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天下正中,自三皇五帝来,便是产粮重地。
建安八年,七月。
这豫州中却处处荒寂,炽热骄阳之下,有溪流断绝,亦有田野荒芜,块块凝结干裂。
这昔日肥沃的土壤竟然衰败至此,禾苗干枯发黄,甚至就连野火亦烧之不尽的野草也不能存活。
这是天灾,亦有人祸。
自然的伟力浩大无垠,任凭细微的变化便足以造成巨大的灾难。
官府的不作为,则会将这灾难无限的放大。
在道路两侧有嶙峋的白骨,姿势各异,经过风吹雨打,那本就破旧的衣服早就化作条条破布。
在灌木丛中,在丛生的杂草中,还有见到残破的马车,锈蚀的武器,上面还依稀有美丽的花纹,以及刀剑劈砍的痕迹。
贫苦的百姓和士族豪贵死在一处,从那四散的兵器中,能看出一定是经历了激烈的战斗,没有人知道最后的胜利者。
或许,在这样的世道下,并没有什么胜利者,最终所得到的不过是最究极的公平,皆死而已。
任你生前荣华富贵,在这一刻,也要带着无限的悔恨死去。
这条杂草丛生的道上,不知多久未曾有人前来之所,竟然在此刻传来了马蹄声,在道路的尽头,三百骑士皆一人三马,率领着一千多步卒辅兵出现在道路尽头。
这些骑士皆身披朝廷禁军的服饰,正是曹操麾下的虎豹骑,率领这批骑兵的乃是曹仁,曹操麾下曹氏诸将中最杰出之人。
曹仁策马而进,遍观道中情况,然后对身边掌记言道:“记信,转达主公:此道荒芜,袁术久不以此为粮道,得千余骑以此而进,袁术不能御也。”
曹军和袁术间的对峙时间已经不短,双方之间有过几次交战,袁术吃了几次亏,但面对如同铁桶阵般的袁术,成效不大。
曹营之中。
气氛凝重,荀彧已经不在这里,对峙就是比拼粮草和兵力。
身为尚书令,后勤大总管的荀彧,已经回颍川以及兖州,去给曹操筹集更多的粮草和青壮,甚至是壮妇人参战。
钟繇被荀彧带走去处理曹操麾下的政务。
此刻收到曹仁来信,曹操看过后当即递给了荀攸等人。
他早就想开战,但却一直被几个谋士拉住,说现在还不是最佳的时机。
几个谋士匆匆看过后,荀攸开始盘算数月以来的所有情报,郭嘉董诏戏志才等人亦盘算着情报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
曹操略有些焦躁的问道:“公达,现在是合适的时机了吗?
我军的粮草快要耗尽了,这该死的袁公路,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他是怎么扛下来的?”
袁术的底蕴直到此刻才展现出来。
两倍以上的军队,曹操的粮草都扛不住了,袁术竟然还能扛得住。
荀攸心算结束,缓缓睁开眼沉声道:“主公,袁术粮草将要断绝了。”
曹操猛然大放光芒道:“公达!”
荀攸扬声道:“主公,这些时日根据情报显示,袁术军有数条粮道都荒芜掉了,其中还有我军新发现的粮道。
这些粮道的荒芜证明袁术不再使用这些粮道,但大军所消耗的粮草是不会减少的。
现在袁术所能够运送粮草的不过就是那那三条最大的粮道。
但根据攸的计算,每日通过那三条粮道的粮草是不足以维持袁术大军消耗的。
换句话说,虽然袁术一直以来都有新的粮草进入军营之中,但是他军营中的粮草是在持续减少的。
这些时日袁术还是主动出营与我军进行一些小规模的战斗,就足以证明袁术开始急躁了。
这说明袁术营中的粮草很有可能已经不足一个月,否则他不会这么着急。”
这是一道相当简单的算术题。
袁术有二十万大军,而每日运送到的粮草却只够十九万人吃,那剩下的一万人就只能够吃存粮。
存粮再多也经不住这么人吃马嚼,所以袁术军缺少粮草是必然的。
曹操疑惑道:“但是袁术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开始缺粮呢?
那可是汝南郡啊,天底下最富庶的郡。
一个郡出产的粮草甚至能够胜过幽州和并州这种苦寒之地一州的粮草。”
曹操就是出身豫州,他实在是太清楚汝南郡到底有多么变态了。
戏志才却振奋的接声道:“主公,袁术可不是刚刚缺粮的,豫州先是大水,又是大旱。
土地荒芜,袁术将汝南郡的青壮大规模抽调走,又缺少青壮种地,土地进一步荒芜。
袁术还在汝南郡中对大户横征暴敛,要求他们捐助大量军需。
但这世上哪里有真的能横征暴敛到大户身上的,最后自然是落到了百姓头上。
您忘记了前些时日接到奏报,在汝南郡中甚至有百姓造反,袭击了袁术的后路吗?
只不过是被握持着大军的袁术镇压下去了而已。
但是那一次的造反对袁术的伤害一定是巨大的,因为那一次之后仅仅半个月,就有一条粮道被袁术主动放弃了。
民势如火,壮烈激烈。
这天下的小民,可没有任何人是会甘愿被压迫而死的。
只要袁术一直这么下去,那反抗就会层出不穷,而袁术会改吗?
不会改!
他永远不会认识到自己的过错,而会将所有的错误都归结于百姓以及那些不堪其辱的豪强。
主公,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所在啊,袁术内忧外患,他怎么能够不败呢?”
曹操闻言先是振奋,然后浑身有些刺挠的感觉,就像是上一次郭嘉说完之后的感觉。
他总是感觉这些谋士贬斥袁术的时候,也在点他。
因为就在和袁术对峙的时候,他的后方同样有一场小小的叛乱,但很快就被陈宫解决掉了。
董诏突然出声道:“主公,袁术在汝南郡中残虐,该是时候让刘表和公子楚一起出兵了。
他们皆靠近汝南郡,对郡中之事比我们更清楚。
若是值此之时,不愿意出击,便能大大打击他们的声望。
若是愿意出击,正合我们的计策。
我们能以更小的损失得到更多的战果。
最后再执行我们先前的计划。”
曹操从本心来说是不愿意让刘表以及洛楚牵扯进来的。
请神容易送神难。
若是将这二者请进豫州,再想要赶走,那可就不容易了。
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别无他法,曹操只觉头风又开始隐隐作痛,不得不坐下对荀攸道:“公达,给刘表以及洛楚的信件由你来写。
如今是七月,公达你觉得我们在什么时候进攻比较合适?”
荀攸刚才在盘算的时候就已经计算过,听到曹操发问立刻说道:“现在我军中的粮草还能够维持半个月,尚书令还在源源不断的将粮草送来,但现在后方也逐渐枯竭。
以攸的计算,可以再与袁术军对峙一个月,观察一下袁术军的情况,然后将大军各自散开,将奇兵各自埋伏。
我军虽不如袁术兵多,却更加精锐,只要等到袁术缺粮时,猛然而攻,他定然是兵败如山倒。”
荀攸对未来的展望,曹操不置可否,他只听到与袁术军需要再对峙一个月,身上再度升起一股气。
一个月吗?
曹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这一生中,从一个普通的权贵子弟到现在的一方诸侯,经历过的战争不算是少,但真正的大决战却不算是多。
毕竟这天下能够作为势均力敌敌人的实在是太少了。
袁术虽然不是什么英主,但依仗着强横的家世,底蕴强到可怕。
的确是目前曹操遇到过的除了刘备之外,最强的对手,其余的小诸侯都不如袁术。
对袁术的这一战,于曹操而言,至关重要,是否能成为中原霸主,就看这一战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感觉很慢却坚定不移的向前而走。
一点点的看着粮草耗尽的感觉不好受,曹操无数次的想要主动发起进攻,但是却被荀攸几人拦下来。
袁术同样如此,进攻的频次越来越多,军队的数量越来越多,内心的焦躁完美的发挥了出来。
这倒是让曹操略显安心,知道荀攸等人的猜测没有错误。
袁术的确是没有粮草了,所以在迫切的寻求决战。
实际上袁术军中的状况比想象中的还要差,一部分运送粮草的民夫以及作为辅兵的士卒已经开始减少粮草的供应。
但是这种情况,军需官根本不敢和袁术讲,因为他已经是袁术的第三个军需官了。
袁术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没有粮草,因为从来都是别人缺粮,袁术从来就没有缺过粮。
这种情况对袁术来说,简直就和天方夜谭差不多。
曹操和麾下的一众谋士团完全猜错了,是在以正常人的思维揣测不正常的人。
袁术之所以频频出击,就是单纯的觉得不爽,就是单纯的想要快些和曹操决战,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击败曹操,然后狠狠地虐曹操,为自己的儿子报仇了。
至于输给曹操袁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之前的失败不过是因为他没有彻底抽出手来,现在他将全部的大军都调动了起来。
天下之间还有谁是他的对手呢?
凭借曹操算得了什么呢?
但现实从不以人的幻想为转移。
袁术终日只在他的帅帐周围打转,见到的全都是最精锐的士卒,这些士卒的吃食自然是不敢有些克扣。
但是二十万的大军啊!
光是营地的绵延就有十数里了,几乎占据了所有适合扎营的地方,从一头跑到另外一头,就算是骑马都要穿行许久。
袁术根本就没有去看过那些民夫和辅兵所在,完全不知道那里是一副什么样子。
更不知道已经有几次小规模的兵变发生,只不过都是一些挨饿的人闹事。
在一次次的压制中,那些早就对袁术无法忍受的民夫和士卒再也没有忍受了。
袁术为了这一场战争横征暴敛,他完全将自己视作这片土地的主人。
对百姓如同牛马一般的奴役,就像是往昔的所有暴君一般。
他甚至不是一个君主!
为军中运送粮草的民夫本就是被强征而来参加兵役和徭役的,没想到袁术完全不给活路。
眼见再这么下去迟早要饿死,这些士卒和民夫直接再次兵变!
而且不是胡乱兵变,而是按照素王的故事中方式兵变。
先把那些不愿意兵变的人杀掉。
所有人要么跟着兵变,要么就去死。
想要跟在他们这些闹事的人身后捞好处,那是不可能的。
洛氏说过,但凡造反做大事前,先杀自己人里面的软骨头和聪明人。
杀了软骨头就不会有人一直想着投降。
杀了那些让别人先送死的聪明人,其他人就会变得勇敢。
在洛氏的宣传中,这是获得胜利的不二法门,只要不这么做的,最后一定失败。
这些民夫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不懂得许多书本上的道理,但是在洛氏孜孜不倦的宣传下,这些故事还是都听过的。
现在一起义,立刻就能够按照这些宣传去做。
如此庞大的军队,一旦信息不通畅,任何一点乱象都会很快就扩大,而且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乱起来的。
袁术听到嘈杂的声音还以为是曹操打过来了,直到如今都不知道又有一场兵变发生在了自己的腹心之地。
曹操敏锐的注意到了袁术阵营中的嘈杂以及混乱。
超神的智慧在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大脑,那种超级君主的直觉让他浑身都战栗起来。
“袁术军营中大乱,恐怕是有兵变发生!”
没等谋士分析,曹操就凭借他对战争的直觉分析了出来。
“全军骑兵上马,诸君,这是我们的绝佳机会,一战击溃袁术,就在此时!”
曹操高高挥舞着手中的利剑大声道:“杀死袁术的,我为他在陛下的面前保一个列侯的位置!”
这一下就连关羽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一直眯着的丹凤眼中神光熠熠。
当今天下,只有汉室的列侯爵位是硬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