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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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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半无声半有声的对话只持续了片刻,我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客厅也才走了几步,公爵夫人便被一位美貌绝伦、身材娇小的棕发夫人拦住了:我很想见到您。邓南遮从一个包厢里瞧见了您,他给T亲王夫人写了一封信,说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尤物。只要能与您交谈十分钟,他死了也心甘。总之,即便您不能或不愿见面,那信就在我手中,您无论如何要给我确定个约会时间。有些秘密的事儿,我在这里不能说。我看得出您没有认出我来,她朝我添了一句,我是在帕尔马公主府中(可我从未去过)认识您的。俄国大帝希望您父亲能派到彼得堡去。要是您星期二能来,伊斯沃尔斯基正好也在,他会跟您谈此事的。我有份礼物要赠送给您,亲爱的,她又朝公爵夫人转过身子,继续说道,这份礼物,除了您,我谁都不送。这是易卜生三部戏剧的手稿,是他让他的老看护给我送来的。我留下一部,另两部送给您。

盖尔芒特公爵并没有对这份厚礼感到欣喜。他弄不清易卜生或邓南遮是死人还是活人,反正看到不少小说家、剧作家前来拜访他的夫人,把她写到各自的作品中去。上流社会人士总是喜欢把书看成一种立方体,揭开一面,让作家迫不及待地把认识的人装进去。这显然是不正当的,而且只不过是些小人而已。当然,顺便见见他们也并无不可,因为多亏他们,若有暇读书或看文章,就可以看清其中底牌,揭开面具。不管怎么说,最明智的还是与已经谢世的作家打交道。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唯有《高卢人报》上专事悼亡的那位先生最最得体。若公爵报名参加葬礼,那位先生无论如何得把德·盖尔芒特先生的大名登在参加葬礼的要人名单的榜首,但仅此而已。如果公爵不大愿意列名,他也就不报名参加殡仪,只给死者亲属寄去一封唁函,请他们接受他最深切的哀悼。要是死者亲属在报上发表了来信表示悼念的有盖尔芒特公爵等等这一消息,那决不是社会新闻栏编辑的过错,而是死者的儿女、兄弟、父亲的罪过,公爵称他们是些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家伙,下决心从此不再与他们来往(拿他的话说,不与他们发生纠葛,可见他没有掌握熟语的确切含义)。不过,一听到易卜生和邓南遮的名字,加之他们是死者还是活人还不清楚,不禁使公爵皱起眉头,他离我们并不太远,不可能没有听到蒂蒙莱昂·德·阿蒙古夫人五花八门的甜言蜜语。这是一位迷人的女子,才貌双全,动人魂魄,无论是才还是貌,择其之一就足发令人倾倒。可是,她并不是出身于她如今生活的这个圈子,想当初一心只向往文学沙龙,只与大作家结交,先后做过每一位大文豪的女友绝不是情人,她品行极为端正大文豪们都把自己的手稿赠送给她,为她著书立说,是偶然的机会把她引入圣日尔曼区,当然,这些文学方面的特权也为她提供了诸多方便。如今,她地位不凡,用不着去讨人喜欢,只要她一露面,就可博得青睐。可是,她已习惯于周旋、耍手腕,为人效劳,如今尽管已无必要,便仍然一如既注。她常有国家机密要向您透露,总有权贵要介绍您结识,不断有大手笔的水彩画要赠送给您。在所有这些毫无必要的诱惑之中,确有几分虚假,但却给她的一生书写成一部错综复杂、闪闪发光的喜剧,她确实有能耐促成众多省长和将军的任命。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我身边走着,一任她那天蓝色*的目光在前方波动,但波光茫茫,以避开她不愿结交的人们,远远望去,她不时隐约地感到,他们兴许是充满危险的暗礁。我们俩在来宾的人墙中间向前走去,他们明知永远不可能结识奥丽阿娜,却如获至宝,无论如何要把她指给自己的妻子瞧瞧:卮休尔,快,快,快来看德·盖尔芒特夫人,她正同那位年轻人谈话呢。只觉得他们恨不得登上座椅,好看个清楚,仿佛在观看七月十四日的阅兵仪式或大奖颁发仪式。这并非因为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比她嫂子的更有贵族气派,而是因为前者的常客,后者从不愿邀请,尤其是她丈夫的缘故。德·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和德·萨冈夫人的知己阿尔方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她就决不会接待,因为奥丽阿娜自己常去此人的府中。对希施男爵也是如此,威尔斯亲王常领他去公爵夫人府上,而不带他去见亲王夫人,因为他十有八九会让她扫兴;还有几位波拿巴派,甚或共和派的名流,公爵夫人对他们很感兴趣,可亲王这位坚定的保皇党人就恪守原则,不愿接待他们。他的反犹太主义立场也是出于原则、任何风流都休想使它屈服,哪怕是赫赫名流也无济于事。他之所以接待斯万,而且一直是他的朋友,盖尔芒特家族中也难有他称之为斯万,而不叫查理,是因为他知道斯万的祖母原本是位新教徒,后嫁给了一位犹太人,做过贝里公爵的情妇,这样一来,他常常说服自己相信斯万的父亲是亲王的私生子这一传说。倘若这一假设成立,斯万身上就只有基督教徒的纯血统了,但实际上纯属无稽之谈,斯万的父亲是天主教徒,而其父本身又为波旁王族的一位男人与一位女天主教徒所生。

怎么,您没有见过这等富丽堂皇?公爵夫人跟我谈起我们所在的府邸时这样问我。可大大赞美了一番她嫂子的宫殿之后,她又迫不及待地补充说,她宁愿呆在自己那个简陋的小窝里,比这里要强干百倍。这里参观参观确实可观,可这卧室里,曾发生过多少历史悲剧,让我睡在里面,非抑郁致死。那情景就好似软禁在布卢瓦堡、枫丹白露或卢浮宫,被世人遗忘了,排忧解愁的唯一办法就是自言自语,庆幸自己住在莫纳代契惨遭暗杀的房间里。一杯甘菊茯,岂能解忧伤。瞧,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来了。我们刚刚在她府上用过晚餐。她明日要举办每年一次的盛大聚会,我以为她早上床休息了呢。她不肯错过一次晚会。若晚会在乡间举行,她也会登上马车赶去,而不愿错过机会。

实际上,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今晚赴宴,与其说是为了不错过他人府上举办的聚会,毋宁说是为了确保自己盛会的成功,搜罗最后一批志愿赴会者,同时也是以某种方式在最后时刻检阅一下次日将光临她游园会的人马。的确,不少年来,圣德费尔特家聚会的宾客早已今非昔比。想当年,盖尔芒特圈子里的显贵女人,寥若晨星,但由于受到女主人的热情款待,她们渐渐领来了各自的女友。与此同时,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上朝相反的方向慢慢发展,风流社会的无名鼠辈人数逐年减少。这一次,这位不见了,接着,另一位又不再露面。象烤面包一样,一批又一批走了,不消多长时间,这儿的聚会便无声无息了,可恰是多亏了这一点,可以放心邀请那些被排斥的圈外人来此共享欢乐,用不着费神去请体面的人士。他们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在这儿,他们不是可以享受(PanemetCircenses)①花式糕点和优美的音乐节目吗?前后几乎形成鲜明对比,圣德费尔特沙龙当初开张时,是两位流亡的公爵夫人,犹加两根女像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沙龙大梁,可最近几年,只见两位极不合体的人物混杂在上流社会中:年迈的德·康布尔梅夫人和一位建筑师的妻子,这位女子声音甜美,人们往往禁不住邀她歌唱几曲。她俩在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中再也没有一个熟人,为自己的女伴一个个不见踪影而悲戚,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看样子象两只未能及时迁徙的燕子,时刻可能冻死。来年,她们便没有受到邀请。德·弗朗克多夫人没法为她那位酷爱音乐的表姐求情。可她未能得到更为明确的答复,只有短短的这么一句回话:要是您觉得音乐有趣,谁都可以进来听嘛,这又不犯罪!

德·康布尔梅夫人觉得这种邀请不够热切,也就作罢了。

①拉丁语,意为面包与娱乐。

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苦心经营,把一个麻风病院般的沙龙变成了一个贵夫人的沙龙最新时式,看去极为美妙可人们也许感到奇怪,此人第二天就要举办本时令最引人瞩目的盛会,难道她还有必要在前夕来向她的人马发出最高号令?原因是圣德费尔特沙龙的显赫地位只被一帮人所承认,他们从不参加任何聚会,唯一的交际生活就是阅读《高卢人报》或《费加罗报》上发表的白昼或晚间聚会的盛况报道。对这些仅通过报纸观看大千世界的上流社会人士来说,只要报上提一提英国、奥地利等国的大使,提一提于塞斯、拉特雷默耶公爵夫人等等,就会以为圣德费尔特沙龙为巴黎沙龙之最,而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个末流沙龙。这并非因为报上发表的是欺世之言。上面列举的人士确实大多出席了聚会。不过,他们都是经过对方再三恳求,一再表示好意、提供方便后才参加聚会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到来可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增添无限荣光。这类沙龙,不要说主动登门,就是躲还来不及呢,可以这么说,人们是不得已去帮个忙,它们只能蒙骗《社交新闻栏》的女读者,给她们造成假象。但一次真正的雅会却从她们眼皮底下溜过去,女主人本可以请来所有公爵夫人,且她们也恨不能被选中,然而女主人却只择请两三位。更有甚者,这类女主人毫不了解或干脆蔑视今日的广告力量,不在报上刊登来宾的姓名,因此,她们在西班牙王后眼里风度优雅,可却鲜为众人所知,因为西班牙王后了解她们的身份,而大众并不知她们的底细。

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不属于此类女主人,作为采蜜老手,她为第二天的聚会前来采摘、网罗宾客。德·夏吕斯先生不在采集之列,他一向拒绝登她的家门。不过,他闹翻的人不计其数,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可以将他拒不赴会归咎于性*格不合。

当然,倘若事关奥丽阿娜一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很可能不会亲自出马,因为邀请之声切切,而接受者却故作姿态翩翩,在此类表演中,最为出色*的首推那些院士,候选人走出他们府邸时总不免感激涕零,坚信可以得到他们的一票。可涉及的不仅仅是她一人。阿格里让特亲王会来吗?还有德·迪福夫人?为防不测风云,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觉得还是亲自走一趟更为稳妥。对有的人,她来软的,好言相劝,对有的人则动硬的,厉声强求,但对其他所有人,她都隐言相告,等待着他们的将是难以想象的乐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并保证每一位都可以在她家遇到各自渴望或急需结识的人物。她一年一度犹如古代社会的某些法官行使的这种职权,作为第二天就要举办本时令最为瞩目的游园聚会的人物的这种间客厅,先后凑近每位宾客的耳朵,往里灌一句:您明天不要忘了我。与此同时,要是瞥见了哪位必须回避的丑八怪或乡绅,她遂趾高气扬地扭过头去,但满脸却继续堆笑,这种乡绅往往是有人出于同窗之情,让他们进入希尔贝府中,然而为她的游园会却不会增添任何光彩。对这类人物,她喜欢暂不搭理,以便事后可以解释:我是口头邀请宾客的,可惜没有遇到您。就这样,这位头脑简单的圣德费尔特用她那双四处搜寻的眼睛在参加亲王夫人晚会的成员中挑三捡四。她自以为这样一来,便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必须交待一句,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并非人们以为的那样,轻易向人问候,时时笑容可掬的。对部分人来说,当她拒绝问候,拒绝微笑,恐怕是存心的:她让我讨厌,她常说,难道非得白白浪费一小时,跟她唠叨她的那个晚会不成?可在许多人看来,是因为她生性*胆怯,害怕惹丈夫大发脾气,因为他实在不愿让她接待搞艺术的(玛丽-希尔贝保护着众多艺术家,必须小心谨慎,切勿让某个著名的德国女歌唱家搭上腔);也是因为她恐惧民族主义,她象德·夏吕斯先生一样,满脑子盖尔芒特家族的思想,从上流社会的观点出发,对民族主义嗤之以鼻(为了吹捧参谋部,现在人们竟然让一个平民出身的将军走在某些公爵前面),但由于她深知自己思想并不正统,又往往对民族主义思想作出很大让步,弄得在这个反犹太主义的圈子里,担心不得已要向斯万伸出问候之手。不过,她得知亲王未让斯万进门,与他发生了某种争执,便很快放下心来。她用不着冒险,在大庭广众之下违心与可怜的查理交谈,她喜欢的是在私下对他表示依恋之情。只见走过一位公爵夫人,长得黑乎乎的,又丑又笨,品行不那么端正,虽没有被赶出上流社会,却已被几位风雅人士排斥在社交圈子之外。啊!这儿竟接待这种玩艺儿!德·盖尔芒特夫人低声道那目光就象个行家,一眼看透了让她过目的珠宝是冒牌货。一见这位太太是个半残废,满脸尽是一撮一撮的黑毛,德·盖尔芒特夫人便断定这次晚会不很体面。她从前与这位太太倒是以礼相待,但后来断绝了一切往来;对方向她致意,她只点点头,再也冷淡不过,我不明白,她对我说,似乎在表示歉意,玛丽-希尔贝怎么请我们跟这帮渣滓在一起。可以说,三教九流,全都全了。梅拉尼·布达莱斯家安排得也要强多了。若她乐意,她尽可召集东正教最高会议,开设拉托利会教堂,可她至少不会在这种日子让我们来。作者注

这个女人又是谁呀?德·盖尔芒特夫人看见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和她的丈夫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意,失声问道。这位夫人样子有点古怪,身着黑裙,简朴得个穷人。德·盖尔芒特夫人没有认出对方来,傲慢地扬起脑袋,象被触犯了似的,瞪着眼睛,拒不回礼:这位女人是谁,巴赞?她神色*惊恐地又问道。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为了补救奥丽阿娜的失礼举止,连忙向那位夫人致意,与她丈夫握手,一边对妻子说道:可这是德·肖斯比埃尔夫人呀,您太失礼了。我不知道什么肖斯比埃尔。是尚利福老太太的侄儿。我全不认识。这位夫人是谁,她为何要向我致意?您呀,就知道问,这位是德·夏勒瓦尔夫人的女儿,亨利埃利·蒙莫朗西。噢!我与她母亲是老相识,她长得妩媚动人,机智风趣。她怎么嫁给了这帮子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您说她叫德·肖斯比埃尔夫人?她说这个姓氏时,一副询问的神色*,仿佛害怕搞错了似的。公爵狠狠瞪了她一眼。叫肖斯比埃尔,这没有什么滑稽的,瞧您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肖斯比埃尔老人是我刚才提到的德·夏勒瓦尔夫人、德·塞纳古夫人和梅勒罗子爵夫人的兄弟。都是体面人。噢!够了。公爵夫人大声嚷道,象一位驯兽女郎,从来不愿露出惊恐的神色*,让人以为被野兽凶残的目光吓破了胆。巴赞,您真让我高兴。我真不知道您从哪儿翻出了这些姓氏,可我得向您表示恭贺。我虽然不知道肖斯比埃尔,可我读过巴尔扎克的书,世上并非就您一个人读过,我还读过拉比什的东西。我欣赏尚利福,也不厌恶夏勒瓦尔,可我承认杜·梅勒罗更响亮。再说,我们也得承认肖斯比埃尔这姓氏也不赖。您搜罗了这么些姓氏,真不可思议。若您想写一部书,她对我说,得记住夏勒瓦尔和杜·梅勒瓦这两个姓。您不可能找到更棒的。这样一来,他保准要吃官司,进监狱,亏您给他出这种馊主意,奥丽阿娜。要是他想请人帮他出馊主意,尤其想照坏点子去行事,我倒希望他手下有一帮更年轻的人。可他只想写部书,别无他图!离我们相当远的地方,一位美妙、自豪的年轻女子冷不防脱颖而出,只见她身著浩白的裙袍,珠光宝气,罗纱生风。德·盖尔芒特夫人看着她在说话,面前围着一群人,被她那磁铁一般的优雅风姿所吸引。

您妹妹走到哪里都是最漂亮的,她今晚可真是迷人。年轻女子一边往椅子上坐,一边对从身边走过的希梅亲王说。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同姓的那位将军是他叔父)和德·布雷奥代先生来到我们身边坐下,而德·福古贝先生摇摇晃晃(他过分讲究礼貌,甚至在打网球时亦如此,击球前总要征求尊贵的对手同意,因此不可避免要输球),又转到了德·夏吕斯先生身旁(在这之前,他几乎被莫莱伯爵夫人宽大的裙钗裹着走,在所有的女人中间,他唯独对她公开表示仰慕之情)而恰在这时,又一个驻巴黎外交使团的许多成员前来向男爵致意。德·福古贝先生一眼看到了一位外貌尤为精明的年轻秘书,朝德·夏吕斯先生咧嘴一笑,笑中显然包含着那唯一的提问。德·夏吕斯先生或许会存心连累某人,然而突然感到自己受到了他人这一笑的连累,这一笑只能有一种含义,使他恼羞成怒。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请您把您的好奇心留着自己用吧。您如此好奇,令我不寒而栗。再说,如果真遇到特殊情况,您岂不干出头号大蠢事。我觉得这位小伙子绝对不是那种人。德·夏吕斯先生为被一位蠢货看透了心思而恼火,他的这番话中并无真言。倘若男爵说的是真话,那么这位秘书准是这一使馆中独一无二的人物。确实,使馆由形形色*色*的人物组成,有不少极为庸俗,以致人们一旦追究为何偏偏选中这批庸人的因由,便不会不发现同性*恋这一因素。正是这一小小的索多姆外交王国,封了一个为首的大使,他偏偏不爱男色*爱女色*,象串演活报一剧一样虚张声势,滑事情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但他却不相信会有同性*恋。他很快进行检验,把亲妹妹嫁给了一位代办,误以为此人是追逐女人的好手。这样一来,他就有点碍手碍脚了,不久便被取而代之,来了一位新的大使阁下,保证了全使馆人员的一致性*。其他使馆企图与之比试高低,怎么都无法夺走桂冠(就象在中学优等生会考中,夺魁的总是某一所中学),直到十余年后,一些情趣相异的随员打入了这一协调一致的整体,另一个使馆才终于从它手中夺走了败坏名声之勋章,走在了最前头。

德·盖尔芒特夫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知道再也不用担心要与斯万交谈,便对斯万与男主人之间发生争执一事产生了好奇心。您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公爵向德·布雷奥代打听。我听说是为作家贝戈特让人在他们府中演出一部独幕剧的事。德·布雷奥代回答道,那部剧本妙极了。可听说演员化装成希尔贝,贝戈特先生的本意确实也是想把希尔贝表现一番。嗬,要是看到希尔贝那副全非的变形模样,该多有趣啊。公爵夫人微微一笑,想入非非地说,正是因为这次演出的事,希尔贝要求斯万作出解释。德·布雷奥代伸出那副啮齿动物似的尖下巴,继续说道,斯万没有多加解释,回答的话大家都觉得很风趣:可是,那跟您丝毫不像,您要比那滑稽多了!再说,据传那部短剧确实精彩。莫莱夫人去看过演出,看得乐极了。怎么,莫莱夫人也去了?公爵夫人惊诧地问,啊!准是梅梅一手策划的。遇到这等事,总少不了他。总有那么一天,众人都去了,唯我坚持原则,自甘寂寞,独自呆在自己的那方天地里。打从德·布雷奥代先生跟他们谈及此事开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便明显有了新的看法(若不是与斯万的沙龙有关,至少与等一会儿与斯万见面的设想有关)。您跟我们讲的这一切纯属捏造,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对德·布雷奥代说,我了解情况,原因就不说了。毫不夸张,亲王确实破口怒骂了斯万一顿,用我们父辈的话说,警告他从此不要再登他的家门,这纯粹是因为斯万固执己见的缘故。依我之见,我叔父希贝尔一点没错,不仅骂得在理,而且早在半年前就该与那位死心塌地的德雷福斯分子分道扬镳了。

可怜的德·福古贝先生这一次不仅仅是位总慢半拍的网球手,而且简直成了只有气无力的网球,任人无情击打,被抛到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面前,向她表示敬意。可他得到的却是相当无礼的对待,因为奥丽阿娜固执己见,总是以为她圈子里的所有外交官-或政客都是些傻瓜。

最近一段时间来,上流社会对军人有些宠爱,德·弗罗贝维尔先生无疑沾了光。不幸的是,他娶的妻子虽然确确实实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戚,却穷得不能再穷了,且他自己也家境败落,无依无靠,遇到哪房亲戚的红白喜事,也往往是登不了大雅之堂,被人冷落在一边。他们于是沦落到了上流社会普通信徒的地步,好比名义上的天主教徒,一年只有一次挨近圣餐台。若不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一如既往,看在已故的德·弗罗贝维尔将军的情份上,给他们两位尚幼的女儿送穿的、供玩的,尽力帮助这对夫妇,他们两口子的物质生活可就很悲惨了。上校虽被认为是个善良的小伙子,可却没有一副感恩戴德的好心肠。他羡慕恩人的荣华富贵,嫉妒她奢侈无度,大摆阔气。一年一度的游园会对他,对他妻子和他们的孩子来说都是一件美妙无比的开心事,千金难买,无论如何也不愿错过,可一想到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从中渔利而得意洋洋,一脸兴致顿时变酸发臭。各家报刊竞相宣布游园会的消息,不厌其烦地大作介绍之后,往往又卖关节,添上一句:有关这一美妙的盛会,我们将陆续报道。于是,接连几天,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对衣着服饰进行补充介绍,所有这一切,弗罗贝维尔一家看了实在不堪忍受,他们本来缺乏乐趣,也知道在游园会上可以尽情欢乐,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竟然指望天不作美,把游园会搅黄了,死守着晴雨表,幸灾乐祸,恨不得暴风雨早点来临,好让盛会吹台。

我不跟您讨论政治,弗罗贝维尔,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可是关于斯万,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他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卑劣的。他过去在上流社会,靠的是我们,是夏尔特尔公爵的保护,如今我听说他是个公开的德雷福斯分子。我未曾想到他竟是如此小人,我总以为他是一个精明的美食家,一个讲究实利的人,一个收藏家,一个古书迷,作为赛马俱乐部的会员,又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一个地方通,给我们送来上品波尔图葡萄酒,可以喝个痛快,还以为他是个文学迷,是个一家之主。啊!我被骗得不浅。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反正已是老朽,别人怎么议论都没有什么,我差不多已是个老叫化子了,别的不说,单就为了奥丽阿娜,他也不该那样行事,而应该公开谴责犹太人和那位罪犯的忠实信徒们。

是呀,我妻子对他一直友好相待,公爵继续说道,他显然以为,不管人们内心对德雷布福斯是否有罪持何种看法,但判他叛国罪,这对他们在圣日尔曼区得到的款待是种回报。

他本该与他们势不两立的。不信,您问问奥丽阿娜,她对他真的十分友好。公爵夫人觉得天真与平静的声调会给自己的话语平添几分悲剧和真切的效果,于是用小学生的口吻说道,仿佛嘴里吐出来的句句是真话,只是让两只眼睛露出几丝忧伤:可这是真的,我没有任何理由要隐瞒我对查理的一片真情!瞧,不是我逼她说的吧。这还不算,他还如此忘恩负义,竟然成了德雷福斯分子!

说到德雷福斯分子,我开口道,据说冯亲王就是一位。啊!您跟我提起了他,正好。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道,我差点忘了他请我星期一去用晚餐。不过,管他是不是德雷福斯分子,对我都是一码事,因为他是外国人。我对这才不在乎呢。但作为一个法国人来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斯万是个犹太人,这不假。可是,直到现在请原谅我,弗罗贝维尔我还是老毛病不改,认为一个犹太人也可以成为法国人,我是说一个令人尊敬的犹太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而斯万本来是当之无愧的。哎!他现在却逼得我承认我错了,因为他已经公然支持那个德雷福斯(不管他是否有罪,他根本就不是斯万圈子里的,斯万也许跟他都没有一面之交),那家伙恩将仇报,竟然反对收养过他、待他如亲人的社会。别提了,我们过去都是斯万的保护人,甚至可以担保他是爱国的,就象担保自己是爱国的一样。啊!太可恶了,他竟然这样回报我们。我承认未曾料到他会变成如此德性*。我抬举他了。他富有才智(当然指的是他的那种才智)。我心里明白,当初他坚持那桩不体面的婚事,实际上已经丧失理智了。噢,您知道斯万的婚事让谁最伤心吗?让我妻子,奥丽阿娜如我所说的那样,虽然表面经常显得无动于衷,但在她的内心,感觉却异常强烈。德·盖尔芒特夫人为自己的性*格得到如此剖析感到欣喜,洗耳恭听,不插一句话,一方面是因为对溢美之辞受之有愧,但更主要的是怕打断他的话。德·盖尔芒特先生即使就此谈上一个钟头,她也会耐心听着,就是别人为她演奏音乐,她也没这么一动不动。噢,我还记得,当她得知斯万的婚事,她生气了;她觉得,我们对他那么友好,可这人也太不象话了。她原本很爱斯万,心里十分难过。奥丽阿娜,是不是?丈夫直截了当,一语道破,使德·盖尔芒特夫人得以不露声色*地证实她的感觉,丈夫的溢美之辞已经穷尽,她觉得应该作出回答。她尽量摆出一副真诚的样子,因而显得更富有教养,声音腼腆而纯朴,温柔中又含着几分持重,说道:是的,巴赞没有说错。不过,这又不是一码子事。您能怎么办?爱情就是爱情,然虽我以为,爱情应该有个界限。若对方是个年轻小伙子,是个不谙事理的毛孩子,那他如此想入非非,心血来潮,我尚能原谅。可斯万是个聪明人,老练,敏感,对绘画艺术十分内行,又是夏尔特尔公爵和希贝尔本人的常客!说此番话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口气十分友善,丝毫没有他平素常常表露的俗气。他说得悲切而又略带愤懑,同时显得和蔼而又严肃,令人想起伦勃朗笔下的人物。如西克斯市长,具有大家气度,别有动人心弦的魅力。人们感觉到,对公爵来说,问题根本不在于斯万在此事中的所作所为是否道德,因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内心感到痛苦,就象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辜负了他呕心沥血对他的一番培育,存心毁掉为他创造的美好前程,做出了家规族俗所不容的荒唐行径,败坏了受人敬重的家族的名声。当初得知圣卢是个德雷福斯分子时,德·盖尔芒特先生确实没有象现在这样表现得如此惊愕和痛苦。首先,是因为他看透了他的侄子是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除非改邪归正,不然做出什么坏事都不足为怪,而斯万,拿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话说,是个持重的人,占有第一流的地位。其次,从事发到如今,已经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此间,如果用历史观点看,事件的发生似乎已经部分证明了德雷福斯分子观点正确的话,那么,反德雷福斯力量也倍加凶猛了,并从初期的纯政治力量发展成为一股社会力量。现在,已经是军国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斗争,社会中掀起的怒涛渐渐爆发出风暴乍起时所不具备的强大力量。

您瞧,德·盖尔芒特先生继续说,即使按照他那些可爱的犹太人的观点,他不是绝对支持那些观点嘛,斯万也是干了一件后患无穷的蠢事。他证明了他们都是秘密结合的,几乎身不由己,不得不支持与他们同属一个人种的人,哪怕素昧平生。这是个社会公害。我们显然过分宽容了,正因为斯万受人尊敬,甚至普遍被人接受,差不多是大家唯一熟悉的一位犹太人,所以他干的蠢事反响就更大。大家会暗自思量:Abunodisceomnes①。在记忆中适时找到一句如此恰当的格言,由此产生的自我满足使痛心的老爷脸上掠过一丝骄傲的微笑,满脸的忧楚顿时烟消云散。

①拉丁语,意为知其一便知其百。

我十分渴望了解亲王和斯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倘若斯万尚未离去,我真想在晚会上见他一面。我把内心的想法吐露给了公爵夫人,她回答我说:我告诉您吧,我倒不特别想见他,因为刚刚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有人对我说,他死前似乎有个心愿要了结,那就是他希望我认识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儿。我的主啊,要是他因此而病了,我该多么痛苦啊。不过,我首先希望事情不要严重到这个地步。再说,这也根本不成其为什么理由,因为这事轻而易举就可办到。一位毫无才华的作家岂不可以这样说:投我进学士院的票吧,因为我妻子就要死了,我希望能给她这最后的快乐。要是非得去认识所有垂死的人,那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沙龙了。我的马伕也许就会来求我:我女儿病很重,请帮我一把,让帕尔马公主接见接见我吧。我钟爱查理,若我拒绝他,我会十分难过,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更希望能避免他向我提出这一请求。我衷心希望他不至于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已经濒临死亡,但倘若果真死了,那对我来说,也决不是去认识那两个女人的时候,她们在整整十五年间剥夺了我最可爱的朋友,而他很可能把她们留给我照顾,可我却无法因此而见上他一面,既然他说不定都已死了!

德·布里奥代先生对德·弗罗贝维尔上校揭穿了他的老底耿耿于怀,一直在盘算着予以反击。

我不怀疑您说的这一切的正确性*,我亲爱的朋友,他说道,可我的消息源自可靠渠道。是拉都·德·奥弗涅亲王告诉我的。

象您这样一位学识渊博的人,竟然还说什么拉都·德·奥弗涅,我感到奇怪。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说,您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亲王。这个家族唯独剩下一位成员,那就是奥丽阿娜的叔父,布永公爵。

就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兄弟?我想起这位夫人当姑娘时也姓德·布永,便开口问道。

正是。奥丽阿娜,德·朗勃尔萨克夫人向您问好。

果然,只见德·朗勃尔萨克公爵夫人不时莞尔一笑,向她认出的某个熟人致意,但紧接着笑脸便象流星一般倏然消逝。这一微笑并不明确表示某种确认,也不具体化成某种无声但明白易懂的语言,而是几乎瞬息即逝,陷入某种心醉神迷的理想佳境,似是而非,不置可否;与此同时,她的头轻轻一点,象是怡然自得地为人祝福,令人想起哪位有些软弱无力的主教大人向领圣体的人群微微点头的动作。但德·朗勃尔萨克夫人无论如何成不了主教。不过,对此种早已过时的特殊致意方式,我已有所领教。在贡布雷和巴黎,我外祖母的女友无一例外都习惯于这种致意方式,即使在社交场合,也好似在教堂举行举扬圣体或葬礼仪式时一样,与熟人相遇,也是一副天使般的庄严神态,有气无力地道一声日安,尾声化作祈祷声。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开了口,完全证实了我刚才的提问。可您已经见过布永公爵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今天下午您进我书房的时候,他正好出门,就是那位矮个子、一身白的先生。原来,就是被我当作贡布雷小市民的那一位,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我发现他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确实相像。德·朗勃尔萨克夫人和我外祖母女友们的致意方式如出一辙,尽管渐趋消亡,我却开始对此发生了兴趣,因为它向我表明了在狭隘、封闭的圈子里,无论是小市民圈还是贵族圈,旧规矩顽固地存在着,使我们得以象考古学家那样发现阿兰古子爵和德·洛伊萨·比谢时代的教育状况及其反映的精神风貌。尤其是现在,布永公爵与贡布雷一位年龄相仿的小市民举止外观相似至极(记得以前在一张达格雷照片①上看到圣卢的外祖父拉罗什富科公爵,我大吃一惊,怎么他的服饰、神态和风度都与我的外叔祖父如出一辙),令我领悟到,社会乃至个人的差异是相同时代,不同时期造成的。其实,服饰的入时和时代精神的表露在一个人的心目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等级地位,等级地位只在当事人的自尊心和他人的想象中举足轻重罢了,人们无需看遍卢浮宫的画廊便可明白,路易·菲利浦时代的贵族与同时代的资产者之间的差别,比起路易·菲利浦时代与路易十五时代贵族与贵族之间的差别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①按早期达格雷照相法摄成的照片。

这时,受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保护的一位巴伐利亚长发乐师向奥丽阿娜致意。奥丽阿娜点了点头,表示还礼,此人形容古怪,公爵并不认识他,可认定此人声名狼藉,然而自己的妻子却问候这种人,不禁怒火中烧,猛地朝妻子转过身子,神色*疑厉,似乎在发问:这个野蛮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可怜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处境相当尴尬,倘若乐师对这位受丈夫虐待的妻子有所怜悯的话,那他早该尽快离去了。可是,周围尽是公爵小圈子的老朋友,说不定正是他们在场促使他默然点头致意呢,在他们中间,他也许不想过分计较公爵对他的公开侮辱,以证明他与德·盖尔芒特夫人并非素昧平生,向她致意合情合理;抑或在这本应服从理智的时刻,他为内心一股不可抵挡、难以名状的愚昧力量所驱使,一丝不苟地按礼仪常规行事,只见这位乐师向德·盖尔芒特夫人靠得更近,对她说道:公爵夫人,我请求赏光将我介绍给公爵。德·盖尔芒特夫人无地自容。可是,尽管她是房蒙受欺骗的妻室,但毕竟还是德·盖尔芒特夫人,不能表露自己已被剥夺了向夫君介绍熟人的权利。巴赞,她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德·埃威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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