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时,一队车马仪仗驶出白云城北城门。
镇南王苏翰举坐在宽大舒适的行辇内,车帘挑开一角,望着视野里快速后退的白云城,以及道路两旁跪地相送的百姓,沧桑凹陷的眼窝里涌现出泪花,流露出深深的不舍之情。
他在白云城生活了几十年,毫不夸张地说,白云城每一条街每一道巷都有他的足迹,白云城的百姓几乎都和他打过招呼,他早已把白云城视作他落叶归根的地方,而不是此行要去的太湖城。
虽然他苏家祖上的确是在太湖城,可是苏家先遭祸事被满门抄斩,后来又因大哥苏翰林举旗造反,苏家九族被前朝官员诛杀殆尽,所以苏家在太湖城已无半个亲戚。
另外,当年苏家遭祸时他才八岁,对太湖城并没有太多记忆,仅有的一点也在后来的南征北战中消磨尽了。
再后来大哥苏翰林登基称帝,把苏家列祖列宗的坟都迁去帝都皇陵,灵位也都迎进太庙供奉起来,以至于苏家和太湖城的最后一点牵连也断了。
太湖城对他来说是一个家破人亡的悲惨之地,留给他的除了恐惧就是冰冷,所以当年大哥苏翰林封他为镇南王,让他挑选封地时,他宁可随便挑个白云城,也不愿去太湖城。
然而这次出行却是他主动提出来的,理由是落叶归根,沉甸甸的四个字,谁都无法劝阻。
可是在他心里,这哪里是落叶归根,分明是流放异地,老死他乡。
白云城才是他苏翰举的根之所在啊。
但是不走不行,他无颜面对白云城的父老乡亲,无言面对枉死的冤魂!
他心虚、羞愧、难过、自责、愤怒、哀伤——
这些时日的日夜煎熬,让他一辈子挺得笔直的腰杆——塌了。
“老爷,您若是不愿,咱就不走了。”
“您在白云城生活了大半辈子,大街小巷都有您的足迹,全城老百姓都认识您,这里也是您的根啊。”
老仆见苏翰举眼窝里泪水打转,神情哀伤之极,忍不住劝慰。
“老夫哪还有脸留在白云城,哪有脸面对枉死的冤魂呐?哪有脸面对白云城百姓真诚善良的笑容和目光啊?”苏翰举哆嗦着嘴唇,颤抖的声音里尽是愧疚和哀伤。
“我的老爷唉!”老仆哭笑不得,“天灾战乱**,哪是人力能够阻止的哟。老爷,说句大不敬的话,您都已经是黄土埋身的人了,但依然为了南境百姓提刀上马、战阵冲杀,您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他以为苏翰举在为死于旱灾和战祸的平民百姓而愧疚哀伤。
却听苏翰举声音低沉地说道:“那夜你和张大哥的秘密谈话老夫全都听见了。”
老仆闻言心里咯噔一声,神情骤然僵硬。
前几日张屠夫自雁城回来,在镇南王府住了一宿。
当天夜里侍候苏翰举睡下后,张屠夫找到他,并把他唤进房间,问他知不知道苏阳的恶行,他一脸茫然。
听完张屠夫的一番讲述,他吓得浑身直冒冷汗,这才知道世子苏阳的罪恶一面。
说实话,他如果不是镇南王府的老仆,宣誓过要忠于苏翰举,忠于镇南王府,他肯定会夜闯镇南王府,斩苏阳于剑下,替天行道。
他对这种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扬起屠刀的人渣深恶痛绝,恨不得把这些人渣败类统统剥皮拆骨,因为他的家乡也是被这么屠戮的,全村六百多口人只有五个人侥幸捡回一条狗命,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觉得自己该死。
不是因为不能杀苏阳替天行道,而是因为他竟对张小卒和牛大娃动的杀心,他想把这件事扼杀,永远不让世人知道,如此便伤害不到老王爷。
同病却不相怜。
他觉得自己简直丧尽天良。
幸而张屠夫一个冰冷刺骨的眼神,掐灭了他冲动而又愚蠢的念头。
张屠夫的建议是找一个风景秀丽的僻静地方,让苏翰举去安享晚年,求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苏阳,必须为他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他从张屠夫充满怒火的眼睛里看得出,如果苏阳不是苏翰举的儿子,他会第一个杀了苏阳。
故而此时听见苏翰举一声“我全都听见了”,老仆咯噔吓了一跳的同时也豁然明白。
难怪这些天苏翰举一直闷闷不乐,难怪这些天他看上去一下苍老了许多,难怪他突然提出要落叶归根,并且态度强硬坚决,原来是因为都听见了。
显然,这位刚正不阿了一辈子的老人,在这短短几天时间内受尽了良心的煎熬和灵魂的拷问,而最终他的正直和正义败给了私心,他做不到大义灭亲。
所以他一下苍老了,因为他一生为傲的直挺腰背驼了。
“老爷,您——哎——”老仆难过的直掉眼泪,他不敢想象这几日苏翰举是怎么煎熬过来的,不敢想象此时此刻他良心上正承受着怎样的愧疚和不安?
他这一走就注定他再也不可能挺直腰杆进棺材。
他这一辈子晚节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