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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9)(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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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知道凡德伊这会儿病得很厉害,博丹大夫都担心救不活他了。

怎么?维尔迪兰夫人叫道,居然还有人找博丹看病!

啊,维尔迪兰夫人!戈达尔拿腔拿调地说,您忘了您是在说我的一个同行,说得更正确些,是我的一个老师。

画家早就听说凡德伊的精神都快错乱了。他说这从他那首奏鸣曲的某些片段中就可以看得出来。斯万也并不觉得这种看法荒谬,不过却为之不安,因为一部纯粹的音乐作品本来就不包含任何逻辑关系,言语中逻辑关系的错乱表明说话的人神经不正常,但他总认为在一首奏鸣曲中显示出来的错乱却是跟一条狗或者一匹马的精神错乱(尽管当真可以观察出来)同样神秘的东西。

您就别在我眼前提您的什么老师了,您比他高明十倍,维尔迪兰夫人这样回答戈达尔大夫,用的是一个敢于坚持己见,敢于顶撞持不同意见者的口吻,您至少不会治死您的病人。

夫人,他可是位院士,大夫以嘲讽的口吻反驳道,如果一个病人乐意死在一个科学泰斗手中的话……一个人要是能说:是博丹在给我治病,那就更光彩了。

啊!更光彩?维尔迪兰夫人说,敢情现在生病还有什么光彩不光彩的,真是新鲜事儿……您可把我逗死了!她突然双手捂脸叫了起来,我这个老傻瓜还在跟您正儿八经地讨论呢,竟没有看出您是在愚弄我。

至于维尔迪兰先生,他觉得为了这么点儿小小不然的事儿就哈哈大笑,未免有点讨人嫌,就猛抽一口烟斗,不无伤心地心想在对人和蔼可亲上面怎么也赶不上他的妻子了。

当黛奥特跟她道晚安告别时,维尔迪兰夫人对她说:我们很喜欢您的朋友。他很爽直,很可爱;您要是还有这样的朋友介绍给我们,尽管带他们来好了。

维尔迪兰先生却指出斯万对钢琴家的姑妈并不欣赏。

我想这是因为他对咱们这个环境还不熟悉的缘故,维尔迪兰夫人答道,你可不能指望他第一次来就跟戈达尔一样跟这里的人一个调子,戈达尔参加我们这个小圈子已经好几年了。第一次不算数,只能算是了解了解情况。奥黛特,他答应明天跟我们一起到夏特莱剧院去,您是不是去接他一下?

不,他不要我去接。

那就随你们吧。但愿他不要临时甩掉我们!

出乎维尔迪兰夫人意料之外,他从来没有把他们甩掉过。随便他们到什么地方,他都奉陪,或是到郊区的饭馆(还不到时令,去得较少),而更常去的是戏院(维尔迪兰夫人很爱看戏)。有一天维尔迪兰夫人在她家里对斯万说,碰到什么戏的首场演出,或是盛大的节日活动,要是有一张特别通行证就非常管用,甘必大①葬礼那天就因为没有这么一张东西而添了不少麻烦。斯万从来没有提起他那些显赫的朋友,只提那些没有多大声望的,认为后一种关系如果加以隐瞒,未免不够正派;而在圣日耳曼区他就认为跟政界的交往无需隐瞒。这次却冲口而出:

这事儿就交给我了,等《达尼谢夫》重新上演的时候,您就能拿到手了。我明天正好要到爱丽舍宫跟警察总监一起吃饭。

①甘必大(1838-1882),法国资产阶级政治活动家,第二帝国时期共和派左翼领袖。1870年巴黎被普军围困时曾到外地企图组织新军抗击普军。在反对保皇党恢复帝制,捍卫第三共和国方面有功,逝世时任zheng府总理。

什么,在爱丽舍宫?戈达尔大夫高声叫道,简直象是雷鸣一般。

对了,在格雷维先生那里,斯万答道,对他刚才那句话产生的反应多少有点窘色*。

画家对大夫开玩笑说:您这倒是少见哪!

一般说来,戈达尔每次听人作出什么解释的时候,总是连声说好,好,也不显露什么表情,可是这一次,斯万最后这句话却没有跟往常一样让他安下心来,而是使他万分震惊,敢情跟他同桌吃饭,既无官衔又无任何名声的这个人竟跟国家元首来往的呢。

怎么?格雷维先生?您认识格雷维先生?他对斯万说,那副吃惊和怀疑的神气就仿佛是爱丽舍宫门口站岗的门警碰上前来求见共和国总统的陌生人时一样:根据对方的言语,他明白他是何许人,满口答应他即将受到总统接见,其实却把这可怜的精神病患者领到拘留所的特别诊室去。

我认识他,可不很熟,我们有些共同的朋友(他不敢说出威尔斯亲王的名字),再说,他很好客,那里的饭局也没有多大意思,菜很简单,席上也从不超过八个人,斯万答道,他竭力把他跟共和国总统的交往中可能在对方看来过分眼花缭乱的事情略去不提。

戈达尔当真信了斯万的话,当真以为格雷维先生的邀请没有什么了不起,并不是什么众所追求而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从此以后,他就对斯万或者别的什么人去爱丽舍宫不再感身惊讶,甚至对他应邀参加那样乏味的宴会表示同情了。

啊,好,好!他说,那口气就仿佛是个海关关员,刚才还对你表示怀疑,听了你的解释以后,就在你的签证上盖上章,没有打开你的箱子就让你过去了。

您说那里的宴会没有多大意思,我相信也是这样;您去参加这样的宴会,真是难能可贵。维尔迪兰夫人说,在她眼里,共和国总统是个特别可怕的讨厌家伙,因为他手里掌握着诱惑人和强制人的手段,要是她拿来对付她的信徒的话,那是会叫他们退避三舍的,听说他耳背得厉害,吃饭还用手指头呢。

本来嘛,上那儿去,您是不会玩得痛快的,大夫带着点怜悯说。当他想起一桌只有八个人的时候,又问道:莫非那是知己朋友间的便酌?那种热心劲儿与其说是出之于好奇,倒不如说是出之于一个语言学家的钻研精神。

然而共和国总统在他心目中的威望最终毕竟还是胜过了斯万的谦虚和维尔迪兰夫人的恶意,戈达尔在每次聚餐的时候总要关切地问道:咱们今晚能见到斯万先生吗?他跟格雷维先生有私交。我想他就是一个大伙所说的gentleman(绅士)吧?他甚至送给他一张牙科展览会的请帖。

有了这张请帖,您还可以带别人进去,不过不能带狗。您知道,我所以说这个话,是因为我有几个朋友不知道这个规定,临时添了麻烦。

至于维尔迪兰先生,他可注意到了斯万有这样强有力的朋友而以前一直没有说起,这一发现在他妻子身上产生了何等不良的印象。

要是没有安排外出活动的话,斯万就到维尔迪兰家中参加这个小圈子的活动,不过他只是到晚上才来,而且尽管奥黛特一直恳求,他也没有答应跟他们在一起吃晚饭。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跟您单独吃饭,她对他说。

那维尔迪兰夫人呢?

啊,那很简单。我只消跟她说我的衣服还没有做好,我的马车来晚了就行了。总有办法应付的。

您真好。

不过斯万心想,如果让奥黛特知道(他只同意在晚饭后同她见面),他还有比跟她在一起更大的乐趣的话,那么她在他身上不久就更要得寸进尺了。再说,他早已爱上了一个长得鲜艳丰满得象一朵玫瑰花似的小女工,她的体态之美远过于奥黛特,他宁愿在黄昏时分跟她在一起,然后再去跟奥黛特相会。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从来没有答应奥黛特上他家去接他一起到维尔迪兰家去。小女工总是在他家附近他的马车夫雷米知道的一个街角等他,到时候登上车来,坐到斯万身旁,在他怀里一直呆到维尔迪兰家门口。等他进客厅的时候,维尔迪兰夫人指着他早上送去的玫瑰花对他说:我可要说您了,同时指着奥黛特身边的位子叫他坐下,这时钢琴家正为他们两个人演奏凡德伊的那个乐句它仿佛是他俩爱情的国歌。他总是从小提琴的震音部分开始,有几拍是不带伴奏的,占着最显著的地位;然后这震音部分仿佛突然离去,而那个乐句就象霍赫①室内画中的物体由于半开着的狭窄门框而显得更深远一样,从遥远的地方,以另一种色*彩,在柔和的光线中出现了;它舞姿轻盈,带有田园风味,象是一段插曲,属于另一个世界。这个乐句以单纯而不朽的步伐向前移动,带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微笑,将它的优美作为礼品向四面八方施舍;可是斯万现在却仿佛觉得这个乐句原来的魔力顿然消失了。这个乐句仿佛认识到了它所指引的那种幸福的虚妄。在它轻盈的优美之中已经有点万事俱休的感觉,就好象是随着徒然的遗憾之情而来的超脱之感。不过对他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不大去考虑这个乐句本身,不大去考虑这个乐句对那在创作时并不知道世上有斯万和奥黛特存在的那位音乐家意味着什么,也不大去考虑它对今后几百年的听众意味着什么,而只把它看作是他的爱情的一种证明,一种纪念品,足以使维尔迪兰夫妇,使这位年轻的钢琴家想起奥黛特,想起他斯万,同时把他们两人连结在一起。甚至他也打消了请一位音乐家把那首奏鸣曲整个演奏一遍的打算(奥黛特一时心血来潮,曾经这样要求过的),以至于在全曲当中他依然只知道这一段。奥黛特也附和着说:咱们干吗要其余部分呢?这才是咱们那一段。更进一步,后来他都苦于思索了,以致当这个乐句在他们耳畔掠过,离他们虽是那么近,可又象是在无穷远处,虽是为他们而奏,却又不认识他们的时候,他都感到遗憾了,为这个乐句有一种含义,有一种内在的、不变的而又不为他们所知的美而感到遗憾就象是当我们收到我们所爱的女子送来的珠宝或者所写的情书时,我们会怪怨宝石的水色*和语言中的词语为什么不纯粹是由一段短暂的恋情和一个举世无双的情人的精髓所构成一样。

①霍赫(1629-1677),荷兰画家,善于表现室内光的效果。

他时常在到维尔迪兰家去以前跟那个年轻女工在一起呆的时间太久,以致钢琴家刚把那个乐句演完,他就发现奥黛特回家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他总是把她送到凯旋门背后拉彼鲁兹街她那小住宅的门口。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正是为了不要求她给以全部特殊优遇,他才牺牲早些看到她,跟她一起到维尔迪兰家去这个对他来说并不那么必要的乐趣,而保留伴送她回家的特权这是她十分领情而他也更为重视的一项特权,因为这样,他就会感到没有别人看到她,没有人介入他们两人之间,而且在跟她分手以后,也没有人妨碍她在精神上与他同在。

就这样,她每晚都坐斯万的马车回去。有一晚,当她从车上下来,他跟她说明天见的时候,她快步跑到房子前的小花园里采摘最后一朵菊花,在车走动以前送到他的手里。他在归途中一直吻着这朵花,过了几天,花枯萎了,他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在写字台里。

可是他夜晚从不踏进她的家门。只有两个下午,他去参加了在她看来是如此重要的活动吃午茶。在这里的这些小街上,几乎全都是一所挨着一所的矮小住宅,只是偶尔有几家昏暗的小铺子(这是这个过去名声不佳的地段的历史遗迹)打破这种单调一致。这些小街的寂静和空荡、花园和树上残留的白雪、冬季的衰败景象,城市中保留下来的自然景色*,这些都为他在进门时感到的温暖和看到的花朵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奥黛特的卧室位于高出于街面的底层,面临着与跟前街平行的一条狭窄的后街;卧室右边是一道陡直的楼梯,两旁是糊着深色*壁纸的墙,墙上挂着东方的壁毯、土耳其的串珠、一盏用丝线绳吊起的日本大灯(为了避免来客连一点西方文明的现代化起居设备都享受不到,点的是煤气)。这道楼梯一直通到楼上的大小客厅。两间客厅前面有个狭小的门厅,墙上装着花园里那种用板条做的格子架,沿着它的整个长度摆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箱,里面象花房里那样种着一行盛开的大菊花,这在那年月还是比较罕见的,虽然还没有日后的园艺家培植的那样巨大。斯万看了虽然有些不快,因为种大菊花是头年才在巴黎流行开的风尚,但这回看到这些在冬季灰暗的陽光中闪烁的短暂的星辰发出的芬芳的光芒,在这间半明半暗的小屋中映出一道道粉红的、橙黄的、白色*的斑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奥黛特穿着粉红色*的绸晨衣接待他,脖颈和胳膊都裸露着。她请他在她身边坐下,那是在客厅深处的许多神秘的隐秘角落之一,有种在中国大花盆里的大棕榈树或者挂着相片、丝带和扇子的屏风挡着。她对他说:您这么坐着不舒服,来,我来给您摆弄一下。她面带那种行将一显身手的得意的微笑,拿来几个日本绸面垫子,搓搓揉揉,仿佛对这些值钱东西毫不在乎,然后把它们垫在斯万脑袋后面和脚底下。仆人进来把一盏盏灯一一放好,这些灯几乎全都装在中国瓷瓶里,有的单独一盏,有的两盏成双,都放在不同的家具上(也可以说是神龛上),在这冬季天已近黄昏的苍茫暮色*中重现落日的景象,却显得更持久,更鲜艳,更亲切这种景象也许可以使得伫立在马路上观赏橱窗中时隐时现的人群的一个恋人遐想不已。奥黛特这时一直盯着她的仆人,看他摆的灯是不是全都摆在应有的位置。她认为,哪伯只有一盏摆得不是地方,她的客厅的整体效果就会遭到破坏,她那摆在铺着长毛绒的画架上的肖像上的光线就会不对劲儿。所以她急切地注视这笨家伙的一举一动,当他挨近她那唯恐遭到损坏而总是亲自擦拭的那对花瓶架时,就严厉地申斥他,赶紧走上前去看看花是否被他碰坏。她觉得她那些中国小摆设全都有逗人的形态,而兰花,特别是卡特来兰,也是一样,这种花跟菊花是她最喜爱的花,因为这些花跟平常的花不同,仿佛是用丝绸、用缎子做的一样。她指着一朵兰花对斯万说:这朵兰花仿佛是从我斗篷衬里上铰下来似的,话中带着对这种如此雅致的花的一番敬意;它是大自然赐给她的一个漂亮的、意想不到的姐妹,在实际生活中难以觅得,而它又是如此优雅,比许多妇女都更尊贵。因此她在客厅中给它以一席之地。她又让他看画在花瓶上或者绣在帐幕上的吐着火舌的龙、一束兰花的花冠,跟玉蟾蜍一起摆在壁炉架上的那匹眼睛嵌有宝石的银镶单峰驼,一会儿假装害怕那些怪物的凶相,笑它们长得那么滑稽,一会儿又假装为花儿的妖艳而害臊,一会儿又假装忍不住要去吻一吻被她称之为宝贝的单峰驼和蟾蜍。这些做作的动作跟她对某些东西的虔诚恰成鲜明的对比,特别是对拉盖圣母的虔敬。当她在尼斯居住时,拉盖圣母曾把她从致命的疾病中拯救过来,因此她身上总是带着这位圣母的金像章,相信它有无边的法力。奥黛特给斯万递上一杯茶,问他:柠檬还是奶油?当他回答是奶油的时候,就笑着对他说:一丁点儿?一听到他称赞茶真好喝的时候,她就说:您看,我是知道您喜欢什么的。的确,斯万跟她一样,都觉得这茶是弥足珍贵的,而爱情也如此需要通过一些乐趣来证实它的存在,来保证它能延续下去(要是没有爱情,这些乐趣就不成其为乐趣,也将随爱情而消失),以至当他在七点钟跟她分手,回家去换上晚间的衣服时,他坐在马车上一直难以抑制这个下午得到的欢快情绪,心想,能在一个女子家里喝到这么难得的好茶,该多有意思!一个钟头以后,他接到奥黛特的一张字条,马上就认出那写得大大的字,她由于要学英国人写字的那种刚劲有力,字写得虽不成体,却还显出是下了功夫的;换上一个不象斯万那样对她已有好感的人,就会觉得那是思路不清、教育欠缺、不够真诚、缺乏意志的表现。斯万把烟盒丢在她家里了。她写道:您为什么不连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

他的第二次访问也许对他来说更加重要。跟每次要见到她时一样,他这天在到她家去的途中,一直在脑子里勾勒她的形象;为了觉得她的脸蛋长得好看,他不得不只回忆她那红润鲜艳的颧颊,因为她的面颊的其余部分通常总是颜色*灰黄,恹无生气,只是偶尔泛出几点红晕;这种必要性*使他感到痛苦,因这这说明理想的东西总是无法得到,而现实的幸福总是平庸不足道的。他那天给她带去她想看的一幅版画。她有点不舒服,穿着浅紫色*的中国双绉梳妆衣,胸前绣满了花样。她站在他身旁,头发没有结拢,披散在她的面颊上,一条腿象是在舞蹈中那样曲着,以便能俯身看那幅版画而不至太累;她低垂着头,那双大眼睛在没有什么东西使她兴奋的时候一直现出倦怠不快。她跟罗马西斯廷小教堂一幅壁画上耶斯罗的女儿塞福拉①是那么相象,给斯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斯万素来有一种特殊的爱好,爱从大师们的画幅中不仅去发现我们身边现实的人们身上的一般特征,而且去发现最不寻常的东西,发现我们认识的面貌中极其个别的特征,例如在安东尼奥.里佐②所塑的威尼斯总督洛雷丹诺的胸像中,发现他的马车夫雷米的高颧骨、歪眉毛,甚至发现两人整个面貌都一模一样;在基兰达约③的画中发现巴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④)的一幅肖像画中发现迪.布尔邦大夫脸上被茂密的颊髯占了地盘的腮帮子、断了鼻梁骨的鼻子、炯炯逼人的目光,以及充血的眼睑。也许正是由于他总是为把他的生活局限于社交活动。局限于空谈而感到悔恨,因此他觉得可以在大艺术家的作品中找到宽纵自己的借口,因为这些艺术家也曾愉快地打量过这样的面貌,搬进自己的作品,为作品增添了强烈的现实感和生动性*,增添了可说是现代的风味;也许同时也是由于他是如此深深地体会到上流社会中的人们是这么无聊,所以他感到有必要在古代的杰作中去探索一些可以用来影射今天的人物的东西。也许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具有充分的艺术家的气质,所以当他从历史肖像跟它并不表现的当代人物的相似中看到那些个别的特征取得普遍的意义时,他就感到乐趣。不管怎样,也许是因为一些时候以来他接受了大量的印象,尽管这些印象毋宁是来自他对音乐的爱好,却也丰富了他对绘画的兴趣,所以他这时从奥黛特跟这位桑德洛.迪.马里阿诺(人们现在多用他的外号波堤切利⑤来称呼他,但这个外号与其说是代表这位画家的真实作品,倒不如说是代表对他的作品散布的庸俗错误的见解)笔下的塞福拉的相象当中得到的乐趣也就更深,而且日后将在他身上产生持久的影响。现在他看待奥黛特的脸就不再根据她两颊的美妙还是缺陷,不再根据当他有朝一日吻她时,他的双唇会给人怎样的柔软甘美的感觉,而是把它看作一束精细美丽的线,由他的视线加以缠绕,把她脖颈的节奏和头发的奔放以及眼睑的低垂连结起来,连成一幅能鲜明地表现她的特性*的肖像。

①塞福科是《圣经》故事中犹太人领袖摩西的妻子。②安东尼奥.里佐,十五世纪意大利建筑师、雕塑家。③基兰达约(1449-1494),意大利画家,米开朗琪罗年幼时曾从他学画。④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重要画家之一。⑤波堤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

他瞧着她,那幅壁画的一个片段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显示出来;从此以后,当他在奥黛特身畔或者只是在想起她的时候,他就总是要寻找这个片段;虽然这幅佛罗伦萨画派的杰作之所以得到他的珍爱是由于他在奥黛特身上发现了它,但两者间的相象同时也使得他觉得她更美、更弥足珍贵。斯万责怪自己从前不能认识这样一个可能博得伟大的桑德洛爱慕的女子的真正价值,同时为他能为在看到奥黛特时所得的乐趣已从他自己的美学修养中找到根据而暗自庆幸。他心想,当他把奥黛特跟他理想的幸福联系起来的时候,他并不是象他以前所想的那样,是什么退而求其次地追求一个并不完美的权宜之计,因为在她身上体现了他最精巧的艺术鉴赏。他可看不到,奥黛特并不因此就是他所要得到手的那种女人,因为他的欲念恰恰总是跟他的美学鉴赏背道而驰的。佛罗伦萨画派作品这个词在斯万身上可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个词就跟一个头衔称号一样,使他把奥黛特的形象带进了一个她以前无由进入的梦的世界,在这里身价百倍。以前当他纯粹从体态方面打量她的时候,总是怀疑她的脸、她的身材、她整体的美是不是够标准,这就减弱了他对她的爱,而现在他有某种美学原则作为基础,这些怀疑就烟消云散,那份爱情也就得到了肯定;此外,他本来觉得跟一个体态不够理想的女人亲吻,占有她的身体,固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也并不太足道,现在这既然象是对一件博物馆中的珍品的爱慕饰上花冠,在他心目中也就成了该是无比甘美、无比神妙的事情了。

正当他要为几个月来把全部时间都用来看望奥黛特而后悔的时候,他却心想在一件宝贵无比的杰作上面花许多时间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事情。这是一件以另有一番趣味的特殊材料铸成的杰作,举世无双;他有时怀着艺术家的虔敬、对精神价值的重视和不计功利的超脱,有时怀着收藏家的自豪、自私和欲念加以仔细观赏。

他在书桌上放上一张《耶斯罗的女儿》的复制品,权当是奥黛特的相片。他欣赏她的大眼睛,隐约显示出皮肤有些缺陷的那张纤细的脸庞,沿着略现倦容的面颊上的其妙无比的发髻;他把从美学观点所体会的美运用到一个女人身上,把这美化为他乐于在他可能占有的女人身上全都体现出来的体态上的优点。有那么一种模糊的同感力,它会把我们吸引到我们所观赏的艺术杰作上去,现在他既然认识了《耶斯罗的女儿》有血有肉的原型,这种同感就变成一种欲念,从此填补了奥黛特的肉体以前从没有在他身上激起的欲念。当他长时间注视波堤切利这幅作品以后,他就想起了他自己的波堤切利,觉得比画上的还美,因此,当他把塞福拉的相片拿到身边的时候,他仿佛是把奥黛特紧紧搂在胸前。

然而他竭力要防止的还不仅是奥黛特会产生厌倦,有时同时也是他自己会产生厌倦。他感觉到,自从奥黛特有了一切便利条件跟他见面以后,她仿佛没有多少话可跟他说,他担心她在跟他在一起时的那种不免琐碎、单调而且仿佛已经固定不变的态度,等到她有朝一日向他倾吐爱情的时候,会把他脑子里的那种带有浪漫色*彩的希望扼杀掉,而恰恰是这个希望使他萌生并保持着他的爱情。奥黛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到了固定不变的地步,他担心他会对它感到厌倦,因此想把它改变一下,就突然给她写了一封信,其中充满着假装出来的对她的失望和愤懑情绪,在晚饭前叫人给她送去。他知道她将大吃一惊,赶紧给他回信,而他希望,她在失去他的这种担心而使自己的心灵陷入矛盾之时,她会讲出她还从来没有对他说过的话。事实上,他也曾用这种方式收到过她一些前所未有的饱含深情的信,其中有一封是一个中午在金屋餐厅派人送出的(那是在救济西班牙木尔西亚水灾灾民日),开头写道: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这么厉害,连笔都抓不住了,他把这封信跟那朵枯萎的菊花一起收藏在那个抽屉里。如果她没有工夫写信,那么当他到维尔迪兰家时,她就赶紧走到他跟前,对他说:我有话要对您讲,他就好奇地从她的脸,从她的话语中捉摸她一直隐藏在心里没有对他说出的是什么。

每当他快到维尔迪兰家,看到那灯火辉煌的大窗户(百叶窗是从来不关的),想到他就要见到的那个可爱的人儿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时,他就心潮澎湃。有时候,客人们的身影映照在窗帘上,细长而黝黑,就象绘制在半透明的玻璃灯罩上的小小的图象,而灯罩的另一面则是一片光亮。他试着寻找奥黛特的侧影。等他一进屋,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闪发出如此愉快的光芒,维尔迪兰对画家说:看吧,这下可热闹了。的确,奥黛特的在场给这里添上了斯万在接待他的任何一家都没有的东西:那是一个敏感装置,一个连通各间房间,给他的心带来不断的刺激的神经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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