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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17)(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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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归途中,从别的几位少女身上放射出的光焰吞没了阿尔贝蒂娜的形象,她的形象对我来说并不是唯一的存在。但是,正如白昼时月亮只是形状更具特点、更固定的一小片白云,陽光一旦消失,月亮就显示出其全部巨大威力一样,待我回到旅馆以后,从我心中升起并开始光芒四射的,便只有阿尔贝蒂娜的形象了。我似乎骤然间觉得我的房间变了样。当然,这房间早已不是第一天初来乍到的那个晚上那充满敌意的房间了。我们不断地改变着我们四周的住处,随着司空见惯免去了我们的感受,便将体现我们不自在感觉的那些有害的颜色*、空间和气味各种因素都取消了。这个房间虽然对我的情感还起着相当大的作用,显然已不再使我痛苦,而是给我以快乐了。它成了美好时日的酿造池,好象一个游泳池,美好的时日使浸着陽光的一片蔚蓝在泳池半人高的地方如明镜般闪烁,陽光象热量散射一样看不见摸不着而又雪白一片,一度覆盖了水中映出的、飞驶的一艘帆船。这房间也不再是欣赏绘画的傍晚那纯粹具有审美意义的房间。这是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以致我已经视而不见了的房间。现在,我又开始对它睁大了眼睛,但是这一次,是从恋爱这个自私自利的角度出发了。我想,这倾斜的漂亮大镜子,镶着玻璃的华丽书柜,如果阿尔贝蒂娜来看我,会使她对我看法不错。我的房间作为我逃往海滩或里夫贝尔之前在这里过上一刻的过渡地点,对我又变成实实在在、十分宝贵、焕然一新了,因为我是以阿尔贝蒂娜的眼睛来观看和欣赏室中的每件家具的。

做环坐猜物游戏以后过了几天,我们外出散步。信步走去,走得太远了,最后在梅恩维尔找到了两辆有两个座位的小酒桶车①。坐上这两辆车能叫我们吃饭时回到家,大家真是高兴极了。我对阿尔贝蒂娜已经爱得很强烈,其效果是,我先后向罗斯蒙德和安德烈提议与我同乘一辆马车,而没有一次提出让阿尔贝蒂娜与我同坐一辆车。后来,我一面优先邀请安德烈或罗斯蒙德,一面用时间、路线、大衣这些次要问题的考虑,让大家做出决定似乎违背我的心愿最实在的办法还是我与阿尔贝蒂娜同坐一辆车。对于她来陪我,我装作勉强接受的样子。可惜爱情总是倾向于要把一个人完全吸收进去,只不过通过谈话方式,任何人均无法食用。归途中,阿尔贝蒂娜极尽热情之能事。但是这毫无用处。待我将她送到家,留下我一个人,我感到非常幸福,却比动身时对她更加渴望。我只把刚才一起度过的时光看成是一个序曲,与此后一起度过的时光相比,其本身并无多大重要性*。然而它具有初次的魅力,一去不复返。我对阿尔贝蒂娜尚未提出任何要求。她可能已在想象我会要求什么,但她并没有什么把握,可能设想我只倾向于并无明确目的的男女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我的女友大概会找到甜蜜的、富有期待的意外的浪花,这就是浪慢情调。

①轻型马车,车棚低矮。要从后面钻进车内,因而称为酒桶车。

此后的一个星期中,我并不千方百计要见阿尔贝蒂娜。我佯装作更喜欢安德烈。恋爱开始,人们希望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仍保留着她会爱的陌生人形象。但是人们又需要她,又需要更多地接触到她的关注,她的心,更甚于接触她的肉体。在一封信中,人们无意地写上一句恶言恶语,这将迫使那个无动于衷的女人向你要求一份热情。爱情,按照一种必然有效的技艺,对我们来说,就是用双向运动来拧紧齿轮系统,我们在这齿轮咬合之中,再也不能不爱,也再也不能被爱。

别人去参加什么白天的聚会,我把这个时间给了安德烈,我知道她因为高兴,会为我牺牲这次聚会,她甚至会很烦闷地出于高尚情操而为我牺牲这几个小时,为的是不让别人和她自己产生什么想法,认为她将相对说来属社交性*质的快活看得太重。于是我安排每天晚上单独和她在一起,倒不是为了叫阿尔贝蒂娜妒意大发,而是为了在她眼中提高我自己的威望,或者至少在告诉阿尔贝蒂娜我爱的是她,而不是安德烈时,不会降低自己的威信。这样的话,我也不对安德烈说,担心她会在阿尔贝蒂娜面前学舌。我与安德烈谈起阿尔贝蒂娜时,故作冷漠。我上了她表面轻信的当,她对我的故作冷漠恐怕不会上当。她佯装相信我对阿尔贝蒂娜无动于衷,佯装希望阿尔贝蒂娜与我完美结合。实际上很可能正相反,她既不相信我对阿尔贝蒂娜无动于衷,也不希望我与阿尔贝蒂娜完美结合。在我对她说我并不将她的女友放在心上时,我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极力与邦当太太搭上关系。邦当太太在巴尔贝克附近小住几天,阿尔贝蒂娜大概很快要去她家过上三天。当然,我不叫安德烈看出这个欲|望,我与她谈起阿尔贝蒂娜的家庭时,是毫不在意的神情。安德烈那些明确的回答,倒显不出她对我的诚恳有所怀疑。可是有一天,她对我冒出一句:我正好看见了阿尔贝蒂娜的姨母。这是为什么呢?当然,她并没有对我说:你那些似乎偶然说出的话,我理出个头绪来了,我知道你一心想与阿尔贝蒂娜的姨母拉上关系。但在安德烈的头脑中,显然有这个想法,她认为向我隐瞒这个想法更好一些,而正好这个词似乎就是与这个想法相联系的。有些眼神,有些动作,虽然没有逻辑的、理性*的形式,没有直接为听话人的智力而规划的形式,但是这些眼神和动作会叫他理会到其真正的含义,正象人的语言在电话中先转变为电,然后又转化为语言为人所听见一样。这个正好就属于这一家族。为了从安德烈的头脑中抹去我对邦当太太感兴趣的想法,我再谈到这位太太时,不仅心不在焉,而且还带有恶意。我说从前曾经见过这类疯女人,但愿以后不再遇到这种事。实际上正好相反,我千方百计要与她见面。

我极力要埃尔斯蒂尔同意在邦当太太面前谈起我,并且要我与她见一次面。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求埃尔斯蒂尔办这件事。埃尔斯蒂尔答应让我与她相识,但对我希望做这件事大惑不解,他认为这位太太是一个可鄙的、专门搞鬼的、既没有趣味又贪图钱财的女人。我想到,如果我见邦当太太,安德烈早晚要知道,所以我想最好还是提醒她一下。

什么事,你越想躲,越躲不开,我对她说,世界上再没有比与邦当太太见面更叫我腻味的事了。可是,我逃不过这一关。埃尔斯蒂尔大概要跟她一块请我。

对这事我一刻也未怀疑过,安德烈大叫起来,语气酸楚,因不满而张大的失神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安德烈的这些话还构不成对一个念头的条理清楚的表述,这个念头可以概括如下:我清清楚楚知道你爱阿尔贝蒂娜,你千方百计要接近她的家庭。而她的话是这个念头不成型的、可以重新拼凑起来的碎屑。我触动了这个想法,让它暴露出来了,安德烈并非有意如此。就象我们刚才说的正好一样,这些话只在第二层才有含义。有些话(而不是直接的肯定)使我们对某个人产生敬重或戒心,使我们与这个人格格不入。安德烈的话即属于这一类。

我对安德烈说,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家庭无所谓,安德烈没有相信我的话,这是因为她以为我爱阿尔贝蒂娜。很可能她为此感到不快。

一般来说我与她的女友约会时,她总是以第三者身份在场。然而也有的日子我得见阿尔贝蒂娜一个人。我在狂热中等待着这样的日子。这些时间渐渐过去,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决定性*的东西,也没有成为我立即将其作用委托给第二天的那种重大的日子,第二天也不比前一天更起什么作用。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好似后浪推前浪的海浪。

从我们玩环坐猜物游戏那天算起,大约过了一个月,有人对我说,阿尔贝蒂娜第二天早晨要动身到邦当太太家去度过四十八小时。她不得不坐早车走,所以头天晚上要住在大旅社,这样,第二天早晨她可以从旅馆坐公共马车去赶头班火车,不致打扰她寄居的人家的朋友。我与安德烈谈起这件事。

我一点也不相信,安德烈回答我说,满脸的不高兴,再说,这也不会使你有什么进展。我可以肯定,如果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到旅馆来,她根本就不想见你。这不合乎礼节,她又加上一句,使用了最近她非常喜欢的一个名词,那意思是这种事情是做不得的,我对你这么说,因为我了解阿尔贝蒂娜的想法。至于我个人,你见她与否,关我什么事?这跟我毫无关系。

这时奥克塔夫遇上了我们。他毫不困难地告诉安德烈,他前一天在高尔夫球场上打了多少分,阿尔贝蒂娜打了多少分。阿尔贝蒂娜一面散步,一面象修女摆弄自己的念珠一样摆弄着她的球拍。幸亏有这种游戏,她可以独自一人呆上几小时而不会厌烦。她一来和我们聚在一起,那调皮的鼻子尖就出现在我面前,这几天我想到她时,倒把她这调皮的小鼻子尖忘却了。她那深色*头发下,前额笔直,与我保留的不准确的形象形成鲜明对照,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眉宇间白皙的皮肤,又紧紧吸引住我的目光。阿尔贝蒂娜从回忆的灰尘中走了出来,在我面前重现。

玩高尔夫球使人习惯于独处的乐趣。球拍带来的乐趣肯定也是如此。阿尔贝蒂娜遇上我们以后,一面与我们聊天,一面继续玩球,就象一位妇女,她的女友来看望她,她并不因此就停下手中钩的活计一样。

据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太太向你父亲提出了抗议,她对奥克塔夫说(我从据说二字听到了阿尔贝蒂娜特有的一个音符。每次我发现自己已将这些音符遗忘时,同时便想起在这些音符后面,曾依稀见过阿尔贝蒂娜那决断而又法西兰式的面部表情。即使我是盲人,也能从这些音符里和她的鼻子尖上认出她的某些机灵而又有外省味道的特点来。音符和鼻子尖都很有价值,说不定能够相辅相成,而她的嗓音又象未来的电视电话所能显示的那样:在声音里清楚地显现出视觉形象来),她不只是给你的父亲写了信,同时还给巴尔贝克市长写了信,叫人在海堤上再不要玩马球,因为一个马球落到了她脸上。

对,我听人说到这个抗议。这很可笑。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消遣。

安德烈没有插言,她不认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其实阿尔贝蒂娜和奥克塔夫也不认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不知道这位太太为何要如此小题大作,安德烈还是开了口,德·康布尔梅老太太脸上也挨了一球,她并没有提出抗议嘛!

我给你解释一下这二者的差别,奥克塔夫表情严肃地一面搓着一根火柴棍一面答道,这是因为在我看来,德·康布尔梅太太是一个交际花,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则是一个暴发户。你们今天下午去不去打高尔夫球?说着他便离开了我们。安德烈也走了。

我单独与阿尔贝蒂娜留下来。

你瞧,她对我说,现在我照你喜欢的样子弄我的头发了,看看我这绺头发!没有人不嘲笑这个,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是为了谁。我的姨母肯定也要嘲笑我的。当然我也不会告诉她这是什么原因。

我从侧面望着阿尔贝蒂娜的双颊。她的双颊常常显得苍白,但是,这样,便得到浅色*血液的浇灌,那血液照亮了双颊,使它闪闪发光。某些冬日的清晨也这样闪闪发光,局部被陽光照耀的石头仿佛粉红色*的大理石,放射出快乐的光芒。此刻,看到阿尔贝蒂娜的双颊也给予我极大的快乐。不过这快乐导向另一种欲|望,不是想去散步,而是想亲吻。

我问她,人家说的那些计划是否属实。

对,她对我说,今晚我在你那个旅馆过夜。我有点感冒,甚至晚饭前我就要上床。你可以到我床边来看我吃晚饭,然后咱们玩一会。你想玩什么,咱们就玩什么。如果你明天早晨到车站来,我会非常高兴。不过我怕这会显得莫名其妙,我说的不是安德烈,她很聪明;我说的是别的去车站的人。有人告诉我姨母,又会成为闲话。但是我们可以一起度过今天晚上。这个,我姨母一点也不会知道。我去向安德烈告别。好,一会儿见。早点来,咱们时间好多一点。她又微微一笑补充一句。

听到这些话语,我又回到爱希尔贝特以前的时代,回到我觉得爱情似乎不仅是一个外在的整体,而且可以实现的那个时代。我在香榭丽舍大街看到的希尔贝特,与我独自一人时在我心中重现的希尔贝特完全不同。骤然间,想象的阿尔贝蒂娜,当我还不认识她的时候,我自认为在海堤上偷偷望着我的阿尔贝蒂娜,见我远去现出不心甘情愿回家神情的阿尔贝蒂娜,化成了真正的阿尔贝蒂娜,我每天见到的阿尔贝蒂娜。我原来还以为她充满资产阶级偏见,对她的姨母特别直截了当呢!

我去与外祖母一起用晚餐,感到自己心中有一桩她不了解的秘密。同样,对阿尔贝蒂娜来说,明天她的女友们与她在一起,也不知道在我们之间刚刚发生的事。当邦当太太吻她甥女的额角时,她根本不会知道在她们两人之间还有一个我,甥女头发梳成那个式样,是为了讨我喜欢,而这个目的对所有的人都是秘而不宣的。直到那时为止,我是那样羡慕邦当太太,因为她的亲戚也是她甥女的亲戚;她为什么人戴孝,她甥女也为什么人戴孝;她到什么亲戚家走动,她甥女也要到什么亲戚家走动。碰巧对阿尔贝蒂娜而言,我胜过她姨母本人。在她姨母身边时,她思念的会是我。过一会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大清楚。总而言之,这大旅社,这夜晚,在我看来已不再空荡荡,它们蕴含着我的幸福。

我打铃叫来开电梯的人,以便上楼到阿尔贝蒂娜开的房间去。房间是在山谷一侧。任何细小的动作,例如坐在电梯里的长凳上之类,我都觉得那么甘甜,都与我的心息息相通。电梯借以上升的缆绳,走出电梯后还要迈上的几级台阶,在我眼中,只是我的欢乐物化成了齿轮和阶梯。在这条走廊里,我再走上两、三步,就到了那个房间,那玫瑰色*的身体宝贵的精华就藏在那房间之中。那个房间,即使会有甜美的事情在其中发生,过后仍会保持常态,对于不晓得内情的过客,这房间仍与其它所有的房间无异。所有这些房间都将其中的物件变成了死不开口的见证,谨慎小心的心腹,神圣不可侵犯的快乐保管员。从楼梯口到阿尔贝蒂娜房间的这几步,任何人再也无法阻止的这几步,我满怀快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仿佛投身于一个崭新的环境中,似乎我每前进一步,都在缓缓地移动着幸福,同时又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大无比的感觉,感到自己终于进入了本来一直就应该属于我的遗产之中。

然后,我忽然想到,我不该有什么怀疑,她要我待她上床之后前来的。这再明白不过了,我高兴得直跺脚。路上碰见弗朗索瓦丝,差点把她撞倒。我双眸发亮向女友的房间跑去。

我见阿尔贝蒂娜躺在床上。白衬衣展露出她的脖颈,改变了她面庞的比例。也许是床,也许是感冒,也许是晚餐使她的面孔更加充血,更加显得艳如桃李。我想到几小时之前在海堤上我见到的面色*,现在终于就要知晓这秀色*是什么味道了。她那两条乌黑、卷曲的长辫,为讨我喜欢,已经完全解开,其中一条从上到下穿过面颊。她微笑着望着我。她身旁,窗户里,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山谷。见到阿尔贝蒂娜裸露的脖颈和那胜过玫瑰的面颊,叫我那样如醉如痴(也就是说,对我而言,现实世界再不是在大自然之中,而是投入了感觉的激流中,我几乎控制不住),这一见便完全打破了在我体内运行的那个偌大、坚不可摧的生命与相比之下那样弱不禁风的宇宙生命之间的平衡。从窗户上,我依稀望见山谷旁边的大海,梅恩维尔最高几处悬崖那隆起的-乳-房,月亮尚未升到中天的夜空。比起我双眸四周的绒毛来,我似乎觉得这一切扛起来都更轻一些。我感到上下眼皮之间的绒毛已经膨胀起来,坚固结实,准备在其柔嫩的表面上举起许多其它重物,全世界的高山峻岭。地平线这半球本身再也不足以填满这绒毛天体了。与胀满我胸膛的这深深吸上的一口气相比,造物主所能给我带来的全部生命,在我看来已非常微弱,大海的呼吸在我看来已显得那样短促。我向阿尔贝蒂娜俯下身去,想拥抱她。此刻,就是死亡向我袭来,我也会毫不在乎。更确切地说,我觉得那不可能,因为生命不在我身外,而在我身内。此时如果有一位哲学家,阐述他的思想,说有一天,哪怕是遥远的一天,我也要死去;大自然永恒的力量则仍会存活下去,在这大自然力量神圣的脚下,我只不过是一粒尘埃;我死后,这些圆形的、隆起的悬崖,这大海,这月光,这天空还会在,我对他一定发出怜悯的一笑!这怎么可能呢?世界怎么能比我存在得更久,既然我并没有迷失在世界之中,而是世界锁在我心中,世界远远不能充满我的心房,我感到自己心中还有位置,可以容得下许许多多别的珍宝,我会充满蔑视地将天空、大海和悬崖扔在一个角落里。

快收场,不然我可打铃了!阿尔贝蒂娜见我向她扑去要亲吻她,大叫起来。

但是我心里,一个少女叫一个小伙子偷偷前来,安排得叫她的姨妈不知不晓,肯定不是为了什么事都不干;善于抓住时机的人,只要有胆量,就能成功。我当时处于那么激动的状态之中,阿尔贝蒂娜那圆圆的面庞,为内心的火焰所照亮,仿佛被通宵点燃的小灯所照亮,对我来说,是那样有立体感,以致在我看来它在模仿地球仪的转动而转动,如同米开朗琪罗的群像为静止不动而又令人头晕目眩的旋风所卷走一般①。这个从未品尝过的粉红色*果子,闻起来是什么味,吃起来是什么味,我马上就会知晓!就在这时,我听到急促、延续而又刺耳的声响。阿尔贝蒂娜已经使足全身力气拉了铃。

①此处系指西斯廷教堂穹顶上米开朗琪罗所绘制之《创世纪》组画。

从前我一直认为,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并不建筑在对肉体占有的希冀上。但是,那天晚上的尝试所得到的结果,便是在我看来这种占有已不可能。第一天在海堤上见到她,我就曾怀疑她是放荡的女子,后来又经过中间的各种假设,我似乎已最终确认她是绝对洁白如玉的。一星期以后,她从自己姨母家回来之后,冷冷地对我说:我原谅你了,甚至为叫你难过而感到后悔。可是,永远不要再做那种事了!这倒与布洛克对我说的可以把任何女人搞到手完全相反。似乎我见到的不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少女,而是一个蜡制玩具娃娃。

此后,我那种要进入她的生活之中,要跟随她到她度过童年的国度去,要由她启蒙开始生活的欲|望便渐渐与她疏远了。思想上极力想知道她对某件事有何想法的那种迫切心情,也没有比相信我能够亲吻她这种信念活得更长久。对占有的希冀一旦停止向我的幻梦提供食粮,我的幻梦就放弃了她。而我从前一直认为这幻梦是独立于对占有的希冀之外的。从此,这些幻梦又恢复了自由,转移到阿尔贝蒂娜的这位或那位女友身上去,首先是安德烈身上视某一日我在哪一位女友身上寻到的魅力,尤其是我依稀望见的为她所垂青的可能性*与机遇如何而定。不过,即使没有和阿尔贝蒂娜这一段瓜葛,此后的日子里,对于安德烈对我表现出的热心,我大概也不会越来越高兴。我在阿尔贝蒂娜那里碰上的钉子,她没对任何人讲过。有些俏丽女郎,一进入豆蔻年华,总是能比姿色*与富有程度超过她们的女子更招人喜爱在家中,在朋友中,在交际场中都是如此。这当然是由于她们姿色*动人,但更重要的是由于她们拥有相当神秘地令人快乐、令人着迷的魅力其源泉可能在于她们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没有受到造物主如此垂青的人则到她们这里来解除干渴。阿尔贝蒂娜便属于这种人。有些少女,尚未到恋爱年龄到了恋爱年龄就更甚之人家就向她们索取比她们自己的要求多得多的东西,甚至是她们无法给予的东西。她也属于这种人。阿尔贝蒂娜从童年时代起,面前就有四、五个小伙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中就有安德烈,而安德烈比她出类拔萃得多,安德烈自己也清楚知道这一点(说不定正是阿尔贝蒂娜这种完全无意间对人产生的吸引力帮了她的忙,成为构成这一小帮子人的根由)。

这种吸引力甚至作用到相当远的地方,一直达到相对而言更引人注目的一些阶层:如果要跳孔雀舞①,他们宁愿请阿尔贝蒂娜去,而不是请一位出身高贵的少女。结果是,虽然她毫无分文作嫁妆,依靠邦当先生过活,日子过得很清苦,人都说这位邦当先生心术不正,又一心想甩掉她,但是不仅有人邀请她进晚餐,而且有人邀她住在自己家里,这些邀请阿尔贝蒂娜的人在圣卢眼中,大概是没有一丝光彩的,但在罗丝蒙德或安德烈的母亲看来他们也是很有钱的妇女,但是她们不认识这些人这些人已经代表着很了不得的势力了。就这样,阿尔贝蒂娜每年都在法兰西银行一位总裁、一个大铁路公司管理委员会主任的家中度过几个星期。金融巨头的妻子接待一些很重要的人物,却从来未告诉过安德烈的母亲哪一天是她的接待日。安德烈的母亲觉得这个女人甚是无礼,但是对她家发生的一切事情仍然怀着极大的兴趣。她每年都鼓动安德烈把阿尔贝蒂娜请到他们的别墅中来,因为据她说,向一个自己无钱旅行、自己的姨母又对她不加照管的姑娘提供在海滨小住的机会,这是善举。

①十六世纪时在法国和西班牙很盛行的一种舞蹈。

安德烈的母亲很可能并非出于这样的动机:希望银行总裁及其妻子得悉她和女儿对阿尔贝蒂娜爱如掌上明珠,因此会对她们母女产生好感。她也更不会指望那么善良而又正直的阿尔贝蒂娜会叫人邀请她,或者至少邀请安德烈去出席金融家的花园晚会。每天晚上进餐时,她一面作出轻蔑和毫不在意的模样,一面津津有味地听着阿尔贝蒂娜向她叙述自己在金融家的城堡中生活时那里发生的事,那里接待的人等等。这些人,她几乎全都目睹或耳闻过。甚至想到阿尔贝蒂娜只是以这种方式认识那些人,也就是说,并不了解这些人(她把这叫做认识各朝各代的人),也使安德烈的母亲感到一丝忧伤,她露出高傲和心不在焉的神情,轻蔑地就这些人向阿尔贝蒂娜提出一些问题。若不是她对家中总管说:请你对厨子说,这豌豆没烧烂。这句话,从而肯定了自己的地位,而且重新置身于现实生活之中的话,阿尔贝蒂娜对这位夫人自己的重要地位可能要把握不住并且焦虑不安了。

说了这句话以后,这位太太又恢复了平静。她早下定决心非叫安德烈嫁个人不可。这个人自然要出身高贵,同时又要相当富有,以使安德烈也能拥有一个厨子和两名车夫。有地位,其实实在在的东西就是这个。但阿尔贝蒂娜在银行总裁的城堡中与某某太太共进晚餐,这位太太甚至邀请她去过下一个冬季,在安德烈母亲眼中,这都不能不叫人对这个少女肃然起敬。这种肃然起敬与她身遭厄运而引起的怜悯之情甚至蔑视,正好交织在一起。由于邦当先生背叛自己原来的旗帜投向内阁一边据隐隐约约的传闻他是巴拿马分子这种蔑视就更加变本加厉。但是,这也挡不住安德烈母亲出于热爱真相,对那些似乎认为阿尔贝蒂娜出身下贱的人不屑一顾。

怎么?人家出身再好不过了,人家姓西莫内,只有一个n!

自然,这一切事情发生在金钱起着那么重要作用的阶层。在这个阶层中,风姿绰约可以叫人对你发出邀请,却不能叫人娶你为妻。阿尔贝蒂娜虽然受到如此特殊的厚爱,这厚爱并不足以补偿她的贫寒。这种厚爱的有益后果,对阿尔贝蒂娜说来,似乎绝不会是一桩过得去的婚事。这样的出风头,即使不能带来成就婚烟的希望,也已激起某些心怀恶意的母亲的妒羡。她们见银行总裁的妻子,甚至安德烈的母亲,将阿尔贝蒂娜当作自家孩子来接待,而她们自己几乎不认识这两位太太,一个个气得要死。于是,她们向她们自己共同的朋友以及这两位太太共同的朋友说,这两位太太如果得知事情真相,一定会怒火满腔。那真相便是阿尔贝蒂娜在这家(反过来亦然)讲了在那家的一切发现,人们不慎十分亲密地接待她,便使她有了这些发现。这千百种小小的秘密,当事者见到被揭露出来,是很不舒服的。这些嫉妒心重的妇人道出这些话语,目的便是希望有人去传话,好叫阿尔贝蒂娜与她的保护人之间产生不和。但是象常常发生的那样,托人办这种事,一点也没办成。主使他们干这些事的恶意动机,人们感觉太明显了,结果只会使人更加蔑视打这种主意的女人。安德烈的母亲对阿尔贝蒂娜看法早已固定,不会改变。她把阿尔贝蒂娜视为一个可怜的孩子,天性*善良,只会想出各种名堂来叫人喜欢。

阿尔贝蒂娜这样风靡一时,看上去并不包含任何实实在在的结果,倒使安德烈的这个女友形成了某些人的那种特性*。这些人一向成为别人追求的目标,从来不需要自己主动送上门(由于相同的原因,这种性*格在社会的另一极端,即某些风姿绰约的女性*身上,也可以见到),但她们从不把别人对她们的追求拿来夸耀,更确切地说,她们总是把这些隐瞒起来。谈到某某时,她从来不说:他很想见我。谈到任何人,都怀着极大的善意,似乎追求别人的是她。一个小伙子几分钟之前与她面对面谈话,因她拒绝与他约会而对她大肆谴责。谈起这个小伙子的时候,她不但不以此当众吹嘘或责怪他,反而称赞他说:这个小伙子真热情!她甚至为自己如此讨人喜欢而感到烦恼,因为这样她势必要惹人难过,她的天性*却是喜欢叫人高兴。

她喜欢叫人高兴,甚至达到使用某些只求实利的人和某些爬上高位的人所特有的那些谎言的地步。这种不诚恳,其实在很多人身上都以雏形状态存在着,其内容便是不善于以办一件事只叫一个人高兴为满足。例如,如果阿尔贝蒂娜的姨妈希望她的甥女陪她去出席一次并不好玩的白日聚会,阿尔贝蒂娜去了,她本应该以得到叫自己的姨母高兴这种精神收获而感到满足的。但是,当她受到聚会的主人热情接待时,她更喜欢对他们说,她早就想与他们见面,因此选定这个机会并征得姨母同意而前来。这还不够:这次聚会上,有阿尔贝蒂娜的一个女友,正好刚刚失恋。阿尔贝蒂娜还要对她说:我不愿意让你一个人孤单单的,我想到我在你身边,可能你会好过些。如果你希望咱们离开这聚会,到别处去,你说怎样,我就怎样,最重要的,是我希望看到你情绪好一些。

(再说,这也是真话。)

有时,假目的毁了真目的。阿尔贝蒂娜为她的一个女友要去求别人办件事,为此前去看望某夫人,情形就是如此。一到这位善良而又热情的太太家里,这位姑娘不知不觉地遵循自己一事多用的原则,觉得如果作出纯粹是因为自己感到见到这位太太会多么高兴才前来的样子,就更热乎一些。这位太太见阿尔贝蒂娜纯粹出于友谊这样长途跋涉而来,真是无比感动。阿尔贝蒂娜见这位太太几乎被感动了,便更加喜欢她。可是问题出在这里:她谎称自己纯粹出于友情动身前来,她那样强烈地感受到友情的快乐,如果她为自己的朋友请求这位太太帮忙,反倒担心会叫这位太太怀疑她的感情了。事实上,她是真心实意的。那位太太会以为,阿尔贝蒂娜是为这件事来的,这倒是实情;但她会得出结论说,阿尔贝蒂娜见了她高兴,并非没有利害得失考虑。这倒不确切。结果是阿尔贝蒂娜没有提出要求帮忙便走了。这与那些对一个女人极其殷勤周到,指望得到她的青睐,但是为了使这种热情保持高尚的性*质,便不向女人表白自己的爱情的男人情形相似。

在其它情形中,倒也不能说,她总是为了次要的、事后想出的目的而牺牲真正的目的。但是真正的目的与次要的目标针锋相对,如果阿尔贝蒂娜向那个人道明了一个目的,使之大受感动,而当她也得知另一个目的时,她的快乐立刻会变成最深沉的痛苦。下面的故事讲下去,会叫人更加明白这类矛盾之所在。

我们借一个与此完全不属于同类型的例子,可以说明在生活所呈现的五花八门的情形中,这类矛盾比比皆是。一个丈夫将情妇安顿在自己驻防的城市里。他的妻子留在巴黎,对事情真相有所耳闻,很难过,给丈夫写了几封充满妒意的信。正好情妇不得不到巴黎来一天。情妇求他陪同前往,这位丈夫抵挡不住,于是请准了二十四小时的假。可是,他心眼很好,因自己使妻子难过而感到愧疚,到巴黎以后便去妻子那里,流着真诚的眼泪对她说,读了她的信自己真是心乱如麻,设法逃出一天以便前来安慰她、拥抱她。这样,他就想到了办法,用一次旅行同时向情妇和向妻子证明了爱情。但是,如果他的妻子得知他来巴黎的真正原因,她的快乐肯定会变成痛苦,除非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不管怎么说,使她感到的幸福胜于用谎言给她带来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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