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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1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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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车子停靠的地方居高临下,距海面很远,从入市税征收处极目远眺,犹如从山巅俯瞰,只见一个蓝灰色*的深潭,几乎令人头晕目眩,我打开车窗玻璃;阵阵波涛,浪花四碎,其音清晰可辨,柔和与明晰中蕴含着某种崇高的东西。它就象一种测定标志,打破了我们的习惯感觉,向我们展示,垂直距离可与水平距离浑为一体,与我们大脑习惯表现的相去甚远;同时显示了这些距离一旦将天际与我们拉近,便不那么遥远了;而且对穿越其间的声音来说,如细浪声,距离会更缩短,因它需穿越的环境更为清纯,难道不是吗?确实,若从入市税征收处仅仅后退两米之遥,便听不清那海浪声,然而那高达两百米的悬崖峭壁并未夺走那柔和、细微、美妙而清晰的声音。我暗自思忖,面对此景此情,外祖母定会赞叹不已,无论是自然的还是艺术的任何表现,都会激起她的赞美之情,从其平凡中发现其伟大处。我情绪振奋到了极点,将我周围的一切席卷而去。维尔迪兰夫妇派车到车站迎接我们,我为此而感动。我将自己的心情告诉了亲王夫人,可她觉得这不过是普通的礼节,我未免夸大了它的份量。我知道此后不久,她曾向戈达尔坦露心迹,说她觉得我为人十分热情;可戈达尔回答她说,我这人太爱激动,需要服镇静剂,打打毛线。我指点亲王夫人注意每一棵树木,每一座小屋,那屋子象要被圆花饰压塌似的;我让她欣赏着一切,也恨不得把她紧紧地贴在心口。她对我说,她发现我富有绘画天赋,说我应该绘画,而且很奇怪别人没有向我提出这一点。她承认这地方确实风光秀丽。我们穿过了小寨昂格莱斯克维尔(布里肖告诉我们此山寨叫EnglebertiVilla),寨子高高坐落在小山顶。亲王夫人,您觉得尽管德尚布尔去世,今日的晚宴也一定会如期举行?布里肖接着问道,也不想想派马车接站,我们又已坐在车里,这本身就是个答案。是的,亲王夫人回答道,维尔迪兰先生之所以坚持这次晚宴决不后推,正是为了避免妻子怀念旧人。再说,多少年来,她星期三从未中断过接待来客,若这样突然改变她的习惯,岂不让她受到震动。这段日子,她心情极为烦燥。维尔迪兰先生为你们今晚前来共进晚餐感到特别高兴,因为他知道这可以让她好好散散心。亲王夫人说道,忘了刚才还假装从未听过别人提起过我。我认为你们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还是什么都别说为好。亲王夫人又添了一句。啊!您这样提醒我,做得对。布里肖天真地说,我定向戈达尔转达这一忠告。车子稍停了片刻,接着继续前行,可经过村寨时的咯咯车轮声消失了。原来,我们已经进入拉斯普利埃的迎宾道,维尔迪兰先生已在石阶上方恭候。我穿上无尾常礼服是对的。他说道,发现信徒们全都身著无尾常礼服,好不高兴。我的客人都这么雅致。可是,当我为身着西服上装表示歉意,他又说道:噢,这很好。这儿是在朋友之间,大家一起吃顿晚餐。我倒很乐意把我的无尾常礼服借给您一件,可也许不合身。踏入拉斯普利埃的前厅,为对钢琴家的逝世表示悼念、布里肖充满激*情地与男主人shakehand①,却没有引起对方任何反应。我向主人表达了对这个地方的赞美之情。啊!那好,您还什么都没见到呢,我们一定让您好好看看。您为何就不愿来此住几个星期?这儿空气好极了。布里肖唯恐他的握手之意得不到理会。哎!那个可怜的德尚布尔!他说道,可声音极低,生怕维尔迪兰夫人就在不远处。是可怕。维尔迪兰先生答得很轻松。年纪那么轻。布里肖继续说道。维尔迪兰先生为谈论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情耽搁时间感到不快,于是给予反击,声调急促,伴着一声尖尖的呻吟,然而它表达的并非悲哀,而是恼怒与不耐烦:哎,是呀,可您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凭我们几句话,并不能让他死而复活,不是吗?说罢,他又和颜悦色*,其中不乏快活的劲头:哎哟,我的好友布里肖,赶紧把随身携带的物品放下来。我们熬了普鲁旺斯鱼汤,等不及了。尤其,以苍天的名义,千万不要跟夫人提起德尚布尔!您知道,她对自己的内心感受,大多加以掩饰,但她真的得了多悉善感的毛病。噢,不,我向您发誓,当她得知德尚布尔去世的渣息,她都快哭了。维尔迪兰先生含讥带讽地说道。听他的口气,仿佛只有得了精神错乱症,才会沉痛悼念一位有三十年交情的朋友,此外,大家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就他而言,在维尔迪兰夫妇的永久的结合中,丈夫动辄对妻子评头论足,妻子动不动惹丈夫生气,是难免的。若您跟她提起,她准又会弄出毛病来。支气管炎好了才三个星期,真不幸。遇到这种情况,就得由我护理病人了。您明白,我刚不久才摆脱了那倒霉的差使。在您心底,您愿意怎么惋惜德尚布尔的命运都行。心里尽管去想,但不要说。我很喜欢德尚布尔,可您不能责怪我更爱自己的妻子。哟,戈达尔来了,您可以去问问他。不错,戈达尔心中有数,一位家庭医生,自然善于提供诸多的小方便,比如劝告人们不该抑郁悲伤。

①英语,意为握手。

言听计从的戈达尔大夫对女主人说:您象这样子闹腾下去,您明天非得给我搞到三十九度高烧不可,就好象他对厨娘说:您明天非得给我搞到点儿牛肉不可。医学,不用来治病救人,竟然管起改变动词和代词的词义来了。

维尔迪兰先生高兴地看到,萨尼埃特,尽管在前天晚上遭到无礼的对待,但并没有背弃小核心。的确,维尔迪兰夫人及其丈夫在闲极无聊之中养成了残忍的品性*,但很少有大场合可以发泄,一旦逮住大好时机就发作个没够。他们尽可以挑拨奥黛特和斯万,布里肖和他的情妇的关系。他们对别人也可以再来这一套,这是肯定无疑的。但并不是每天都有空子可钻。而另一方面,由于萨尼埃特动不动爱激动,由于他胆小怕事却又容易恼羞成怒,他便成了他们日常的出气筒。但他们也怕他泄气不干,因此注意好言相劝,将他请回来,就好象在中学里,留级生哄骗新生,又象在部队里,老兵哄骗新兵,一把将其抓住,在其无法挣脱的情况下,对其极尽逗笑戏弄之能事。千万注意,戈达尔大夫没有听到维尔迪兰先生的话,提醒布里肖说,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什么也不要说。不要害怕嘛,戈达尔,您是在与一位圣贤打交道,正如忒奥克里托斯所说。况且,维尔迪兰先生言之有理,我们何苦怨天尤人呢?他补充道,他对维尔迪兰先生的言语形式和思想倒也能心领神会,但却缺乏精明细致,赞赏他话中最大胆的禁欲主义。不管怎样,那是一个殒落的大人才。怎么,您还在谈论德尚布尔?维尔迪兰先生说,他本来走在我们的前面,看我们没有跟着他,便往回走来了。听我说,他对布里肖说,万事切勿言过其实。这并不成一个理由,因为他死了,就把他封为天才,可他并不是天才。他演奏得好,这没问题,他在这里得天独厚;要是挪到别的地方,他就完蛋了。我妻子迷恋上了他,才造成了他的名声。你们知道她这人怎么样。我还要说,就是为他的名望着想,他死得正是好时候,赶点了,就象一只只卡昂的闺秀鹤,经邦比耶绝技的烧烤,味道恰到好处,但愿如此(除非您在这四面透风的宫堡里叫苦连天而永垂不朽)。您还不至于因为德尚布尔死了,就想把我们大家都气死吧,一年来,他在举办音乐会之前,不能不进行音阶练习,以便暂时,仅仅是暂时,恢复他的灵活性*。何况,今晚您将会听到,至少可以遇见一个人,因为那家伙晚饭后动不动就撂下艺术去玩牌,此人是德尚布尔以外的又一位艺术家,我妻子发现的一位小艺术家(就象她发现了德尚布尔,巴德雷夫斯基和其他人那样):莫雷尔。他还没有来,这个家伙。我不得不派一辆车子为他去接最后一班火车。他同他家的一个老朋友一块来,是他重新找到这位老友的,可那位老朋友死缠着他,无奈,为了不得罪父亲,只好同他在一起,否则就得留在东锡埃尔,与他作伴:那就是夏吕斯男爵。老主雇们一一进来了。维尔迪兰先生同我留在后头,我正在脱衣服,他开玩笑地挽起我的胳膊,活象晚宴的主人没有女宾配您引路,便亲自出马一样。您一路顺风吧?

是的,布里肖先生让我学到一些使我很感兴趣的东西,我想起那些离奇古怪的词源不由说道,而且我还听说维尔迪兰夫妇很赞赏布里肖。他要是对您毫无教益,我倒要觉得奇怪了,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他是一个谦谦君子,知之甚多而言之甚少。这样的恭维我都感到不公正。他样子很迷人,我说。和颜悦色*,优雅可人,不是见钱眼开的小人,也不异想天开,举止轻浮,我妻子钟爱他,我也钟爱他!维尔迪兰先生回答说,口气夸张,如背书一般。此时我才明白,她对我谈及布里肖的话有讥讽之意。于是我寻思,许久以来,打我听说的时候起,维尔迪兰先生是否真的没有动摇过他妻子的管制。

雕刻家得知维尔迪兰夫妇同意接待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大为惊讶。当时,在圣日尔曼区,德·夏吕斯先生是极有名的,但人们绝不谈论他的德行(大多数人对他的德行不了解,而另一些人则对他的德行表示怀疑,他们多以为是狂热的友谊,但属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不过是有失检点,但这种种不检点行为到底被那仅有的几个知情人精心加以掩饰,如果有个不怀好意的加拉东女人稍加暗示,他们便耸耸肩膀以示不屑一理),这些个德行,几个至爱亲朋几乎一无所知,相反,在远离他生活的地方,却成天价日受到人们的诋毁,犹如有些炮弹爆炸,只有在静默区受到干扰后才能听得见。况且,在资产者阶层和艺术界,他被视为同性*恋的化身,而其头面之大雅,出身之高贵,人们却全然不知,类似这样的现象无独有偶,在罗马尼亚人的心目中,龙萨之姓被看作是大贵族之姓已尽人皆知,而龙萨诗作却鲜为人知。更严重的是,龙萨在罗马尼亚的贵族地位原来是建立在一种谬误之上的。同样的道理,如果说在绘画界,在喜剧界,德·夏吕斯先生早已声名狼藉,追根究底,其源盖出于人们将他与勒布卢瓦·德·夏吕斯伯爵混为一谈的缘故,夏吕斯伯爵与夏吕斯男爵无亲无故,即使有瓜葛也是极久远的事了,此人在一次有名的警察大搜捕中被抓了起来,也许是误抓吧。总之,人们叙及德·夏吕斯先生的故事,件件都与假夏吕斯有关。许多专业行家断言与德·夏吕斯先生有过关系,并且出于真诚,以为假夏吕斯即是真夏吕斯,而假的也许有利,一半用以炫耀尊荣,一半用以掩饰恶习,真假混淆,对真的(我们所认识的男爵)来说,长时期都是有害无益的,但后来,随着他滑坡每况愈下,倒变得称心如意起来,因为这样真真假假也就允许他这么说:这不是我。眼下,的确不错,人家说的不是他。最终,这就导致了对一件真实的事实(男爵的嗜好)的种种评论错上加错,他原是一位作家亲密无间、纯洁无瑕的朋友,这位作家在戏剧界竟莫名其妙地得了这种名声,其实他压根儿就不配。当人们发现他们双双出席一次首演式时,便说:您晓得吧,犹如人们以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与帕尔玛公主有不道德的关系;简直成了颠扑不破的神话,因为这种神话只有在两位贵夫人身边才会销声匿迹,但那些嚼舌之人实际上永远接近不了她们,顶多在剧院里瞟她们几眼,向邻座诽谤她们几句。雕刻家对德·夏吕斯先生的德行不加犹豫便得出了结论,男爵在上流社会的处境可能的确这般糟糕,因为他对德·夏吕斯先生所属的家族,对其头衔,对其姓氏,未曾掌握任何种类的情报。戈达尔大夫认为,众所周知,医学博士的头衔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住院的实习医生的头衔却管点儿用场,与戈达尔的看法如出一辙,上流社会的人们也是自欺欺人,自以为所有的人,对他们姓氏的社会重要性*的概念,与对自身和本阶层的概念,一律等量齐观之。

阿格里让特亲王在小圈子里的一个跟班眼里,成了一个黑道老爷,因为亲王欠了他二十五个路易,亲王只有在圣日尔曼区才重抖威风,因为他在那里有三个姐妹皆是公爵夫人,大贵族发挥若干影响,并不在平民百姓身上,而在达官显贵身上,因为在平民百姓看来,大贵族没有多少可以指望,而达官显贵则对其来历了如指掌。况且,德·夏吕斯先生当天晚上即会明白,男主人对公爵名门望族的观念肤浅。雕刻家深信,维尔迪兰夫妇竟然让一个有污点的个人涉足他们的精粹沙龙,会一失足铸成千古恨,因此认为有必要把女主人叫到一边来。您完完全全错了,何况,我对那些个事情压根儿就不相信,再说,假如这是真事儿,我可要告诉您,这对我也不会有多大损害!维尔迪兰夫人气急败坏地回答说,因为,莫雷尔是星期三聚会的主要成分,她无论如何不能先使他扫兴。至于戈达尔,他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他告辞一会儿上周溷去办一点小事去了,而后在维尔迪兰先生房间里为一个病人写一封火急的信。

巴黎的一个大出版商登门造访,他原想人家会留他,但当他明白自己风雅不足不受小圈子欢迎时,便一怒之下甩袖而去。这是一个高大强壮的汉子,面色*棕褐,认真,有那么点干脆麻利的劲头儿。他的样子,就象是一把乌木裁纸刀。

维尔迪兰夫人,为了欢迎我们到她的大沙龙里,在里面摆好了当天采摘的饰草,丽春,野花,经过精心陈列,显得相间有致,构成双层双色*图案,与两百年前一位格调高雅的艺术家的图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她正同一位老朋友在打牌,一时起身,请求允许在两分钟之内打完这轮牌,一边同我们聊着天。不过,我对她谈了我的印象,只有一半话她听得顺耳。首先,我感到气恼,看到他和她的丈夫每天在夕陽西沉时刻之前就早早回来了,都说这里的夕陽美妙极了,从这悬崖峭壁看去美不胜收,从拉斯普利埃的平台观赏就更是美不可言了,为了饱览这夕照胜景,我可以走它几十里地。是的,的确无以伦比,维尔迪兰夫人说得倒挺轻松,瞥了一眼作为玻璃门的落地大窗扇。我们虽然天天都看,但还是百看不厌。我把目光收回到她的牌上。哦,我的热情竟使我苛求他人。我埋怨从沙龙看不到达纳塔尔巉岩,埃尔斯蒂尔告诉过我,说此时此刻的巉岩美极了,折射出斑斓绚丽的色*彩。啊!您在这里是无法领略到的,得到公园的头上去,到《海湾风光》上去。那里有一张板凳,从那里您可以把全景饱览无遗。但您不能单独去那里,您会迷路的。我给您带路吧,如果您乐意的话,她懒洋洋地补充道。那不行,呶,那天你吃的苦还不够多吧,是不是还想吃点新苦头?他肯定还要来,改日再去看海湾风光吧。我也就算了,我心里明白,只要维尔迪兰夫妇知道就行了,那轮夕陽,直挂他们的沙龙或餐厅,多象一幅美妙的绘画,多象一件珍贵的日本瓷器,他们有理由高价出租家具齐备的拉斯普利埃,可他们却很少抬眼看一看夕陽;他们在这里的大事就是舒舒服服地生活,散散步,吃好的,聊聊天,接待讨人喜欢的朋友,让他们打几场有趣的台球,吃几顿美味佳肴,尝几样令人欢乐的点心。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们有多么聪明,学会了认识这个地方的价值,让他们的客人们去作见所未见的游览,犹如让他们的客人去听闻所未闻的音乐。拉斯普利埃的鲜花,沿海的条条道路,古色*古香的府第,鲜为人知的教堂,在维尔迪兰先生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太大了,以至于,那些在巴黎才看见他的人们,以及那些以城市豪华取代海滨生活和乡间生活的人们,是很难理解他自己对他自己的生活所抱定的主意,简直难以理解他喜欢亲睹为快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益发得到发挥,因为维尔迪兰夫妇以为,他们打算买下来的拉斯普利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房地产。在他们看来,他们的自尊心驱使他们赋予拉斯普利埃的这种独占鳌头的优越性*,说明我的热情不无道理,不然的话,我的热情就可能给他们造成些许的不快,因为我的热情中带着失望(就象过去听拉贝玛的演奏会令我失望那样),我对他们直言不讳地承认了自己大失所望的心情。

我听到车子回来了,女主人突然念叨起来。一言以蔽之,维尔迪兰夫人除了年龄不可避免的变化之外,而且再也不象当年斯万和奥黛特在她家听小乐章时她那副模样了。即使当人们演奏旧时的乐章,她也大可不必硬着头皮象过去那样装出欣赏得疲乏不堪的样子,因为她已满脸疲惫不堪了。在巴赫、瓦格纳,凡德伊,德彪西的音乐给她造成的数不清的神经痛的折磨之下,维尔迪兰夫人的前额大幅度开阔了,就象风湿病最终导致四肢变了形。她左右两个太陽穴,如同两个美丽的发烫的球面,疼痛难忍,形同双-乳-,里面翻滚着和声,分别从两边甩下几绺银发,不用女主人说话,就郑重为她声明:我知道今晚等待我的是什么。她已不必强颜颦笑以不断表示强烈的美的感受,因念她的颦笑本身在已经憔悴了的美貌里好象已有固定的表达方式了。甘心忍受痛苦,而下次的痛苦又总是由美强加的,刚听完最后一段奏鸣曲竟然下狠心匆忙去穿一件裙袍,这种态度使得维尔迪兰夫人即便在听最严酷的音乐,她的脸上总要保持住高傲的无动于衷的神色*,暗地里却偷偷地吞咽两小匙阿斯匹林镇疼剂呢。

啊!是的,他们来了,维尔迪兰先生喊了起来,只见门开处,莫雷尔后面跟着德·夏吕斯先生,不觉松了一口气。德·夏吕斯先生呢,对他来说,在维尔迪兰夫妇家吃晚餐,根本就不是去上流社会,而是去一个下流的场所,他象一个中学生第一次涉足妓院,心里忐忑不安,对老板娘毕恭毕敬。德·夏吕斯先生平常有表现男子气概和冷漠的欲|望(当他在门开处露面时),这种欲|望也受到传统的礼貌观念所左右,一旦胆怯心理摧毁了矫揉造作的态度,并求救于无意识的才智,便顿时醒悟过来。在这样一个夏吕斯身上,姑且不论他是贵族还是资产者,一种这样的祖传感情,对陌生人的本能的礼貌感情竟然发生了作用,那就是,总有那么一个亲人的灵魂,活象一位女神,或象下凡的女神化身那样行善助人,负责把他带进一个新沙龙里,并负责塑造他的态度,一直管到他来到女主人面前。如此一位青年画家,经一位新教圣徒表姐的养育,进来时歪着个颤抖的脑袋,眼睛朝天,双手紧紧地抓着一个无形的手笼,手笼的形状是凭想象回忆起来的,守护神仿佛就在眼前,定会护佑这位诚惶诚恐的艺术家消除广场恐怖症,跨越从候客室到小沙龙之间陷进去的万丈深渊。如此说来,今天根据回忆引导他的那位虔诚的女亲戚,好几年前就进来过,叫苦不迭的样子令人寻思她是来宣布什么不幸的事吧,待她开口说几句话之后,人们方才明白,就象现在对画家那样,原来她是来作一次礼节性*回访的。根据这一同样的法则,要求生活为尚未完成的行为着想,在蒙受长年累月的凌辱中,去支配,利用过去最为可敬,有时最为圣明,偶尔又最为清白的遗产,改变其天然性*质,尽管生活因此酿成了一个全非的面目,戈达尔夫人的侄甥们的面目,戈达尔夫人娇嫩孱弱,老回娘家,使家里伤透了脑筋,与众不同的面貌在门口一亮相,总是带进洋洋喜气,仿佛他是一位不速之客,让您见了喜出望外,或者,他是来向您宣布,让您继承一笔可观的遗产,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却大可不必动问他何以有此洪福的原因,其源盖出于他那无意识的继承权和性*倒错。他踮着脚尖走路,无疑,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手里竟然没拿着一本名片册,只见他张着撒娇的心形嘴巴,一边伸出手去,就象他看到他姨娘做出来的那副模样,他把唯一不安的目光投向镜子,虽然他光着头,却似乎想对镜检查一下他的帽子是否歪戴着,就象有一天戈达尔夫人问斯万她的帽子是否戴歪了那般样子。至于德·夏吕斯先生,在这关键的一分钟里,他所经历过的这个社会,向他提供了形形色*色*不同的范例,别有风味的阿拉伯式的装饰殷勤,直到在一定的场合,提供普普通通市民应当知道的,可以公诸于众的,用来为其风流雅致服务的行为准则,这种种风雅最为难能可贵,平常是深藏不露的,只见他扭捏着全身,向维尔迪兰夫人走来,矫揉造作的幅度之大,简直可与女人撅高屁股穿衬裙,却又受到衬裙束缚的姿态相媲美,一副得意洋洋受宠若惊的神气,简直可以说,对他而言,被介绍到维尔迪兰夫人府上,可谓最高的宠幸了。只见他半前倾着脸面,满足之情与文雅风度争风吃醋,硬是折出许多和颜悦色*的细细皱纹来。大家似乎以为,眼看着走上前来的是德·马桑特夫人,一次-阴-差陽错将女胎投进男胎,长成了德·夏吕斯先生的体态,此时此刻,女流又脱颖而出了。当然,这种-阴-差陽错,男爵煞费苦心加以掩饰,装出陽刚模样。可是,就在他勉强装出男子气派的同时,虽然保留着同样爱好,但那自我感觉是女人的习惯又使他露出了新的女性*外表,这不是遗传基因所致,而是个人生活造成。久而久之,他终于达成女性*思考,甚至对社会事物也不例外,而自己对此竟不曾觉察,因为不仅欺人太多,而且善于自欺,致使觉察不出是在自欺欺人,尽管他请求自己的身体极力表现出(在进维尔迪兰夫妇家门的当儿)大贵族的谦恭礼貌,但这身体早已明白德·夏吕斯先生之所勿欲,于是便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贵夫人的全部魅力,以致男爵不愧HLady-Like(娘们)的外号。况且,人们岂能完全将德·夏吕斯先生的外表与下面的事实分开呢?由于儿子不一定总象父亲,即使不是-阴-差陽错,但由于一味追求女人,他们在自己的脸上刻上了对自己母亲的亵渎。但这需要另写一章:受凌辱的母亲们,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尽管还有其他的原因在主宰着德·夏吕斯先生的这一变态,尽管是纯生理的因素让物质在他身上劳作,让他的身体逐渐过渡到女人的范畴,然而,我们这里所提出的变化则是出自精神的病根。老以为自己有病,于是真的病了,瘦了,没力气起床,患上神经性*肠绞痛。老多情地怀恋着男人,于是便变成了女人,一条想象出来的裙袍便束缚住自己的脚步。固定的意念可以在上述情况下改变性*别(在其他情况下也可以改变健康)。莫雷尔跟着他,过来向我问好。打从此时此刻起,由于他身上发生了双重的变化,他给我(可惜!我不善于有先见之明)留下一个坏印象。原因是这样的。我说过,莫雷尔自从摆脱他父亲的奴仆身份之后,每每热衷于倨傲地表示亲善。那一天,他给我带来照片,跟我说话,居然没有一次称呼我先生,他居高临下,对我态度傲慢。而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我是多么惊讶,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而且只当着我的面,对我顶礼膜拜,只听他放着别的话不说,先来一套敬语,可谓毕恭毕敬这些个敬语,我原以为无论如何不会出自他的笔下或嘴唇居然是冲着我来的!我马上得出他有求于我的印象。过了一会儿,他把我叫到一边:有劳先生大驾了,他对我说,这次居然用第三人称与我说话,千万不要对维尔迪兰夫人和他的客人们说出我父亲在他叔父家究竟是从事什么职业的。最好是说,他在您家是大家大业的总管,这样可以使他与您父亲的亲属们平起平坐。莫雷尔的要求使我极为反感,倒不在于他逼我抬高他父亲的地位,其高低贵贱于我都是一样的,而在于他逼我虚张了我家的财产,我感到这很好笑。可他的神色*那样可怜,那样迫不及待,弄得我不好驳回。不,吃晚饭前,他低声下气地说,先生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维尔迪兰夫人叫到一边嘛。我的确这样做了,千方百计抬高莫雷尔父亲的荣耀,而又没有过分夸张我父母的阔气和荣华富贵。此事就象上邮局寄一封信那样过去了,虽然维尔迪兰夫人感到奇怪,因为她对我外祖父多少有点印象,但由于她不分青红皂白,憎恨所有家族(这小核心的溶解剂),她说过,她过去曾瞧见我的外曾祖父,在同我谈起我外曾祖父时,仿佛在谈论一个对小集团一无所知的近乎白痴的人,按她的说法,叫局外人,她说:况且,太讨厌了,这家族那家族,大家恨不得离家出走;她话锋一转,讲起有关我外祖父的父亲为我所不知的特点,虽然在家里我怀疑过(但我没见过他,但大家对他的议论颇多)他那出奇的吝啬(与我叔祖有点过分奢华的慷慨相反,我的叔祖是玫瑰夫人的男朋友,又是莫雷尔父亲的老板):既然您叔祖父母有一个这么棒的管家,这就说明,在各个家族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您外祖父的父亲吝啬得要命,以至于,在快死的时候,几乎糊涂了只在我们之间谈谈,他从来就没有精神过,您把那些都弥补上了他舍不得花三个苏坐车。弄得人家不得不让他跟着,不得不另付车夫工钱,并让老守财奴相信,他的朋友德·贝西尼先生,国家部长,已获准让他不花钱坐车兜风。再说,我很高兴,我们的莫雷尔的父亲原来这么好。我原以为他是中学教师,这没什么关系,我听错了。但这无关紧要,我可要告诉您,这里,我们只看重自身的价值,个人的贡献,我管这叫参与。只要属于艺术圈子,一句话,只要属于团体,其余的就无关宏旨了。莫雷尔现在的态度尽我所能得知的是,他爱女人也爱男人,从男人身上取得的经验以取悦女人,又从女人身上取得的经验去讨好男人;后面自有热闹看。但是,这里着重要说的是,一旦我承诺要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美言他几句,特别是我果然这么做了,说出的话再也无法收回了,莫雷尔对我的尊敬马上象施过魔法似的顿时不翼而飞了,一套一套的敬语也烟消云散了,甚至有好一阵子,他避不见我,故意显示对我不屑一理的神气,以至于,当维尔迪兰夫人请我对他说点儿什么事,请求他演奏某一段乐曲时,他竟然继续只顾与一位常客说话,接着又与另一个常客交谈,我若向他走去,他就索性*换一个地方。人家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他,我有话对他讲,他这才回答我,样子很勉强,三言两语应付了事,除非我们俩单独在一起谈。在那种情况下,他的感情是外露的,友好的,因为他的性*格自有动人之处。从那第一个晚会上,我少不了得出结论,他生性*卑鄙,该退让时,他从不惜卑躬屈膝,但不知道感恩。在这方面,他倒象一般人。但由于我身上有点象我外祖母,我喜欢形形色*色*的男人而对他们又毫无所求,或者说对他们不怀怨恨,我忽略了他的卑劣品性*,却喜欢他的欢乐性*格,当他表现出欢乐的时候;我甚至喜欢我原以为是出自他的真挚友谊的东西,当他环顾一圈他对人性*的错误认识之后,他却发现(断断续续地,因为他不时地莫名其妙地恢复到原始的盲目的野蛮中去)我对他的温和是无私的,我的宽容并不是因为缺乏明察秋毫的眼力,而是出于他所谓的好意,特别是因为我喜欢他的艺术,其精湛的演技令人叹为观止,使我(从此语的智力意义上讲,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得以重温或见识到这么多美妙的音乐。况且一个经纪人(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我并没有发现这些个才能,尽管盖尔芒特夫人年轻时就看出他非同小可,断言他曾为她组织演奏过一部奏鸣曲,画过一把扇子,云云),虽然就其真正的优势而言是一个寒酸的经纪人,但却是第一流水平的,善于用这手精湛的技艺为各色*各样的艺术方向服务,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可以想象有某一个俄罗斯芭蕾舞艺术家,灵巧至极,经德·贾吉列夫先生指点,训练有素,修养丰富,在各个方面都得到了发展。

我刚把莫雷尔托我捎的话转告维尔迪兰夫人之后,便同德·夏吕斯先生谈起圣卢来了,就在比时,戈达尔走进沙龙,火烧火燎的,报告康布尔梅夫妇来了。维尔迪兰夫人面对我们新客人,象德·夏吕斯先生(戈达尔没有看见他)啦,象我啦,听到康布尔梅夫妇到了,故意不露声色*,不以为然,不动身子,对这条消息的宣布不作出反应,只顾同大夫谈话,优雅地搧着扇子,操着法兰西剧院舞台上一个侯爵夫人假惺惺的腔调说道:男爵正是这么对我们说……这对戈达尔来说太过分了!虽然他的言辞没有过去激越,因为研究和优越的职业减缓了他的语速,但却带着在维尔迪兰家失而复得的激动:一个男爵!在哪儿,一个男爵?他失声叫了起来,东张西望寻找这个男爵,大惊小怪中露出怀疑。维尔迪兰夫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犹如一个家庭主妇对待一个当着客人的面打破贵重杯子的仆人,装出不在乎的姿态,又象音乐戏剧学院上演小仲马作品一等奖获得者那样拿腔抬调,用手中的扇子指着莫雷尔的保护人说:可不是,德·夏吕斯男爵呗,我正把您的大名介绍给他呢……戈达尔教授先生。维尔迪兰夫人何乐而不为,趁机表演一番贵夫人角色*。德·夏吕斯先生伸出两个指头,教授握住他的手指,露出科学王子尽义务的微笑。但他一看到康布尔梅夫妇进来,断然收敛笑容,而德·夏吕斯先生却把我拉到一个角落,用手触了触我的肌肉,有话对我说,这是德国人用的一种方式。德·康布尔梅先生一点也不象老侯爵夫人。他正如她温情脉脉地说的那样,完全是他爸爸的模样。对于那些久仰他的大名,久闻他遒劲有力、精当得体的文采的人来说,他的相貌却令人不胜惊讶。当然,人们必须见怪不怪才行。只见他的鼻梁歪歪斜斜地来落脚于嘴巴之上,也许他父母有意在这张脸蛋上绘下许许多其它的斜线,但他的鼻子在那么多斜线里,唯独挑选了这条斜线,使自己歪长在嘴巴之上,它是庸俗愚蠢的象征,再加上周围一片诺曼第苹果红相衬,就显得益发俗不可耐了。有这样的可能,德·康布尔梅先生的眼睛,在自己的眼皮中间,保存了一点科唐坦的蓝天,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天气是那样暖和,散步之人在丽日蓝天下兴致勃勃地观赏着,路边数以百计的杨树落下团团-阴-影,但是,这双沉重的眼皮长有眼屎,合闭别扭,有碍智慧之光自己通过。这样一来,由于受到蓝色*浅薄目光的窘迫,人家便想起动用大歪鼻子来了。由于感觉上的-阴-差陽错,德·康布尔梅先生用歪鼻子看您。德·康布尔梅先生的鼻子并不丑,倒是有点儿美过头了,确实过头了,对自己的重要性*自豪过度了。它形如鹰钩,抹得锃亮,闪闪发光,焕然一新,随时准备弥补目光中智力之不足;不幸的是,若说眼睛有时是智慧自我表现的器官,那么鼻子(尽管各种线条彼此抱成一团,亲密无间,前呼后应而心领神会)呢,鼻子一般来说则是愚蠢最容易自我炫耀的器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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