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成帝五年十一月,瀚州北都城。
天空阴霾,昨夜新下的雪把朔方原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天气越来越冷了,现在下的雪整个冬天都不会融化,一层层越积越厚,直到春天冰河开冻的时候。青阳和朔北两大部落隔着城墙已经对峙了两个月,至今还没有开一次仗,青阳部的武士们没有看见过朔北的白狼,渐渐的呼都鲁汗也不来列阵了,只是每天依然有一个朔北武士扛着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门前。
这标志着战争还只是刚刚开始。
但是北都城里的存粮已经不多了,草原上有点财产的人家,入冬都会准备好成串的干肉和一罐罐的乳酪,只有奴隶和穷到连头牛都没有的贫苦牧民才会吃马吃的燕麦过活。但是如今燕麦也是个好东西了,大君下令把燕麦和干肉磨碎,揉在一起打成饼子分给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无论是贵族还是奴隶。奴隶们固然感恩,贵族们却是又恼火,又不安。很显然干肉已经不够了,一边开始宰杀准备留到明年春天的牛羊,一边把燕麦拿出来给人吃。可是人吃了马的粮食,马就只有饿肚子,瀚州草原上的骏马,饿了掉膘很快,一个月就能饿得骨瘦如柴。大君当然不想看见自己精锐的虎豹骑都骑着瘦马去和朔北人打仗,这么做只是不得已。
而要熬到开春还有三个月。
不花剌在寒风里缓缓揉着自己的手,一个好射手绝不能有一双僵硬的手,没有事的时候,不花剌总在揉自己的手,因为下一刻他可能就会开弓。他听着身后有人唱着叫不出名字的牧歌,咿咿呀呀,古老苍凉,让人想到一匹离群的野马走在茫茫草原上,几千里长路,远望去只有衰草连天。
歌声里夹着金属在砺石上摩擦的刺耳声音,不花剌回过头,看着木黎坐在一张羊皮垫子上,把一柄重刀横置在自己膝盖上,手把一块砺石磨着刀刃。他的身边还放着六把刀,形制、长度、质地和重量都各不相同,有东陆产的弯刀,手工精致,仿佛一件礼器;也有粗糙沉重的长柄双手刀,刀身毫无光泽,就像是一片岩石。这些天里木黎一直在磨刀,磨刀的声音日夜响在北都城的城头,木黎磨着刀,看着西北方,有时候沉默,有时候低声歌唱。
不花剌知道木黎在等一个人,他在等朔北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
等待总是让人心里焦虑,可是木黎不,他看向西北方的目光很平静,有时候他不磨刀了,静静地坐着,依然看着西北,整个人就像沙漠里风化的一块石头。不花剌开始不明白木黎为什么能那么安静,在金帐里对着那些大贵族怒吼的时候木黎分明凶得像头野兽。后来不花剌想明白了,大概从三十年前朔北狼主退回北方的那一天开始,木黎就已经预料到那个男人会回来。
他等了蒙勒火儿三十年,三十年等下来,足以让人从焦虑变得安静。
“用得上这么多把刀么?”不花剌看着木黎手中的刀。
“驰狼的骨头很硬,这样刀口砍崩的时候有刀可换。”木黎低声说,看也不看他。
“可真不像一个老人家说出来的话。”不花剌淡淡地说。
木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我得休息一下了。”不花剌笑笑。
他旁边就有一张厚厚的羊毛毡子,他坐了上去,身体歪歪斜斜地放松。不花剌在城墙上一直有这么一张毡子,因为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不知有多少个晚上,他就睡在这里,身下垫一片毡子,身上再用一张毡子挡风而已。
有时候睡到深夜里不花剌睁开眼睛,看见木黎漠无表情地坐在不远处,在细雪里缓缓地磨刀。
可他们不太说话。
木黎背后站在一百个精壮的年轻人,清一色的简陋皮甲,清一色的阔口弯刀,一双能走长路的宽大脚板上裹着柔软的鹿皮。城下还有两千九百个这样的年轻人,都是木黎的子弟兵。木黎从奴隶中选拔了这些年轻人,亲手教会他们用刀,鞭打他们告诫他们战场上的规矩,也把他们看做自己的兄弟。木黎不相信贵族,他只相信奴隶,从一个奴隶崽子到青阳最有名的武士,木黎的心底深处大概一直把自己看做一个奴隶。他坚守着一种奴隶特有的骄傲,冷漠地对待老大君郭勒尔·帕苏尔以外的任何贵族。
在北都城里不花剌也有一千个人,他们每一个都穿着牧民常穿的黑毡大氅,有一匹自己亲手从小马驹养大的骏马,一张自己手制的弓和一袋子狼牙箭。大部分时候他们打猎为生,接到了大君的命令才会出现在北都城里。青阳部的一千名鬼弓是专属于帕苏尔家主人的军队,任何人都不得不对这支军队抱有戒心,一千名射雕的好猎手也许不足以击溃一支骑兵,可是在草原上他们任何人都能用一支狼牙箭在百步外杀死一个尊贵的人。帕苏尔家的主人总是带着骄傲的口气向别人赞美自己的一千名鬼弓为“青阳的猎鹰”,而把威胁隐藏在其中。
不花剌知道木黎为什么很少跟自己说话,因为他的一千人事实上都是贵族。是被大君授予贵族身份的特殊的猎人,他们出现在北都城里的时候享有特殊的权力。
不花剌伸手到袍子里摸索着,摸出了一支老竹的笛子,看得出那是支很有年份的玩意儿了,外面的竹皮在千百次的摩挲后泛着一层润泽的光,褐黄的颜色像是琥珀。他试了试音,吹起了一支北都城里很少人听过的曲子。笛声低沉呜咽,仿佛草原上的卷云低垂。
木黎的子弟兵们默默地听着木黎的歌和不花剌的笛子声,发觉那两个乍听起来完全不同的调子却有着一模一样的节拍,笛子声和牧歌声微妙地融合在一起,渐渐地笛子声低沉下去,像是草原,牧歌声飞扬起来,像是草原上的骏马。
木黎停止了磨刀,也停止了歌唱。他低头默默看着自己膝盖上的刀,沉默着。
不花剌继续吹笛子,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过了很久之后,木黎的子弟兵们听见木黎喉咙里又传出了低沉的哼唱声,还是刚才那首古老的牧人之歌,和不花剌的笛子声慢慢地融合在一起。就着歌声和笛子声,木黎一下下地打磨战刀,磨刀声如风声雨声马嘶声中渐渐突显出来的高亢的战鼓。
胤成帝五年十一月,北都城外的草原上卷云低垂,歌声和笛声飞出很远,几千个年轻人沉默地听着。
“来了。”不花剌停止吹笛,站了起来。
他歪坐在毡子上的时候像是个懒散的牧民,可是一旦站了起来,就像是被弦扯紧的弓背,略略弓着腰,狼一样抬头在天空中巡视。
“什么来了?”木黎问。
“那里。”不花剌冲着西北方的天空扬了扬下巴。
那片苍白色的天空里多了几个漆黑的小点,在云下盘旋,隐约传来的鸟鸣带着嘶哑凄厉,绝不悦耳。但是平坦开阔的草原上依然看不到人影。
“听声音是秃鹰的鸣叫,它们在不远的地方。”不花剌在心里默默地估算了一下,“不超过二十里。”
“秃鹰下是谁?”木黎那对褐黄的瞳子仿佛虎眼,盯着不花剌,“呼都鲁汗,还是蒙勒火儿?”
“猎人们把秃鹰看作神鸟,因为它们为猎手指示野鹿和黄羊群的方向。它们总是在这些活物头顶上盘旋,等着猛兽来捕杀了猎物,把剩下的腐肉留给他们。我们就靠着这些秃鹰去搜寻猎物。”不花剌低声说,“但有的时候,秃鹰也会跟随着狼群前进,因为它们知道狼总是要捕猎的。当狼群靠近猎物的时候,它们会激动得上下翻飞,发出饥饿的叫声。”
“蒙勒火儿来了么?不超过二十里?他等不及了么?”木黎站了起来,把正在磨砺的狼锋刀慢慢卷进一张小牛皮里,“蒙勒火儿,他也等得很辛苦了。”
“我们需要派斥侯去亲眼看一看,”不花剌向木黎行礼,“木黎将军,就让我去吧。”
“大君不会想看见自己的雄鹰在第一次交战时候作为一个斥侯死去吧?”木黎冷冷地说。
不花剌淡淡地笑,带着草原男儿特有的威武和骄傲:“我是个猎人,把马背看作自己的家,让我亲眼去看一看朔北的狼群。即使遭遇上了,我也可以轻松地逃回来。”
木黎微微闭上眼睛,很久才再次睁开:“我不需要逃回来的斥侯,我需要一个能够把敌人引入包围圈的斥候。你能做到么?”
不花剌挑了挑眉:“木黎将军的包围圈会在哪里?”
木黎把一张羊皮摊开,上面是北都城周围的地势图。他指着城西面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城外西边七里是台纳勒河,这条河从彤云大山发源,流经北都城附近的时候,是由北向南的。它不算很宽,现在枯水,大概有五十步宽,最深的地方可以没到一个男人的肩。不过它的河面已经结冰,冰上可以行走,骑马过也没有问题。我们迎击敌人的位置就在台纳勒河的东边,你把敌人引到台纳勒河的西边,然后从冰面上过河。敌人过河的时候,冰面很滑,他们势必只能慢慢前进,这时候我们会把骑兵压上去射箭。”
“如果台纳勒河只有五十步宽,冰面上不可能站很多人,最多一两百个。我们如果这时向他们射箭,他们最多伤亡一两百人,大队会退回河西边。”不花剌说。
“你说得对,此时敌人会撤回河西边,用弓箭和我们对射,我们也无法追击,因为我们也不能过河。但是,”木黎指在台纳勒河的下游,“在这里我知道有一个很窄的地方,那里封冻的时候冰会结得很厚,骑兵可以快速通过。在敌人被吸引着在河边和我们对射的时候,我们的一万骑兵已经绕了过去冲他们的后背。这时候他们就会腹背受敌。我并不在乎呼都鲁汗的骑兵,我们只是要防备蒙勒火儿的白狼团。”
不花剌想了想,微微点头。
一名鬼弓武士在城下牵来了不花剌的战马,黑骏马以铁蹄刨地,嘶吼着甩动大旗一样的长鬃。
不花剌走了几步又回头:“木黎将军早就想好这个战法了?两个月里你一直看着西北边,是已经决定在台纳勒河边决战?你怎么会知道蒙勒火儿会走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