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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 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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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他开始问我许多问题,问我一直在哪儿,干了些什么,怎么找到他的;可是我只给他很不完全的回答;那天夜里,时间太晚了,不能细谈。再说,我也不希望扣动过于使人激动的心弦——在他心里开掘新的感情之井;我目前惟一的目的就是使他高兴。正像我所说的,他是高兴了;但只是一阵阵的。只要有片刻的沉默使谈话中断,他就不安起来,摸摸我,然后叫一声,“简。”

“你完全是个人吗,简?这你能肯定吗?”

“我打心底里相信是这样,罗切斯特先生。”

“可是,在这一个黑暗、阴郁的夜晚,你怎么可能如此突然地出现在我孤独的炉边呢?我伸出手去,从一个用人手里接过一杯水,而水却是由你来递给我;我问了一个问题,等待约翰的老婆回话,结果在我耳边响起的却是你的声音。”

“因为我代玛丽送托盘进来。”

“在我现在和你一块儿度过的时刻里还有着魅力。过去几个月里,我过的是什么样的黑暗、凄惨、绝望的生活啊,这有谁说得清呢?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盼;白天黑夜都混在一起,所有的感觉只是在炉火熄灭以后感到冷,在忘记吃东西以后感到饿;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悲哀,有时候,是一阵痴迷,渴望再看看我的简。是啊;我渴望再得到她,远远超过了渴望恢复我失去的视力。简怎么可能和我在一块儿,说她爱我呢?她不会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地走掉吗?明天,我担心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相信,在他目前的心情中,给他一个和他自己的混乱想法无关的普通而实际的回答,是最好、也是最能使他安心的。我用手指抚摸着他的眉毛,说眉毛烧焦了,我要在上面敷点什么,让它们再长出来,长得跟以前一样又粗又黑。

“不管你用什么方式为我做点好事,又有什么用处呢?行善的精灵啊,到了某一个不幸的时刻,你又会丢下我——像影子似地过去;上哪儿,怎么去,我都不知道;而且以后叫我再也找不到你。”

“你身上有小梳子吗,先生?”

“干什么,简?”

“把这些蓬乱的黑鬃毛梳梳好。我凑近看看你,发现你真有点吓人;你说我是仙女;可是,我倒能肯定,你更像一个棕仙(3)。”

(3)传说中夜间替人做家务等工作的仙童。

“我可怕吗,简?”

“很可怕,先生;你一向可怕,你知道。”

“呣!不管你在哪儿待过,你的调皮劲儿还没改掉。”

“可是,我是跟好人在一起;他们比你好得多,好一百倍,有着你从来没有过的思想和见解,而且更加文雅,更加崇高。”

“见鬼,你跟谁在一起?”

“你要是那样扭动,头发都会让我拔掉了;那时候,你就会不再怀疑我的实际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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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谁在一起,简?”

“你今晚打听不出来的,先生;我的故事只讲一半,你得等到明天。你知道,那就是一种保证,说明我明天一定会到你的早餐桌边来把它讲完。顺便提一下,那时候,我得记住,不是只端着水在你的炉边出现;至少还得带个鸡蛋,更不必说带煎火腿了。”

“你这个神仙所生、凡人所养、专爱嘲笑的由仙女换来的丑孩子!你让我感觉到了这十二个月来没感觉过的东西。要是扫罗有你作他的大卫,那用不着竖琴就可以把恶魔赶走(4)。”

(4)据《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16章第14至23节,上帝的灵离开扫罗后,有恶魔从上帝那儿来到扫罗身上。扫罗听从臣仆的劝告,派人找来放羊的大卫。每当恶魔临到扫罗身上,大卫就弹琴赶走魔鬼。

“哪,先生,你这下收拾得整整齐齐、体体面面的了。现在我可要离开你。我这三天一直在赶路,我觉得自己是累了。晚安。”

“只问一句,简;你住的那所房子里只有女人吗?”

我大笑着逃走了,奔上楼梯的时候还一直在笑。“真是个好主意!”我快·活地想。“我看出,我有办法在以后一段时期里叫他焦躁不安,就这样来摆脱他的忧郁。”

第二天一清早,我听见他起身走动,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玛丽一下楼,我就听见他问:“爱小姐在这儿吗?”然后又问:“你让她住哪间屋子?那屋子干燥吗?她起来了吗?去问问她要什么;她什么时候下来。”

我一到快吃早饭的时候就下楼,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在他发现我来到以前就看见他。看到那样充沛的精神屈服于**上的虚弱,真叫人伤心。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但并不安心;显然在期待着;他那刚毅的五官上露出了现在已经惯有的愁痕。他的面容使人想起一盏已经熄灭、正在等人来重新点亮的灯——唉!现在能点亮这盏生动表情之灯的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要依靠别人来做这件事!我是打算要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可是这个坚强的人丧失了力量却使我心疼;不过,我还是尽可能轻松愉快地招呼了他: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先生,”我说。“雨停了,不会再下了;雨后,太阳和煦地照耀着。你一会儿就可以散步了。”

我唤醒了那光辉;他容光焕发了。

“哦,你真的在那儿,我的百灵鸟!到我这儿来。你没走;没消失?一个钟点以前,我听见你的同类在树林子上空高高的地方唱歌;可是它的歌声对我来说没有音乐,就像初升的太阳没有光芒一样。在我听来,地球上所有的美好音乐全都集中在简的舌头上(我很高兴,这个舌头不是天生沉默的);我能感到的所有的阳光全都在她的身边。”

听他这样公开承认自己的依赖性,我不禁热泪盈眶;那正像一只高贵的鹰给锁在栖木上,不得不恳求一只麻雀去给它觅食。可是我不愿落泪,我挥去那些咸味的水滴,忙着准备早餐。

那天上午大部分时间是在露天度过的。我带他走出潮湿荒芜的树林,来到怡人的田野;我给他描述,一丘丘的田地是多么青翠明亮;花儿和树篱看上去是多么新鲜;天空又是多么蔚蓝晶莹。我在一个隐蔽而可爱的地方给他找了个位置;那是一棵树的干树桩。他坐下以后,拉我坐到他膝头上,我也没拒绝;既然他和我都感到靠近要比分离快·活,那干吗要拒绝呢?派洛特躺在我们旁边。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他把我搂在怀里的时候,突然说道:

“狠心的、狠心的逃跑者啊!哦,简,我发现你逃出桑菲尔德,我到处找不到你,查看了你的房间,肯定你没带钱,也没带什么可以当钱用的东西,我心里是多么难受啊!我给你的一条珍珠项链还放在小盒子里没动过;你的箱子还像准备作结婚旅行那样捆扎着、锁着。我问,我的亲亲穷得一个钱也没有,能怎么办呢?她是怎么办的呢?现在让我听听吧。”

经他这样一催促,我就开始叙述我去年的经历。那流浪和挨饿的三天,我讲得十分轻描淡写,因为如果把一切都告诉他,那就会引起不必要的痛苦。我所讲的那一点儿已经刺痛了他那忠诚的心,刺得比我希望的还深。

他说,我不该这样不带盘缠就离开他;我应该把我的心意告诉他。我应该信任他;他决不会强迫我做他的情妇。他在绝望中看上去尽管粗暴,事实上,他爱我却爱得非常深,非常体贴,不可能让自己成为我的暴君。他宁可把他的财产分一半给我,而不要求一个吻作为回报,也不愿我无亲无友地闯到广漠的世界中去。他肯定,我受的苦比告诉他的还要多。

“嗐,不管我吃了什么苦,那时间是很短的,”我答道;接着我就开始告诉他,我在沼屋怎样被收留;怎样获得乡村女教师的职位,等等。得到财产,发现亲戚,也都顺序讲了。当然,圣约翰·里弗斯的名字常常在我讲故事的过程中出现。我说完以后,那个名字马上就给提了出来。

“那末,这个圣约翰是你的表哥啰?”

“是啊。”

“你常提起他,你喜欢他吗?”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先生;我禁不住喜欢他。”

“一个好人?那意思是不是说一个为人可敬、品行端正的五十岁的男人?还是什么意思?”

“圣约翰只有二十九岁,先生。”

“像法国人说的,‘jeuneencore’(5)。他是个身材矮小、迟钝平庸的人吗?是一个优点在于没有罪过,而不在于品行出众的人吧?”

(5)法语,还年轻。

“他积极得不知疲倦。他活着就是为了要干伟大、崇高的事业。”

“可是他的脑子呢?也许比较笨吧?他有一片好意,但是听他说话,你会蔑视地耸耸肩膀吧?”

“他不大说话,先生;说的话倒一贯能切中要害。他的脑子是第一流的,我认为虽然不容易打动,可是很坚强。”

“那末,他是个能干的人啰?”

“的确能干。”

“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吗?”

“圣约翰是个博学多才的学者。”

“我想,你说过,他的举止不合你的口味吧?——古板、一副牧师腔?”

“我从来没说起过他的举止;不过,要不是我的口味很糟,那他的举止是适合我口味的,文雅、平静、有绅士气派。”

“他的外貌呢,——我忘了你是怎么形容他的外貌的;——一个粗鲁的教士,几乎让白领巾勒得半死,穿着厚底高帮有襻皮靴,是不是?”

“圣约翰穿得很好。他是个漂亮的人;高高的,有一双蓝眼睛和一个希腊式侧影,很美。”

他自言自语:“他真该死!”然后问我:“你喜欢他吗,简?”

“是的,罗切斯特先生,我喜欢他;可是你已经问过我了。”

我当然看出了和我对话的人的意图。嫉妒抓住了他,刺痛了他;这种刺痛是有益的,它把他从正在啃啮着他的忧郁的毒牙中解救了出来。因此,我不愿马上就驯服这条蛇。

“也许你宁愿不再坐在我的膝头上吧,爱小姐?”这是他接下来所说的有点出乎意料的话。

“干吗不,罗切斯特先生?”

“你刚才描绘的图画让人看到一个过于强烈的对比。你的话非常美丽地勾画出一个优美的阿波罗(6);他正好合乎你的理想,——高高的,蓝眼睛,有一个希腊式的侧影,很美。而你的眼睛,却看着一个伏尔甘(7),——一个皮肤棕黑、肩膀宽阔的地道的铁匠,外加又是瞎眼,又是残废。”

(6)阿波罗,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太阳神。他的名字常用来指年轻的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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