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元年三月。
南京至临安驿道边上的乌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镇子,这里依山傍水有如世外桃源。
朝阳下碧树掩映的花架底下,大长公主咸宁与若微正在井边洗着春笋,看着一个个像尖锥似的披着淡绿色嫩衣的春笋,若微的心情好极了。
“真羡慕公主和驸马,居然寻了一处如此雅致的居所。怪不得公主青春永驻,容颜不老!”若微面露戏谑之态与她调侃着。咸宁公主将洗净的春笋晒在一块青石板上,“偏你爱吃这东西,弄起来麻烦死了,我看你不如搬过来与我们一起住好了。”若微尚未还口,坐在井边竹椅上擦拭弓箭的驸马宋瑛立即喜笑颜开,“公主殿下还惦记着让若微给我做妾的事情呢?”“呸!”咸宁公主抄起一支莹润可爱的嫩笋就冲宋瑛丢了过去,“若微也是你叫的?如今得称太后。不然把你全家都拖出去斩了!”宋瑛一面跳着脚跑开,一面说道:“杀我全家?杀我九族我都不怕!不过,大长公主殿下,别忘记了下官的妻族可是皇族!难道您还想连当今皇上、皇太后、太皇太后都要一并株杀了?”“泼皮!越说越没个正形!”咸宁公主说不过他,又跳起来追上去与他笑闹在一起。
若微在旁看了,唇边是淡淡的笑容,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
嬉戏间宋瑛与从门外匆匆入内的两个人撞在了一起:“赵辉,你怎么来了?”赵辉是大长公主朱元璋最小的女儿宝庆公主的驸马,也是南京都督兼宗人府执事,他面色焦急,冲着若微揖手行礼:“太后,请速速回宫。”“怎么了?这刚来就要走?”咸宁公主立即拉下脸来十分不悦。
与赵辉同来的阮浪立即上前解释:“大长公主有所不知,京城宫里来人传话,说是皇上微恙,请太后收拾行装,立即返京!”“什么?”若微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手中的春笋掉了一地,如同五雷轰顶顿时乱了方寸。
阮浪立即上前扶住她,“太后别急,先回宫再说吧!”如同踩在浮云上一般,若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农庄,又是怎样回到宫中的。
对着惊惶失措的湘汀,她记得自己只说了一句话:“即刻回京。”没有乘船,而是选择了更为便捷的陆路,坐在马车上连夜出了金川城门。
在城门口遇到了许彬,他与赵辉并肩而立,没有一句劝慰的话,只是递给若微一张字条:“也许你会用得上。”若微打开一看,面色大变。
“痘诊初发可见高热、咳嗽、气喘、鼻扇、紫绀等症,此为邪毒闭肺之变症,治当清热解毒、开肺化痰,可予麻杏石甘汤加减;若见壮热不退,神志模糊,口渴烦躁,甚则昏迷、抽搐等症,此为邪毒内陷心肝之变症,治当凉血泻火,熄风开窍,予清瘟败毒饮加减并吞服紫雪丹。”她恍然懂了,春天,如今正是正统元年的春天,他说过,今年春天自己该回京的。
难道这也是他安排的?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说出口半个字,但是自眸中透出的意思,她相信他能够读懂。
“许彬,事到如今,我不知该怕你还是该敬你?该恨你还是该爱你?是你手下的人害我儿身陷危局吗?须知大明江山也会因此摇摇欲倾,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回京吗?此举实在是棋行险招,太险太恶了。也许,我该恨你,可是又恨不起来!”“恨亦是爱,爱亦是恨。这一生我们能够遇见就是一桩幸事,再多的都是奢求!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能让你如愿。”他笑了,她的意思他读懂了。
同样,他也相信透过眼神儿传递的意思她自然也是能够参透的。
昼夜不歇奔赴京城,一入乾清宫,看到太医的神色,若微心中已经明白大半,来到龙榻之前看到那烧得通红的小脸,若微忍不住珠泪涟涟。
亲自为祁镇诊脉,亲自拟方配药,更是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小茶炉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为他煎药,又是亲自将温热适中的汤药喂入他的口中。
整夜守在他的榻边,用自己的手握着他的手,生怕他耐不住痒抓伤了痘疹。
日升月起,连着守了数日,终于大好。
太皇太后张氏两次探视,两次均在门外止步。
云汀不解,扶着太皇太后张氏回到仁寿宫坐在暖炕上,不由开口相询。
张氏叹息连连,“祁镇从降生之日起就是由哀家抚养,对于他这个孙儿哀家真比对几个儿子还要上心。可是没成想在他昏迷之际,口里唤的却是他的母后。这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这份情,割是割不断的。罢罢罢,以后哀家也省省心,不再管了。”张氏靠在枕上转身扭向里侧,眼角边渐渐有泪水溢出,她没有伸手去擦,而是任由泪水滑落在锦被当中。
她一次一次地问,是我错了吗?可是没有答案。
正统二年春,十一岁的朱祁镇正在乾清宫东暖阁里习字,朱祁钰跑了进来,“皇兄,咱们跟二叔去南苑赛马可好?”“不好!”朱祁镇头也不抬。
“唉,皇兄整天待在房间里看书习字闷不闷呀?”朱祁钰凑到龙案前探着头问。
“当然闷了!”朱祁镇沉着小脸。
“那就出去玩会儿,怕什么?”朱祁钰眨着眼睛问道:“是了,母后回来了,你怕母后责罚你?”“不是!”朱祁镇将手中的笔放在笔架上,以手撑着下巴,面上是一副踌躇的神情,“母后这次回来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记得以前父皇在的时候,每当母后看到我贪玩,总会板起面孔来狠狠地训我,还用竹骨折扇打过我的手掌心。可是现在,她再也不训了,就是那天看到我趴在草地上玩蟋蟀,她都没说我半句。”“那你还怕什么?”朱祁钰挤到朱祁镇身边,朱祁镇往边上挪了挪,让朱祁钰坐在他旁边。
随侍的太监金英立即哎哟了一声,“万岁爷,这龙椅二殿下坐不得。”朱祁镇眼一瞪,抄起桌上笔架上的大狼豪冲着他丢了过去,“滚!”“是,是!”金英揉着脑袋退了出去。
朱祁钰看了看屋里侍立在侧的太监和宫女,趴在朱祁镇耳边怯怯地问道:“皇兄,这椅子祁钰坐得吗?”朱祁镇伸手揽过朱祁钰的肩轻轻拍了拍随后说道:“别人坐就是杀头灭门的死罪,可是你坐就可以!”“啊!”朱祁钰小脸吓得煞白,屁股一滑就要溜走,却被朱祁镇牢牢按住,“别怕,因为你是我弟弟,我让你坐,你就能坐。我是皇上,我说的话就是圣旨!”“哦,吓死我了!”朱祁钰胖胖的小手抚了抚胸口。
“对了,皇兄还没说完呢!母后现在不罚你了,你为何反倒不敢出去玩了,还成天憋在屋里看书写字?”朱祁镇的眼神又暗淡了许多,他紧绷着小脸盯着桌上那个玉虎镇纸,“看,那个镇纸。是父皇小时候仁孝皇太后送给父皇的,伴了父皇好多年,后来父皇送给了母后,如今母后又把它给了我。母后虽然不再管我了,可是我知道她对我的要求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如今这书房里书案上摆着的笔、墨、端砚、镇纸还有书架上的书都是父皇用过的、看过的,就像一双双眼睛在盯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还有,有一天,我看到母后哭了。湘汀姑姑给我讲了很多父皇母后小时候的事情,我才知道,父皇原来是那样的了不起,所以如果我做得不好,母后就会想起父皇,就会伤心。”朱祁镇紧绷着小脸,眼眸中渐渐蕴出了一层水雾。
朱祁钰伸出手去拂,“皇兄,你别伤心。我母妃也时常跟我讲父皇的事情,可是她从来不哭,每次她都特别开心,她说有这些回忆可以时常想想,就很知足了。”朱祁镇摇了摇头,“我母后和贤妃娘娘可不一样。听舅舅说,母后以前很爱笑,她的笑容如新荷照水,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万芳失色。可是现在,我好久都没看到母后笑了。”“想让母后笑还不容易,我有一个好法子!”朱祁钰仿佛献宝一般,小脸上尽是向往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