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哈察儿已经不可能避过身后的两匹驰狼了。然而,不花剌已经落地!他无须在疾驰的马背上转身瞄准了,他发箭的速度比普通的鬼弓还要快三倍!不花剌三箭上弦,全力引弓,弓背发出接近崩断的咯咯裂响。在这个瞬间不花剌完成了瞄准,三箭齐出!
满弦发射的情况下,不再是前一次的结果。三支利箭准确地贯入一头驰狼的脖子和头部,坚硬的颅骨也被洞穿,那匹驰狼惨嚎着张牙舞爪,利爪扫在旁边另一匹驰狼的身上,阻挡了另一匹驰狼的扑击。
不花剌毫无停息,狂奔而前。哈察儿通人性地奔跑回来,不花剌飞身上马,哈察儿立刻掉头奔向台纳勒河的方向。
木黎的三千奴隶子弟已经在台纳勒河的东岸列队,木黎仍在磨刀,三千奴隶子弟兵绝大多数都是徒步,在木黎的背后整齐列队。雪大起来了,大片大片的,仿佛冰冷的鹅毛。
风中传来了马嘶,三千人一齐看向台纳勒河的西岸。一匹黑骏马急速从风雪中现身,随即是两头近乎雪白的巨狼,它们暴怒着追击猎物,跳跃、扑咬,身形时而清晰时而隐没在雪幕中,仿佛虚幻不真的精灵。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队列中隐隐出现了骚动。他们中没有人见过那么巨大的狼,别的狼在它们面前都是豺狗。
木黎猛地举起手,这个动作是叱令所有人安静:“再大的狼,也还是畜生!”
他从雪地里起身,用那片牛皮卷起所有的刀,一柄接着一柄插入马鞍侧面的革囊里,只留下那柄小牛皮包裹的狼锋刀提在手上。他的战马是一匹墨青色的高头大马,和木黎一样瘦削,四条腿的线条凌厉如刀锋,因为上阵前的紧张而剧烈地呼吸着,胸廓高速舒张,露出清晰的肋骨,巨大的双眼中透出一股凶悍的气息。这种马在东陆被称为“透骨龙”,价格高昂。它和朔北部的战马一样是瀚州北方的薛灵哥种,薛灵哥是一条朔北部领地上的一条大河,春夏两季河边野草丰美,野马群经常去那里交配产仔。这匹透骨龙的父亲,是三十年前青阳部和朔北部订盟时朔北部进贡的一匹纯血野马,木黎特别珍视这匹战马,从驹子开始亲手一把把草喂养大,在马草和燕麦之外,还喂给它活鸡和野兔,这匹马会像野兽一样把这些小东西咬死之后撕裂了吞下去。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这匹危险的透骨龙,透骨龙喉咙深处开始发出野兽捕猎前的咆哮声,低沉可怖。
最后,木黎把比莫干赐予的那柄重剑捆在了背后。如今这是他权力的象征,他可以借这柄剑指挥整个北都城的军队,砍下所有不听从命令的头颅。
不花剌的战马距离本阵只剩下不到五百步,他踏上了冰面,不得不减缓速度。驰狼也不得不减缓速度,但它们有锋利的爪子,可以抓入冰面,打着蹄铁的黑骏马却不住地打滑,驰狼的速度明显站了优势。
木黎翻身上马,低声叱令自己的属下:“不要跟在我马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要离开本阵!”
透骨龙咆哮而出,急速逼近封面的河面。黑骏马艰难地往前一步步挪动,滚热的血一滴滴洒落在冰面上。不花剌已经无法再次发箭,他上一次暴烈的张弓,已经损坏了那张手制长弓的背筋,这样的弓无法射出威胁驰狼的箭。驰狼已经越来越近了,不花剌拔了腰间的弯刀。
暴烈的马嘶声震着不花剌的耳朵,他看向前方,一匹墨青色的瘦马跳上了冰面,那股子骁勇像极了他的哈察儿。那是木黎的透骨龙,这匹危险的战马也打着蹄铁,落在冰上立刻打滑。它却似乎没有害怕,四条刀削一样瘦长有力的马腿压低,四蹄紧紧按在冰上。它是冲上冰面的,巨大的冲劲让它飞快地滑向了已逼近岸边的不花剌。
木黎在滑动中抖掉了狼锋刀上的小牛皮,透骨龙和哈察儿擦肩而过的瞬间,不花剌看见狼锋刀上铁光刺眼。透骨龙开始失去控制地旋转起来,木黎单手举刀过顶。驰狼们警觉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它们立刻决定进攻,在前面的驰狼人立起来,双爪向着木黎的头顶扑下。
直指天空的狼锋刀忽地划出一道刺眼的铁色弧光。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在驰狼立起的瞬间,自上而下劈开了它的胸腹。扑面而来的狼血染红了木黎全身,驰狼沉重的身躯倒在了冰面上。透骨龙的旋转还未停止,第二匹驰狼急欲为死去的同伴复仇,它试图俯下身前冲!
而木黎从马背上跃了起来,落地的瞬间,狼锋刀插入冰面,帮助他定住了身体。这个瘦小的老人缓缓直起身,紧紧地握着刀,盯着最后一匹驰狼。透骨龙有些可笑地从驰狼的一侧旋转着滑过,驰狼却没有敢于趁机攻击。驰狼也死死地盯着木黎,绿莹莹的狼眼里透着无法压抑的凶性和隐隐的畏缩。
木黎不动,木黎就像一枚钉子扎在冰面上。
驰狼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取胜的把握,前面那匹狼的遭遇告诉它这是难于对付的敌人。它孤独而凶戾地嚎叫了一声,缓慢地一步步往后退。它和木黎间的距离达到大约三十步的时候,它转身向着西岸回撤。
直到它登上岸边的雪地,才又回头看了木黎一眼。它的喉咙里血缓缓滴落,刚才哈察儿的撕咬也重创了它。
木黎和它对视了一会儿,转身一步步走向东岸。那匹透骨龙缓缓地跟在他背后,不时地回望西岸,警告驰狼不得逼近。驰狼转身向着西边远去,很快隐没在风雪里。
不花剌抱着哈察儿的脖子,哈察儿倒在地上,身下一滩鲜血,胸廓急速地舒张着,做最后的呼吸。木黎看了一眼,马腹上的伤口中,有一道已经整个裂开了,马肠从伤口里滑落出来,上面结满了血色的冰碴。谁也不能想像受伤如此重的一匹马,怎么能以那样的速度跑过那么长的距离。
不花剌抚摸它的长鬃,觉得自己的腹部也痛得像要裂开。他愿意做一切的事情来救助这个朋友,可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他想到这匹黑马还是匹黑得发亮的小驹子的时候,缩在他的怀里,在他的手心里舔羊奶。
现在哈察儿又一次缩在他怀里了,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脸。
“杀了它,它现在很痛苦。”木黎拔下胸前的短刀扔在不花剌面前的雪地里。
不花剌抓住那柄短刀,紧紧地攥在掌心里。木黎转过身去,不花剌在他背后拔刀,哈察儿低低地哀嚎了一声。不花剌的一刀准确地刺进了它的眉心,洞穿颅骨切断了脑络,这样的死亡痛苦极短暂。不花剌脱下自己的黑氅盖在哈察儿身上,他深深地呼吸,还能闻见哈察儿暖和的气味。
“是匹好马。”木黎拍拍不花剌的肩膀,“它是为了你才拼了命跑回来。”
“我知道。”不花剌面无表情。
“想为它报仇么?很快就有机会,你看,机会越来越近!”木黎冷冷地看着河对岸,雪尘漫天扬起,那是大队的骑兵正在扑近,雪尘中想必裹着苍狼的大旗。
不花剌默默地站了起来,转过身背对着己方本阵,立刻有两名鬼弓武士上来为他装箭。一支支漆黑的狼牙箭被填入箭囊中的每一个缺口,武士们一边装箭,不花剌一边摸索着那些箭羽,最后一次默记它们的位置。他知道接下来的战斗会更加惨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着回来装下一批箭。
不过无所谓了,他的马死了。从他的马倒地那一刻,他更加坚信这场青阳部和朔北部之间的战争的结果是只有一方能在战争结束的时候笔挺地站在草原上。他深深地呼吸,克制着那股失去朋友般的、锥心般的疼痛,他告诉自己这就是真正的战场。不是用一支箭在两百步外杀人,你甚至看不清被你射死那人的血是什么颜色的,这是战争,会拼到最后一个武士鲜血流尽。
“这时候我们的骑兵已经过河了吧?”不花剌看着河对岸飞扬的雪尘。
木黎点了点头:“已经过河了。”
“木黎将军要对我隐瞒到什么时候?”不花剌转头看着木黎的眼睛,“我所做的还不能证明我自己么?”
木黎眉峰一跳:“你想知道什么?”
“我们没有骑兵过河突袭朔北部的背后,首先,木黎将军所部没有什么骑兵,骑兵都掌握在贵族们的手里,很难调动,其次,如果我们真的要在背后发起突击,那么以木黎将军的性格,一定会在决战前线,不会留守佯攻的河东岸。是不是这样?”不花剌大声说。
木黎沉默着,冷冷地和不花剌对视。
“我是一个贵族,木黎将军是不会相信一个贵族的,所以木黎将军不会告诉我真正的战术。”不花剌毫不畏惧木黎那对森冷焦黄的眼睛,“木黎将军的猜测是,只有自己的军队在交战的第一阵中获得优势,我们这些贵族带领的军队才会赶上来分享战功。所以,如果木黎将军现在在河东岸,那么,东岸就是我们第一场战斗发生的地方,而且是必胜的一阵!”
“我们会后撤一里,呼都鲁汗看不见我们的军队,可能会踏冰渡河。在他们一半人渡过台纳勒河的时候,我们进攻。我们必须压制他们的渡河,靠三千个奴隶,逼得他们不得不撤回河西岸。但是冰面很难承受太多人,大队人马一齐撤退会压垮冰面。我们就吃掉他们困在西岸的军队。”木黎缓缓地说,“这就是真正的战术。我们需要赢第一阵,可我们只有三千个步战的奴隶。我不指望贵族们,在战场上我不会把命赌在靠不住的援军身上。”
不花剌默默地把手向着木黎伸出,木黎看着他骨节嶙峋的手,皱着眉头。
“不敢握我的手么?我不会因为一个老奴隶握了我的手就大喊真是太脏了,一个下贱的奴隶握了我的手。”不花剌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只是一个猎人。”
“猎人?”木黎斜眼看着不花剌。
“我是个有一千个兄弟的猎人,你有三千个兄弟,你愿意握个手么?”不花剌说。
两人默默地对视,不花剌的手悬在半空。木黎的眼睛森冷,不容一丝感情,仿佛面对敌人。在不花剌就要抵挡不住收回目光的时候,木黎的眼睛深处,什么东西微微一跳。木黎伸手,握住了不花剌的手,极大的力量,极短暂的握手。随即木黎放开了,往后退了一步。
不花剌抖了抖略微疼痛的手:“现在你有四千人,三千木黎的子弟,加上一千名鬼弓。”
“一万四千,”木黎回望身后,北都城在他看不见的极远处,“虽然我不相信贵族,但我依然请求他们攻击朔北部的侧翼。那些人里,我对巴赫·莫速尔的一万骑兵有些把握,巴赫做决断的时候太犹豫,但在我们开战后,他应该会在合适的时间切入战场。”
“一万四千,朔北部会有多少人?”
木黎摇头:“我们没有准确的情报,但是如果我没有猜测,这是蒙勒火儿一生中最终的复仇之战。他会带着他全部的人来……十万个男人!十万匹战马!三千匹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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