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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5)(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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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索瓦丝也觉得倒楣,但起因完全不同。她刚刚把女儿在餐桌上安顿好,让她食用鲜美的夜宵。可听我回府,她要撤下菜肴,摆上针线,装模作样在做针线活,而不是准备吃夜宵,看来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对我说:她刚喝了一口汤,我硬要她吃点骨头。就这样,她把女儿吃的夜宵说得再也简单不过,仿佛丰盛一点是罪过似的。即使用午餐或晚餐时,若我不巧闯入厨房,弗朗索瓦丝也会装模作样,象是大家都已经用完餐,有时甚至辩白道,我刚才想吃一块或吃一口。不过,只要瞧一瞧满桌子杯盘狼藉的样子,也就不用担心她会饿肚子了,我突然闯进厨房,弗朗索瓦丝措手不及,自然来不及象罪犯似地把桌上的杯盘藏起来,再说她也不是什么坏人。接着,她又添了一句:哎哟,你睡觉去吧,你今天干活已经够累了(言外之意是她女儿不仅用不着我们花费什么,节衣缩食,而且还拼命给我们做活)。你在厨房简直碍手碍脚,尤其碍先生的事,他在等候客人哩。快,上楼去。她继续不停地说,仿佛不得不动用当妈妈的权威,撵女儿去睡觉,实际上,既然夜宵已经吃不成,她在这儿呆着只不过是做个样子,要是我再留五分钟,她自己也会溜走的。弗朗索瓦丝朝我转过身子,用带有一点她特有的风格的漂亮俗语说道:先生没瞧见她困得脸都割下来了。我暗自庆幸用不着与她女儿费口舌了。

我已作过介绍,弗朗索瓦丝出生在一个乡村小镇,离她母亲的故里很近,但无论是水土、庄稼,还是方言,两个地方都各有不同,尤其是居民的某些风俗,更是迥异。因此,肉店老板娘和弗朗索瓦丝的外甥女处得很不融洽,不过两人倒有一点共同之处,那就是每当她们出门买东西,总要上姊妹或表姊妹家串门,一耽搁就是几个钟头,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再也难以自已,连出门办何事都忘到了脑后,等她们回到家里,若先生问起来:喂,诺布瓦侯爵先生六点一刻是否接待客人?她们甚至都不会拍拍脑门说一声啊!我给忘了,而是自我辩解道:啊!先生要我问的是这事,我没有听明白,我认为只是去向他问声好呢。如果说对一个小时前吩咐的事,她们可以这样没头没脑的话,那么,姊妹或表姊妹跟她们说的话,只要听上一遍,就休想从她们脑袋瓜里抹掉。比如,肉店女老板听说英国人在七○年与普鲁士人同时向我们开战,尽管我多次解释这不是历史事实,但白费口舌,她每隔三个星期,就要在一次闲聊中对我啰嗦一遍:这完全是七○年英国人和普鲁士人同时跟我们打的那一仗造成的。可我都跟您说过上百遍了,您弄错了。可她回答说:不管怎样,这也不该成为怨恨他们的理由。七○年以来,桥下已经淌过了多少水……,这说明她确信无疑,观念毫未动摇。另有一次,她在宣扬与英国人打仗,我当面反对,她说:当然,最好还是别打仗;可既然不得不打,最好还是马上就上阵去打。正如姊妹刚才解释的那样,自从七○年英国人跟我们打了那一仗之后,签订的贸易协定把我们都给毁了。等把他们打败后,就再也不让一个英国佬到我们法国来,除非付三百法郎入境费,我们现在到英国去不就是这样嘛。

这个乡村小镇居民不足五百,四周栗树成荫,柳树环绕,田野里种栽土豆和甜菜,镇里的居民待人真挚自不待言,但他们一说起话来,有一股子绝不容忍他人打断的固执劲儿,若有人打断他们二十次,他们会二十次旧话重提,最终竟使得他们讲话象巴赫的赋格曲一样不可置疑,颠扑不破,小镇居民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恰恰相反,她自以为是当代妇女,已经走出了过分古老的乡野小道,张口尽是巴黎黑话,一有机会,便少不了逗乐打趣。听弗朗索瓦丝说我刚从一位亲王夫人府上回来,她马上打趣说:啊!亲王女人准是一个不中用的椰子蛋。见我在等候客人,她故意把我的名字说成夏尔,我很幼稚,忙说不是,这恰又给她提供了逗乐的机会:啊!我以为呢!我还在思忖夏尔在等①客人呢。这种玩笑的情趣实在不太高雅。见阿尔贝蒂娜迟迟不到,她对我说了一番似乎安慰的话:我想,您可以这样死死等着她。她不会再来的。啊!我们今天这帮子小白脸!这话,我听了自然就不会那么无动于衷了。

①法语中,夏尔在等(charlesattend)与江湖骗子(charlatan)同音。

就这样,她的话语与她母亲的迥然不同;可更为奇怪的是,她母亲说的话与她外祖母的又有区别,但她外祖母就出生在巴约勒-潘,离弗朗索瓦丝的家乡近在咫尺。然而,两地的风光略有差别,两地的方言也不尽相似。弗朗索瓦丝的老家顺山势而下,延至一山谷,柳树成荫。恰恰相反,法国境内离此地很远的一个小地方,那里的方言却与梅塞格利丝人讲的几乎完全相同。是我首先发现了这一情况,但发现的同时,我感到十分讨厌。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看见弗朗索瓦丝跟家里的一位女仆聊大天,这位女仆就是那地方的人,讲着一口地方话。她俩相互之间几乎全能听懂,可我却不知所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她们明明知道我听不懂,却仍然喋喋不休,以为两地相距虽然遥远,但找到了乡音,不胜欢喜,总可以得到主人原谅,于是当着我的面叽哩咕噜,不停地说着那外地的土话,仿佛存心不让人听懂似的。每个星期里,此类语言地理和女仆友情的生动研究在厨房间继续深入进行,可我从中却得不到任何乐趣。

每次院子的大门一开,女门房照例按动电纽,揿亮楼梯灯;院里居住的人们无一例外,也都早已回府,我很快离开厨房,回到候见厅坐下,一边窥视着门外。屋子里,由于门帘稍窄,没有完全遮住屋子的玻璃门,放进了一道垂直的微光,在楼梯口那若明若暗的光线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如果这道微光突然变作金黄|色*,那说明阿尔贝蒂娜已从下面进来,两分钟后便可出现在我的身旁;夜已经这么深,别人决不可能来访。我等待着,两只眼睛怎么也离不开那道光线,可那条微光一成不变,总是暗暗的,我整个儿倾着身子,以保证看得清楚;然而,纵然我目不转睛也无济于事,若发现那道垂直、幽暗的光线骤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条含意深远,金光灿灿的光柱,我定会喜出望外,心荡神驰,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顾我强烈的欲|望,不施予我这份欢悦。毫无疑问,这是对阿尔贝蒂娜的焦虑之情,然而在盖尔芒特的整个晚会上,我想念她的时间总共不到三分钟!普普通通的肉体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满足,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别的少女,尤其是迟迟不见人影的希贝尔特时体味到的那股翘首企盼的滋味,同时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我无奈只得回到卧室去,弗朗索瓦丝随我进了门。她觉得我既然已从晚会归来,没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饰孔上插着的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动手去取。她的这一举动向我暗示了阿尔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来,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为了她,我才希望把自己修饰得漂亮潇洒一点,弗朗索瓦丝这一伸手,惹得我好不气恼,我一抽身,把花整个儿给弄皱了,加上她又对我说最好还是让我取下来,免得这样碰坏了,我更是火上加火。再说,只要她开口,说什么我都会恼火。在企盼等待之时,人们为求之不得而痛苦不堪,岂能忍受他人插手。

弗朗索瓦丝走出卧室,我想,要知今日想方设法,为的是向阿尔贝蒂娜大献殷勤,那当初,在那风月之夜,当我让她来我府上,一再互表温存时,就不该那样对待她,想当初我曾多少次留着数日不修的胡子,脸也不刮就接待她。我感觉到她压根儿不把我放在心上,让我孤零零无人相伴。若阿尔贝蒂娜还来这对我来说是最为美妙的事情之一为了把房间布置得再优美一点,我多少年来第一次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摆上了这个嵌着绿松石的小包,这是希尔贝特特意请人给我制作,专用来存放贝戈特的那枚小纪念章的,长久以来,当我睡觉时,我总执意把它和那只玛瑙弹子一起摆在枕边。阿尔贝蒂娜始终不见人影,此时她肯定呆在一个她认为更为惬意的地方,可我无处可寻,尽管不到一个小时前,我还对斯万表白过我这人不会嫉妒,但这回却弄得我不是滋味,痛苦的程度也许不亚于阿尔贝蒂娜本人给我造成的烦恼,要是比较经常看到我的女友,那难受的心情也许早就化作迫切的需要,非弄清她在何处与谁一起消磨时光不可。时间太晚了,我不敢差人去阿尔贝蒂娜的住处,可我心中尚存一线希望,也许她正在某家咖啡店与女友们吃夜宵,她会想起给我打电话的,于是我扭动交换机,接通我卧室的电话,切断了平日这个时候取邮处与门房相通的线路。倘若在弗朗索瓦丝房间对面的小过道上装部接话机,或许更为简单,也不那么碍事,但却可能于事无补。文明的进步使每个人都得以表现不容置疑的优良品质,在友人眼里显得更加可贵,然而也可能暴露出他们新的恶癖,使朋友对他们更加难以容忍。就是这样,爱迪生的发明致使弗朗索瓦丝又养成了一个毛病,就是事情不管有多迫切,有多紧急,她就是不使用电话。每当别人教她打电话,她总能象别人在种牛痘时那样,设法逃之夭夭。电话因此装到了我的房间,为了不打扰双亲大人,电话铃改装成一个普通的转盘。我担心听不到转动声,于是身子一动也不动。我屏声静气,以致数月以来,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挂钟的滴答滴答声。弗朗索瓦丝进门整理东西。她跟我聊天,可我讨厌与她交谈,随着平庸、单调的闲谈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由担心转为不安,又由不安变得彻底绝望。我不得已,只好跟她说几句含糊不清,表示满意的话,但言不由衷,我感到自己脸上显得何其忧伤,我一方面装得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又露出这般痛苦的神情,这两者是多么不协调,于是,我只得佯称风湿病又犯了,支吾搪塞过去;弗朗索瓦丝虽然轻声说话(并不是因为阿尔贝蒂娜的缘故,她认为阿尔贝蒂娜可能来访的时间早已过了),可我还是担心她说话声碍了我的事,听不到那也许不会再响起的救星般的呼唤声。弗朗索瓦丝终于要去睡觉了;我软硬兼施把她送出门外,为的是她离去的声响别淹没了电话声。接着,我继续开始静候佳音,开始经受折磨;在我们期待的时刻,从耳朵捕捉声音,到大脑作出选择与分析,再由心灵传达分析结果,这循环往复的运动是如此神速,我们几乎难以觉察到其时间的流逝,似乎感到我们是直接用心灵去倾听。

我备受折磨,屡屡惴惴不安地盼望迟迟不响的电话发出呼唤,但愈是渴望,愈是失望。正当我被绞在孤寂、焦虑的螺线中痛苦地旋转,到达极点的刹那间,人如潮涌的夜巴黎猛然与我贴近,在它的深处,在我书桌的附近,我突然听到了一记美妙的机械声,宛如《特里斯唐》中披巾的晃动声,或若牧童的芦笛声,这是电话的转盘声。我跃身扑去,正是阿尔贝蒂娜。这个时候给您打电话不打扰您吧?噢,不……我抑制住内心的欢乐回答道,她说时间不妥,无疑是想为等一刻到来表示歉意,尽管已经深更半夜,她并不会不来。您来吗?我用无所谓的口吻问道。噢……如果您并不是非要我不可的话,就不来了。

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属于阿尔贝蒂娜,另一部分迫切需要与它结成一体。无论如何得让她来,可我开始时并未明言相告;既然我们俩已经通上了电话,我心想总可以在最后时刻逼她就范,要么让她上我这儿来,要么让我到她家中去。

对,我这儿离家很近,她说,可离您家太远了;我没有仔细读您的短笺。我刚看到,怕您等急了。我感到她在撒谎,我现正在火头上,虽然想见她,但更想搅一搅她,怎么也得逼她跑一趟。可是,我一开始就拒绝了片刻之后可以尽量获取的东西。她到底在何处?她的话声中夹杂着其他声响:一个骑自行车人的按喇叭声,一位妇人的歌唱声,还有远处一个乐队的奏乐声,乐声与她那可爱的声音一样清晰可辩,仿佛向我表明,这确是阿尔贝蒂娜,她此时所处的地方离我很近,但她身不由己,就好比人们拔秧苗,连根带泥一块被带走了。我听到的那些嘈杂声同时干扰着她的耳朵,致使她难以集中注意力:这些真实细节虽与主旨无关,本身也毫无价值,但为我们弄清节外生枝的真相,尤为不可缺少;巴黎某街道数笔迷人的素描,一个无名晚会一针见血的冷隽勾画,皆是《费德尔》散场之后,阿尔贝蒂娜不能来我家的原因所在。

我把话先跟您说清楚,我并不是非要您来,到这个时候,您来了只会给我造成很大不便……我对她说,我困死了。况且,说到底,事情千头万绪复杂得很。不过,我必须告诉您,我信中不可能有什么误会。您也回复说一言为定。若您没有看懂,那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说过一言为定,只不过定下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可是,我看您生气了,使我很不安。我真后悔去看《费德尔》。要是我当初知道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她又添了一句,就象那么一些人,明明做错了一件事,却故意以为别人责怪他们的是另一件事。我生气,这与《费德尔》毫无瓜葛,还不是我让您去看的戏嘛。

哎,您责怪我吧,糟糕,今天夜里太晚了,不然我准到您儿去,不过,为了请求原谅,我明后天一定去。噢!不,阿尔贝蒂娜,我求求您了,您让我整整浪费了一个晚上,在以后的日子里,至少得让我安宁一下。这两三个星期内,我没有空。听我说,要是我们老象这样呕气,这使您心感不安,而且实际上,您也许有理,那么,既然我已经等到您这个时候,您嘛,也还在外面,就算以疲劳换疲劳,我更希望您马上就到我这儿来,我这就去喝点咖啡,提提精神。推到明天再说,不行吗?因为有难处呀……一听到她这番托辞,仿佛她不会来了,我感觉到又燃起了一种迥然不同的情感,它痛苦挣扎,试图与我心中的欲|望交织在一起,我向往重新看到那张光滑的脸庞,想当初在巴尔贝克,这一欲|望没有一天不驱动着我追求那一幸福的时刻:面前是九月淡紫色*的大海,身旁是那朵玫瑰色*的鲜花。这一迥然不同的情|欲是对某个生命的极度需要,在贡布雷时,我已经从母亲身上有所体验,有所领悟,它如此强烈,以至于她若让弗朗索瓦丝告诉我她不能上楼来,我真恨不得去死。昔日的这一情感竭尽全力,试图与新近产生的另一情感融合,结成统一体,然而,它所渴求的给人以快感的物体充其量不过是那色*彩绚丽的海面和海滩之花那玫瑰红的色*泽,且它努力的结果往往也只不过把这两者化合(纯化学意义)成一种新的物质,其存在的时间也仅在瞬刻之间。可是这天夜晚,这两种情感成份至少一直保持着分离状态,而且还能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但是,从电话中一听到这最后数言,我恍然大悟,阿尔贝蒂娜的生命距离(无疑不是就物质意义而言)我之遥远,致使我不得不永不停息地进行耗人心血的探索,方能控制住它,况且它组织严密,俨如战斗堡垒,为更安全计,甚至伪装得如同后来大家习惯所称的地堡一般隐蔽。此外,阿尔贝蒂娜虽然身处上流社会的较高层,但却属于这么一种人,好比一位女门房满口答应您的送信人,等主人一回府,就差人把信交给她,直至有一天,您发现这人就是她,就是您在外相遇的并应允给她写信的那个女子,也就是那位女门房。她把她的住址其实就住在门房告诉您,而她确实也住在那里(再说,那是一个小小的低级妓院,女门房本人就是鸨母)。不过,有关她的生活情况,只草草写上五六行字,结果呢,等到想见她一面或对她有所了解,却怎么也摸不到她的家门,不是太靠左了,就是太靠右了,要么就是太靠前了,或太靠后了,纵然找上数月,甚或数年,也还是一无所获。对阿尔贝蒂娜,我感到将永远了解不清她的任何情况,众多的细节和事实交织在一起,真真假假,如同一堆乱麻,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事情将永远如此继续下去,除非把她投进监狱(可还可能越狱),了却她的一生。这天夜晚,虽然这种死念头只不过在我心中引起了忧虑之感,但忧虑中我感到颤栗,仿佛这是日后将长期经受煎熬的先兆。

噢,不,我回答说,我已经跟您说过,这三个星期我没有空暇,明天不行,另找一天也不行。那好,那么……

我这就赶紧过来……真恼人……我是在一位女友家里……(我感到她还没有确信我已经接受了她来我处的请求,可见这一请求不真诚,我想置之不理)您的女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来还是不来,这是您的事,又不是我求您的,是您自己提出来的。别生气,我立即要一辆出租马车赶来,十分钟后就到您那里。

就这样,从巴黎那夜幕笼罩的深处传来了无形的音讯,一直传至我的卧室,测定了一个遥远的生命的活动半径。这第一个信号预示之后,即刻就要显形、出现的,是阿尔贝蒂娜。想当初,我在巴尔贝克的天穹下与她结识,大饭店的男侍为客人摆上餐具,夕陽的余辉刺得他们眼睛发花;饭店的窗玻璃全都敞着,黄昏那细微的气息自由自在地从海滩进入宽畅的餐厅。海滩上,最后的漫游者们流连忘返,餐厅里,最先一批前来用餐的客人还没有就座,摆置在柜台后的镜子里,掠过船体红色*的反光,回映着驰向里夫贝尔末班船排出的烟雾那灰不溜秋的颜色*。我不再追究致使阿尔贝蒂娜姗姗来迟的原因,弗朗索瓦丝走进我的卧室向我禀报:阿尔贝蒂娜来了。阿尔贝蒂娜小姐怎么来得这么晚?如果说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那纯粹是为了装模作样。但是,当我朝弗朗索瓦丝抬起眼睛,仿佛出于好奇心,想捕捉她的反应,对我提问时那表面的诚意予以证实时,我猛然间钦佩而又愤懑地发现,弗朗索瓦丝艺术高超,可以让毫无生命的服饰生机盎然,叫五官的线条启齿说话,其技艺之高超堪与拉贝玛本人媲美,她深谙此道,善于摆弄她的紧身胸衣和头发,只见最白的几绺全都梳到了表面,仿佛当作出生证明书来出示,那脖颈由于劳累和恭顺而乖乖地弯曲着。这头发、这脖颈在为她鸣不平,她这么大年纪,深更半夜的,竟把她从睡眠中吵醒,从潮乎乎的被窝里拖起来,逼得她没命似地快快穿上衣服,冒着染上胸部炎症的危险。我担心露出了对阿尔贝蒂娜的晚到表示抱歉的神色*,忙说:不管怎么说,她来了,真叫我高兴,这下好了。说着,不由得心花怒放。但是,这一完美的喜悦心情没有持续多久,没料到弗朗索瓦丝竟那样回答我。她没有抱怨一声,甚至极力装出强忍住忍无可忍的咳嗽,身上只披着一条披巾,似乎感觉到寒冷,她首先一五一十地向我禀报她对阿尔贝蒂娜说的话,就连询问她舅母安好的话也没有漏掉。我正是这么说的,先生恐怕担心小姐不会再来了,因为已经不是来访的时间,很快就要天亮了。她肯定在什么地方玩得很开心,因为她不仅仅对我说,让先生久等,她心里也不好受,而且还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态回答我说:迟来总比不来强吧!说罢,弗朗索瓦丝又添了几句,让我听了好不伤心:她这样说,不就把自己给卖了嘛。她兴许恨不能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呢,可是……

我对此没有感到大惊小怪。我刚刚说过,在交给她办的事情中,弗朗索瓦丝很少说得清楚,连她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讲不清,可却很喜欢添油加醋,更别提希望得到的回话了。但是,如果有那么一次例外,她向我们转达朋友的回话,那不管话有多简短,她往往想方设法,需要时不惜借助神态、声调,还口口声声保证他们说话时就是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总之必定要添加一点伤人的东西。有一次,我们让她到一个店家去,她蒙受了侮辱,算是勉强忍了,况且,这种侮辱十有八九是她自己想象的,既然她是我们的代表,以我们的名义讲话,但愿这番侮骂之辞是指桑骂槐,虽说是冲着她,但转弯抹角骂的是我们。无奈只得回她一句,说她理解错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症,并非所有做买卖的都串通一气跟她作对。再说,那些商人感情如何对我无关紧要。而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对我就非同小可了。弗朗索瓦丝对我又重复了一遍迟来总比不来强这句挖苦人的话,很快令我想到了与阿尔贝蒂娜聚会的那些朋友,在他们那个小圈子中间,阿尔贝蒂娜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肯定比在我这儿过夜要开心。她真滑稽,头上戴着一顶扁乎乎的小帽,两只眼睛大大的,显得怪模怪样,尤其是身上的那件外套,被虫子都蛀光了,早该送到破衣店去补补了。我看她真好笑。她补充说道,似乎在讥笑阿尔贝蒂娜,她很少赞同我的想法,但我觉得有必要亮一亮自己的看法。她这一笑分明是在蔑视与嘲弄,可我对此不屑一顾,连领会的样子也没有装一装;相反,我虽然并不知道她说的那顶小帽子,但对弗朗索瓦丝反唇相稽道,您说的那顶扁乎乎的小帽可是件货真价实的迷人东西……

也就是说一文不值。这一回,弗朗索瓦丝直言不讳,公开表示嗤之以鼻。这时,我冲了她说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但声调温和、舒缓,尽量显得我这番虚情假意句句见真情,而不是什么气话,同时避免白费唇舌,以免得阿尔贝蒂娜久等。

您真善良,我甜言蜜语,对弗朗索瓦丝说,您真可爱,您有百好千好,可您还是停留在您初到巴黎的那一天水平上,无论是您对服饰这类事情的懂行程度,还是对法语的发音的熟悉程度,如何避免联诵错误来说,都是如此。这番责备着实愚蠢,殊不知我们以发音纯正而引以为自豪的法语词,实际上本身是高庐人的嘴巴误读拉丁语或撒克逊语造成的误音词,因为我们的整个语言也只不过是由他几门语言不合标准的发音混合而成的。现阶段的语言特征,法语的未来与过去,也许就是这些问题引起了我对弗朗索瓦丝发音错误的兴趣。把补衣店说成破衣店,这难道不和远古时代幸存下来的动物,如鲸鱼、长颈鹿一样令人好奇吗?这些动物给我们展示了动物生命所经历的各个阶段。

既然您这么多年来都没能学会,我继续说道,那您就永远学不会了。您完全可以放宽心,这并不妨碍您做一个十分正直善良的人,也不妨碍您做美味的冻汁牛肉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事情。那一顶您以为普普通通的帽子是按照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一顶帽子式样特意制作的,花费了五百法朗呢。再说,我还准备送一顶更漂亮的给阿尔贝蒂娜小姐。我知道,最能惹弗朗索瓦丝恼火的,是我把钱花到她不喜欢的人身上。她抢白了我几句,突然,她喘起气来,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楚。后来,当我得知她犯有心脏病,真为自己总这样抢白她,从来不愿放弃这种残酷但无味的乐趣,感到无比内疚!此外,弗朗索瓦丝讨厌阿尔贝蒂娜,因为可怜的阿尔贝蒂娜并无助于提高我在弗朗索瓦丝眼里的那种优越地位。我每次受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邀请,弗朗索瓦丝总是露出善意的笑脸。相反,她对阿尔贝蒂娜从不回请感到气愤。我不得不编造说阿尔贝蒂娜送了我什么什么礼物,而弗朗索瓦丝对到底是否真有什么礼物从不产生疑心。这种有去无回的非礼交往,使弗朗索瓦丝大为不快,尤其是涉及吃的方面。若我们没有收到邦当夫人的邀请(她有一半时间不在巴黎,因为她丈夫在部里呆够了,便象以往那样到处兼职),而阿尔贝蒂娜接受我妈妈的邀请来家里吃饭,她便觉得我女朋友俗不可耐,背起贡布雷流行的一段顺口溜,转弯抹角地大加侮辱:

吃我自己的面包,

我要吃个浑饱,

要我吃你的面包,

我肚子就不饿了。

我故意装出不得不动笔写信的样子。您是在给谁写信?阿尔贝蒂娜进门问道。给我的一位漂亮的女友,希尔贝特·斯万。您不认识她吧?不。我放弃了原来的念头,没有追问阿尔贝蒂娜晚上的事,我感到若再责怪她,夜已经这么深,我们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解下来接吻、爱抚了。况且打从第一分钟起,我就蠢蠢欲动。此外,倘若说我内心已经有几分宁静的话,那是因为我并不感到幸福。虽然期待中的人儿已经到来,但等待时刻那种特有的茫茫然不知东南西北的心情依然存在,搅得我们内心不得安宁,妨碍了我们品尝意中人到来的欢乐,唯在心情平静之时,我们才把这想象得多么幸福。阿尔贝蒂娜就在眼前,我的神经却不知所措,仍在继续紧张地活动,还在期待着她。我想好好地亲一下,阿尔贝蒂娜。随您怎么亲。她十分亲切他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美丽。再来一个?她问道。您知道,这使我多么,多么幸福啊。这对我来说,比您还高兴一千倍。她回答我说。啊!您这儿一个小包真漂亮!您拿着吧,我赠给您留作纪念。您太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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