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话很惊奇,似乎这是很新鲜的事。
青葱岁月,一眼十年。
要是那颗大榕树会说话,肯定得吐槽,几十年了,它能不高吗,曾经小小少年都估计成糟老头子,它一颗树长个遮天蔽日很过分吗?其实一点也不过分。
女生给风无理指出那棵老榕树旁边,那里曾经有个房子,是学校的厨房,但是现在全都拆了,盖了一栋又大又新的体育馆,气派得很。
榕树是常绿植被,冬至了也郁郁青青,晚间的风一过,沙沙作响,风声如浪。
在她认知中,那确实都是昨天的事情,但这个昨天已经是距今快六十年。
“你该回去了。”身边的少年催她,风无理给自行车开锁后,把锁扣在车尾坐上,脚架啪嗒一响,他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开。
“原来死了真的会变成鬼。”她现在才开始惊讶这件事。
“嗯,会吓到别人的。”
“2017年啊,真是厉害,你说我要是没死的话,现在是不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了?”
她说话带着这个年纪小姑娘的灵动,但是仔细一想,她生前认识的同龄人估计都七老八十,风无理觉得自己在跟一个有着少女心思的老婆婆说话,这种感觉很奇妙。
像跨越了时空的对话,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十六七岁少女穿越到现在跟他对话。
“可能吧。”
现在日暮,住宿生开始晚自习,天气冷,全都插着兜缩着脖子,穿着厚实的衣服像一只只企鹅,说话时嘴角有白色雾气。
风无理推着自行车出单车棚,这个女生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路上见到两个同班同学,一男一女,缩着脖子插着兜跟风无理打招呼,他也能笑着回应,有一段路是要经过教学楼,所以几人同路。
“走读真好啊,天气冷了,晚自习说不上就不上。”
那男生跟他说话,老婆婆就只好闭嘴了,她看这两个小孩,不会是处关系了吧,哎哟,这才多大。
“还行吧,每天都要骑车回去,路上冷冰冰的。”
“刚刚体育馆不知道发生什么,好像什么爆了,突然好大一声响。”
“现在这个点,体育馆应该关门了吧。”
“对啊,不过就是好响,不少人都听到了,好像还有人在里面大喊大叫……”
“又是什么新版本的鬼故事。”
“诶,说真的,你问她。”
旁边的女生比较腼腆,点头说也听到,风无理说可能有人在里面吵架。
“走了,路上小心。”
“嗯,拜拜。”风无理也回道。
女生跟在风无理身边,东看西顾,见那个男生走远,又连连跟了上去。
这里的每一块砖都不属于她,物是人非的感觉,她想等那封信肯定已经等不到了,女生看了看自己脚,原来鬼是有脚的。
真神奇。
“诶,等等我啊,你不是要超度我吗?”
“你性质比我想象中要‘顽固’,太麻烦了,我要回去吃饭了。”
“??”这工作弹性那么大的吗?说不干就不干?
“等一下应该会有个一脸衰样的男生找到你,然后给你超度,他可能不太熟练,提前麻烦你多点宽容点。”
他的话让女孩没反应过来,愣着神,对方推着自行车已经走出很远。
“同志,同志你等等我。”
“现在都没人会喊同志了。”
人多了起来,风无理尽量目不斜视,忽略她的存在。
从单车棚到校门口有一段路。
女生看到新奇的东西就问个不停,对这未来世界感到新奇和期待,她记忆残缺,只记得等信,有一封信会寄回来。
谁的信,为什么要等,她家在哪,自己是谁通通不记得了。
她刚刚看到那棵榕树,忽然想起过去跟那个男生在树下一起看书的回忆。
记忆里她抬头笑着看他,他背着阳光,只能记得嘴角勾起的笑容,黑色中山装洗得很干净,阳光的声音,风的颜色,蝉鸣的味道,树叶落下。
那是很美好的画面,可惜她只能记得那人的身高,头发的颜色,中山装,脸有点模湖不清。
沙中有115年历史,这个老校区也有近六十年了,他们是最早一批的学生。
虽然这里早就物是人非,但不少地方也有着过去的影子。
比如那棵年年开花但就是不结果柚子树,每年就连先生们都会很期待,但每年都会让大家失望,先生们笑着说,跟你们一样,成不了才,那个男生偷偷跟他说,是肥料不够,他明天把家里的老黄牛牛粪带来学校,结果先生被气得七窍生烟,让他把那堆臭气熏天的牛粪全收拾干净,大家笑得停不下来。
比如那边抱着书往教学楼走去的一男一女,女生看向身边少年,少年挠头在笑,两人好像在说什么,那么远她肯定听不清,但是她耳边却响起对话,女生的声音是自己,男生的声音是那个人,他们在说过几天冬至了,你体寒,要不要去他家的羊汤铺子喝碗羊汤,她羞答答地说那多不好意思啊,结果那男生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把其他同窗都叫了,就差你了……气死!
比如那边在跑道上跑步的人,因为天黑又隔得远,她看到那个男生兴冲冲地说,或许过个几年国家会重新参加奥运会,他要为国争光,现在开始锻炼跑步!结果跑了没几天,就又放弃了,还言辞确凿说,都不知道得哪年呢,到时候他都成老趴菜了,国家肯定不需要他,还是歇息吧。
比如见到那里练合唱的学生们,耳边又出现他兴冲冲地跑过来说,昨儿在县上有个戏班子,唱的昆曲儿真不赖,好像是《游园惊梦》,他也要去学来,学会就来唱给她听,她笑着说好,结果没几天这事就又没影了。
真是又笨,又爱瞎折腾的男生。
他总是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喜欢折腾很多东西,但每次都只是三分钟热度,很快厌倦然后就放弃了。
不过每次,女生都会对他说,你可以的,我相信你能办到。
她自幼体弱多病,身子骨经不起一点折腾,动一动都会气喘吁吁,所以只能在旁边看着他,看着他像个太阳,浑身有用不完的活力,在他身边暖乎乎的。
明明这里早已物是人非,明明到处都没有过去的踪迹,为什么她满目都是那人的影子。
到底谁才是鬼魂了,怎么他挥之不去的,原来记忆这种东西,像黏在鞋底的牛皮糖,黏上后怎么踢都踢不走,你越往前走,它就在你鞋底黏得越牢固,后来把它踩平了你以为它没有了,等哪天一看鞋底,淦!它已经粘了一地鸡毛落叶,扒都扒不下来。
随着看到越多,女生记起更多关于那人的记忆,他的样子也越来越清晰。
美好的,让人生气的,后悔的,捧腹大笑的。
那是发生在六十年前的事情,同一片空间,不同的时空。
“你知道一个叫李全生的人吗?”
女生忽然开口问风无理。
风无理摇摇头,表示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我们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这么说来,你还是我师弟。”
他跟她聊了起来。
原来她要等的信,是一个男生的信。
老婆婆和老爷爷的恋爱故事。
“才不是老婆婆,你看我现在还是大姑娘,哪里是老婆婆了。”
那个男生说,这场战是一定要打的,现在国家国际关系很紧张,若是没了苏联的信任,工业化将起步将更加艰难,那两个超级大国虎视眈眈,三八线上不论是谁驻军,卧榻之地,岂容他人窥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