安生一病不起后,就没人能牵着唐禹轩了,至少唐迭易是不行的。
观者起身后便没再入座。唐禹轩也停在了石阶前,可他不是下跪,只是欠身。踏上了石阶,唐迭易已经退到一侧。
唐禹轩看着鼎中三樽,拂左袖,置于之上,他轻轻将袖口上拉,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他神色一沉,腕部似有活物,于内翻滚,不过片刻,便裂出一缝,他将三滴血分别滴入三樽内,血止住了,口子双边互相交叠几回,竟恢复了原样。
──好疼!
让蚕王咬破皮肉,再让蚕王复原伤口,是难以言说的痛。蚕王一般是无法修复伤口的,但在祭坛上不同,他靠的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恶神的。
唐禹轩按着袖口,捡起左边一樽,以袖遮口,一饮而尽,随后将空樽信手一扔,还未落地,竟燃起熊熊焰火,直接将空樽烧灭,一尘不留。
他又捡起右边一樽,以袖遮口,只饮半樽,便信手一扔,寒殇连樽,一同被焰火烧灭。最后他又捡起中间那樽,此次仅是点水一吻,便躬身献给了唐迭易。
唐迭易慎重作揖,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不遮不掩,大大方方,一饮而尽。他将空樽递回,唐禹轩轻轻接过,又放回了鼎中。
祭祀之用,鼎中三樽,左赐祭司,右献恶神,中间的代表宗主,即便寒殇更变,酒器始终如一。就如唐门宗主,不论换了谁,都是宗主。
唐禹轩直身,以袖击摆,打出两响声,随后拱手却不低头,轻声道:“恶神在上,小奴在下,唐氏迭易为主,饮寒殇,披白纱,奴血为誓,白日可鉴。奴请愿,恶神在上,保一方平安。”
说毕,他终于能咬破自己的嘴唇了。鲜红液体于唇角流出,领着唇脂缓缓滑落,却至下颚处,便像凝固一般。
如果唇血滴落下去,便代表恶神拒绝了请求;倘若如此固止,便是答应。
唐禹轩轻轻颔首,算是致谢。春祭流程也就到此结束了。
唐禹轩在前,唐迭易在后,两人下了台阶,观席百人才欢腾高呼。唐禹轩有些头昏,女门生立刻奔上前搀扶,将他带离此地。
过后,唐禹轩回到更衣房,褪去繁缛衣袍与头饰,还未卸妆,便接到噩耗。
原来,祭祀结束后,唐安生被抱回寝室,唐迭易紧跟其后,唐安生却虚泪满面,说要见轩儿。
唐迭易虽不愿承认,可他心里很清楚,那是将死之人的样态。他急急将自家弟弟带往父亲的寝室,两人跪在床边,唐安生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握著次子的手。
一句未说,唐禹轩早就落泪。父子三人竟无语,他们怕,怕自己多一句话说一个字,都会将父亲的生命压垮。
不知多久过去,好似转瞬。唐安生无力再握,全身瘫软,只剩一双浅色的眸子,拚了命的想多看几眼。
唐禹轩勉强消下的眼皮又肿了。
“月娘……”
唐安生早已看不清眼前,不是哭瞎了眼,是连看清的力气也没有了,那几乎是气音,几乎如蚊吟。
“终于……能去……见你……”
一字一字,极轻极细。唐禹轩憋住了泪,主动握住那瘦弱枯槁的手,失魂低吟:“……爹,我是轩儿。”
唐安生笑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笑得用尽了力气,笑得连再吸一口气的力量都用完了。他想说他知道,可是说不出来了。
唐禹轩又哭了,哭得梨花带雨,哭得声嘶力竭。唐迭易捂着脸,强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其实他嚎出来也没关系,因为他弟弟嚎得已经是尖叫了。
门外守了很多人,听见小少爷如此凄惨的哭号,有些人也哭了,原先没要哭的,都被唐禹轩逼哭了。
他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到哭不出眼泪;他一直叫、一直叫,一直叫到筋疲力竭,最后晕了过去。
唐迭易将自家弟弟揽进怀里,蹩躠异常。他不能像弟弟一样哭到失声崩溃,不能嘶吼大叫,只能抱着弟弟回房,替他收拾用泪水卸妆的残局。
等唐禹轩醒了,身上早是一身白袍,枕边放着一条折好的白布,这是他的居室,炉香萦绕,灯火通明。他坐起身,取枕边白布,绑在額上。
他恨透这条白得骇人的抹额。
他一直坐在床上,失魂落魄,直到唐迭易来了。
唐迭易仍是一袭紫袍,里头却衬着白丧服,目上仍是那条遮布,服丧的白条却绑在了左手腕上。
“阿轩,听我说。”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可口吻却是那般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