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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1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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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提醒她时间已经不早了之后,又说:您不相信我?她回答我说:当然相信。她说的也许是真话,不过也就是两分钟以来的事,而且只能持续几个小时。

她同我谈我,谈我的家庭,我的社会环境。她对我说:啊!我知道您的父母认识一些体面人物。您是罗贝·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的朋友。我刚听她讲这两个名字时感到非常陌生,但我忽然想起,我确实和罗贝·福雷斯蒂埃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一起玩过,后来再没有见面。至于苏珊·德拉热,她是布朗代夫人的侄孙女,有一次,我本来要到她父母那里上舞蹈课的,甚至要在一个沙龙喜剧中扮演一个小角色*,但我怕笑得太厉害而引起鼻孔出血,就没有去,因此,我一直没有看见她。那时候,我认为不过是斯万家的那位帽子上插着羽饰的女教师在苏珊父母家里教授舞蹈罢了,但也可能不是她,而是她的一个姐妹或朋友。我向阿尔贝蒂娜声明,罗贝·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在我的生活中几乎不存在。

这很可能,你和他们的母亲有来往,这样,你们也就有关系了。我经常在基督林茛道上遇见苏珊·德拉热,她长得挺漂亮。我们的母亲只是在邦当夫人的想象中才彼此认识,邦当夫人听说我曾和罗贝·福雷斯蒂埃在一起玩过,我似乎不给他朗诵过诗,于是就得出结论,我同他有来往是因为两家的父母亲认识。有人对我说,她每次提到我母亲的名字时,必定要说:啊!是的,她是德拉热、福雷斯蒂埃社交圈,或某某圈子里的人,这就给我的父母打了一个受之有愧的好分数。

此外,阿尔贝蒂娜的社会观念是极其荒唐的。她认为,在姓西莫奈的人中,书写有两个n者不仅比只有一个n的人低贱,而且比其他可能有的人都低贱。如果一个人和你同姓,但不是你家里人,你就有足够的理由蔑视他。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两个西莫奈在一次集会中,假如说在开往墓地的送葬行列中相遇,觉得有必要随便交谈几句,并且感到自己情绪很好,当有人给他们双方作介绍,他们得知对方也姓西莫奈时,会彼此善意地寻找他们之间的亲族关系。尽管毫无结果。但这仅仅是例外。有许多人是不值得尊敬的,可我们却无视这一点,或者对此毫不在乎。但是,如果因为我们和他们同姓而造成把寄给他们的信交给我们,或者相反,把寄给我们的信交给他们,我们就会对他们的价值产生怀疑,而这种怀疑往往被证明是正确的。我们害怕搞混,若有人同我们讲起他们,为避免和他们搞混,我们会厌恶地撇撇嘴。如若在报上看见我们的姓戴在他们头上,会觉得他们窃取了我们的姓,社会其他成员犯罪与我们毫不相干。可同姓人犯罪,会让他们罪加一等。我们仇恨其他一切姓西莫奈的人,这种仇恨不是孤立的,而是祖辈传下来的,因而变得格外强烈。到了孙子一辈,只记得爷爷对其他姓西莫奈的人常常蔑视地撇撇嘴,但不知其中原委:如果有人告诉他们仇恨始自一起谋杀案,他们也会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两个非亲非故的西莫奈结婚(这种事时有发生),前隙才算消除。

阿尔贝蒂娜不仅同我谈罗贝·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而且还主动给我讲述她家和安德烈的一个叔叔之间的一件事,大概是肉体的接触产生了一种透露秘密的责任,至少在一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是这样,那时,肉体接触尚未引起口是心非,因而不用对我保密。在巴尔贝克时。她拒绝同我讲这件事,可现在她认为不应该让我感到她对我还有什么秘密。现在即使她最要好的女友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她也觉得应该告诉我。我坚持要她回去,她只好走了,但她觉得我太粗鲁,替我感到羞惭,因而强装笑容,表示对我谅解,就象一个女主人看到有人穿着短上衣来她家作客,勉强笑迎,心里却很不舒服。

您为什么笑?我对她说。

我没笑呀,我是在对您微笑,她亲切地对我说,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您?她接着又说,似乎认为我们刚才的行动是一种伟大友谊的前奏曲(既然习惯上必然导致这个结局),这是一种事先就存在的友谊,我们有责任发现和公开承认,只有这个友谊才能解释我们刚才的行动。

既然您准许,我一有可能,就叫人去找您。

我不敢对她说,一切取决于我能不能见到德·斯代马里亚夫人。

唉!只好临时决定了,事先很难知道,我对她说,假如哪天晚上我有空,能叫人去找您吗?

过一段时间就可以了,因为我就要和我姨妈分开进出了。但现在不行。不管怎样,我明天或后天下午到这里来碰碰运气。您有空就见我,没空就算了。走到门口,她见我没有主动亲她,甚感惊讶,就把脸凑到我嘴边,认为我们现在不需要有粗俗的情|欲就能接吻了。因为我们刚才短暂的卿卿我我,是男女单独在一起心灵交感时可能产生的一种关系,所以,阿尔贝蒂娜认为,应该为我们刚才在床上的接吻意外而短暂地添上一层骑士和情妇接吻时的感情*色*彩,正如中世纪行吟诗人对于接吻可能构想的那样。

这位可能被中世纪雕刻家刻在圣安德烈教堂门廊上的庇卡底①少女刚离开我,弗朗索瓦丝就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我欣喜若狂,因为这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信,她答应星期三和我共进晚餐。这封署名为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信,对我来说,写信人与其说是真实的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毋宁说是阿尔贝蒂娜来看我之前我思念了整整一天的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这是爱情玩弄的可怕骗局。爱情一开始就唆使我们和一个不属于外部世界的女人,一个仅仅是我们想象中的女人玩弄这场骗局。况且,唯有这想象中的女人才永远听我们使唤,让我们占有,才能被同想象力一样随心所欲的记忆力变得完全不同于真实的女人,正如梦幻中的巴尔贝克不同于真正的巴尔贝克一样。我们通过想象创造了一个女人,渐渐地,我们非要让现实中的女人和梦幻中的女人相象,这就给我们带来了痛苦。

①庇卡底是法国北部旧省名。

阿尔贝蒂娜来访,耽搁了我很长时间,当我赶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时,喜剧已经演完了。客人们从第一客厅里涌出来,边走边议论着盖尔芒特公爵夫妇彻底分居的特大新闻。我不想从侧面进攻人流,于是便在第二客厅的一张大安乐椅上坐了下来,等待女主人过来时向她问候。我看见公爵夫人从第一客厅走出来,身穿一件宽大的黄缎连衣裙,裙子上引人注目地别着几朵硕大的黑罂粟花,显得庄严,魁伟。想必看戏时她坐在第一排,所以比别人晚出来。看见她,我不象以前那样失魂落魄了,我母亲突然把我从一个旷日持久的幻梦中唤醒了。一天,她把手放在我额头上(就象她怕给我带来痛苦时习惯做的那样),对我说:别天天上街去看德·盖尔芒特夫人了,你都成了大家的笑柄啦。况且,你看,你外祖母病得那样厉害,你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呢,何苦在路上等一个不把你放在眼里的女人呢,于是,她就象一个会施催眠术的人,使我摆脱幻梦,回到了现实,使我睁开了眼睛;她又象一个医生,让我意识到现实和责任,治好了我沉迷不醒的想象出来的疾病。第二天,我用了一整天时间同这个已被我抛弃的病痛作最后的告别,连续几个小时边哭边唱舒伯特的《告别曲》:

……再见了,天使们非同凡俗的姐妹,

奇妙的声音在远方将你召唤。

接着就没事了,上午我再也不出门了。没想到会是这样轻而易举,以致我预言(以后大家会看到我的预言是错误的),在我生活中,同一个女人断绝来往将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直到弗朗索瓦丝告诉我,絮比安很想换一间大一点的房子,正在街上寻找一个店铺时,我才开始出门。我想帮他找到这样一个店铺(再说,我也很乐意帮他忙,因为在街上闲逛,在-乳-品店敞开的铁窗下,可以看见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躺在床上,就已经听见陽光明媚的大街上人声喧闹,就象在海滩一样)。此外,我现在出门自由自在,因为我心里坦然,我不是为看德·盖尔芒特夫人才出门的,这就象一个女人,只要有情夫,她就会小心翼翼,哪天同情夫一刀两断了,她就会把信到处乱放,就有可能把一个她已不再感到害怕,同时也不会再犯的错误暴露给丈夫。

当我知道几乎每幢房子都有不幸人时,心里感到很难过。这里,妻子因丈夫有外遇而哭泣不停。那里却是妻子欺骗了丈夫。在别处,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遭到酒鬼儿子的毒打,竭力在邻居面前掩饰自己的痛苦。人类有一半在哭泣。当我认识到这个道理时,心里非常恼火,以致我想,丈夫或妻子与人通|奸,是不是有他们的道理,是因为他们得不到合法的幸福,除了对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外,他们对谁都亲,对谁都忠。不久,我就不能再以帮助絮比安为理由,每天上午继续到街上乱逛了。因为我听说,我们院子里的那位细木匠接到了房管员的驱逐令,说他敲敲打打,闹得鸡犬不宁。细木匠的车间与絮比安的裁缝铺仅一板之隔。絮比安求之不得,因为车间有一个与我们地窖相通的放细木板的地下室。絮比安将把煤放在地下室里,拆掉隔板,他就有了一个宽敞的店铺。絮比安觉得德·盖尔芒特先生要价太高,就先让那些想找房子的人来看看,公爵找不到房客,就会泄气,从而心甘情愿地降低价格,把房子租给他。弗朗索瓦丝注意到,每天看房的时间过了,门房甚至还把待租的牌子留在店门口。她觉察到,这是门房设的圈套,想把盖尔芒特家那位听差的未婚妻引到这里来(他们会找到一个谈情说爱的隐蔽所),然后把他们当场抓住。

尽管不再需要为絮比安找房子了,但我无论如何仍坚持在午饭前出门。我常常遇见德·诺布瓦先生。有时他正在和一个同事交谈,他用目光打量我,看够了,就把眼睛移到他的谈话人身上,既没有对我微笑,也没有朝我点头,好象压根儿不认识我。因为对于这些显要的外交官来说,以某种方式注视你,并非是为了让你知道他们看见你了,而是要让你知道他们没有看见你,他们正在和同事谈一个严肃的问题。我经常在我们家附近遇见一个大个子妇女,她对我有失检点,因为尽管我不认识她,她却总要回首看我,徒劳地在商店橱窗前等我,朝我微笑,仿佛要来拥抱我,要委身于我。如果遇到熟人,她就立即恢复冷漠的神态。好久以来,在我上午的奔波中,根据我要做的事情,哪怕是买一份报纸那样的小事,我总是选择最近的路,即使我走的路线不在公爵夫人习惯的散步路线内,我也毫不遗憾,如果相反,恰好同她的路线重合,我也不必小心谨慎,掩饰自己的感情,因为我不再感到这条路是禁路了,不再需要煞费苦心地让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开恩,不情愿地让我看一眼。但是,我没有想到,我精神上恢复健康后,这不仅使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恢复了正常态度,而且也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改变了态度,对我友好和亲切了。不过,这对我已经无关紧要了。从前,即便把世界的力量聚集起来,促使我同她接近,也会在一个不幸的爱情女神施展的魔法面前化为乌有。仙女的威力大于人类,她们规定,一旦被施了魔法,一切都无济于事,直到有一天,我们真心诚意地对自己说我不再爱时,魔法才会解除。我曾埋怨圣卢没把我介绍给他的舅妈。但是,他不比别人更高明,他同样不可能破除魔法。只要我还爱着德·盖尔芒特夫人,我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关切和恭维只会使我内心痛苦,因为这不是她给我的,况且她并不知道。然而,即使她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是,任何细小的感情流露,失约,拒绝一起吃饭,一种无心的、不自觉的严厉态度,甚至比所有的化妆品和最漂亮的衣服更有用处。如果有人把这个成功的秘诀教给别人的话,准会获得成功。

德·盖尔芒特夫人来到我所在的客厅,头脑里还在想着她那些朋友(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人),说不定哪天晚上还要同他们相聚。当她穿过客厅时,发现我坐在大安乐椅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想显得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可是当我还爱着她的时候,我总想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总也装不出来。她斜穿过客厅,向我走来,脸上又露出了看歌剧那天晚上的微笑,即使她痛苦地感到她被一个她不爱的人所爱,也不会使这个微笑消失:

不,坐着别动。请允许我在您身边坐一会儿,好吗?她对我说,优雅地把大得出奇的裙子稍微往上提了提,不然的话,会把整个椅子都占满的。

她身材比我高大,况且裙子又使她增加了体积,因此,我几乎能接触到她那裸露着的妙不可言的卷成螺旋形的象饰带一样披下的金发。她的胳膊上覆盖着无数绒绒细毛,犹如在周围飘浮的永不消失的金色*烟雾,而她的金发给我送来阵阵馥郁的芳香。因为两人坐得很挤,她很难把脸转到我这边,只好目视前方,而不是看着我这边,她含情脉脉,若有所思,其神情宛若一张画像。

您有罗贝的消息吗?她对我说。

这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从我们身边经过。

好啊!先生,难得见您一次,您却到这时候才来。

看见我在同她的侄女说话,大概猜想我们的关系比她知道的要亲密:

我不想打搅您和奥丽阿娜的谈话,她又说(因为在女主人的职责中,也应包括给两个恋人起撮合作用)。您愿意星期三和她一起来吃晚饭吗?

星期三我要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所以我拒绝了。

那么星期六呢?

我母亲星期六或星期天回来,如果天天不和她一起吃晚饭恐怕不好,我又拒绝了。

啊!您这人好难请呀!

您怎么总也不来看我呢?当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离开我们时,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去向演员们表示祝贺和给那个著名的女歌唱家献玫瑰花的。这束花的全部价值是送花人的那只手,因为花本身只值二十法郎(况且,她才为侯爵夫人唱了一次,得到一束花已经是最高奖赏了。每天午后和晚上都来为侯爵夫人效劳的女歌唱家,能得到她亲手画的玫瑰花。)每次只能在别人家里见面,这确实有点乏味。既然您不愿意和我一起在我姑妈家吃晚饭,为什么您不上我家来呢?

有几个人找了些借口,尽可能地在这个客厅里多呆些时间,但最后还是出去了,他们看见公爵夫人和一个年轻人坐在一张狭窄得只能坐下两个人的安乐椅上聊天,就认为他们得到的情报不正确,要求分居的不是公爵夫人,而是公爵,而我是他们分居的原因。他们赶紧去散布这个消息。我比谁都清楚这个消息是不真实的。但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公爵夫妇尚未正式分居,处境十分困难,公爵夫人却不安分守己,竟邀请一个恰恰是她很不了解的人吃晚饭。于是我猜想,过去她不接待我,是因为公爵不同意,现在他们分开了,她看到障碍已经消除,就可以把她喜欢的人聚集在她的周围了。

两分钟前如果有人对我说,德·盖尔芒特夫人要我去看她,我会惊得说不出话来,更不用说她要我去吃晚饭了。尽管我知道盖尔芒特沙龙不会和我根据这个名字想象出来的沙龙有共同之处,但因为我一直被拒之门外,只好把我在小说中看到的有关沙龙的描写和梦幻中看见的沙龙的形象赋与盖尔芒特沙龙,即使我心里清楚,它跟世上所有的沙龙没有两样,但我还是把它想象得与众不同。在我和盖尔芒特沙龙之间,有一道屏障,真实碰到这道障碍就会消失。和盖尔芒特一家共进晚餐,犹如在进行一次渴望已久的旅行,好象在把我心之向往的东西展现在我眼前,在结识一个梦幻。至少,我可以相信,这顿晚餐是这样一种晚餐:主人邀请的是一个他们不想炫耀的人,他们对他说:来吧,就我们家里人,绝对没有旁人,他们害怕看见这个卑贱的客人和他们的朋友混在一起,却偏要把这种害怕强加给客人,硬把他当成不爱交际的人而给予特殊优待,单独请他吃饭,甚至把这种孤立变成一种只有亲朋好友才能享受的值得羡慕的特权。可是恰恰相反,德·盖尔芒特夫人接下来说的话使我感到她是想让我品尝更美好的东西。她说(一面说,一面仿佛在向我展现到法布利斯①的姑妈家作客时能看到的淡紫色*的美和被介绍给莫斯加伯爵②时能看到的奇迹):

星期五您有空来参加小宴会吗?都是至亲好友,您能来就好了。帕尔马公主要来,她很迷人。要是不能让您会见一些可爱的人,我就不会邀请您了。

①法布利斯是司汤达的小说《巴马修道院》中的主人公。②莫斯加伯爵也是《巴马修道院》中的人物,法布利斯的姑妈吉娜的情夫。

家庭在那些热衷于步步高升的不稳定的中间社会阶层是不被重视的,但在象小资产阶级和王侯贵族这些稳定的阶层中却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贵族阶级不能再企望高升,因为从他们特有的观点看,在他们之上什么也没有了。维尔巴里西斯婶母和罗贝对我显示的友谊,可能使我在自给自足、永远生活在同一个小圈子里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及其朋友们的眼里,变成了一个我难以想象的能激发他们好奇心和吸引他们注意力的目标。

她对这些亲戚的家庭和日常生活了如指掌,知道他们的生活平淡无奇,同我们想象的迥然不同,如果我们有什么事被她知道了,我们的行为非但不会象眼睛里的灰尘或气管里的水珠那样遭到驱逐,反而会牢牢地刻在她的记忆中,多少年后,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却还会在宫中议论和谈及这些。当我们听到这些往事,会象在一本极其珍贵的真迹集中发现我们的一封亲笔信那样惊奇万状。

一般的风雅人可能会因上门打搅的人太多而紧闭大门。可是,盖尔芒特家并非门庭若市。陌生人几乎没有机会从他们家门口经过。如果偶然有一个陌生人登门求见,公爵夫人决不会考虑这个人能不能提高她的社交地位,因为这正是她可能给予别人的,而不是别人可能给予她的。她考虑的只是这个人的真正品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圣卢对她说过,我有真正的品质。当然,如果她没有注意到他们对我从未能做到召之即来,或者说,没有注意到我对社交活动并不热衷,她也就不会相信他们的话了,因为一个不热衷社交生活的人,在公爵夫人眼中,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

应该看到,当有人谈起她不大喜欢的女人,例如谈到她的表嫂时,她脸上的表情会陡然变化。啊!她很迷人,她说,神态狡黠而肯定。她提供的唯一理由是,这位夫人曾拒绝和肖斯格罗侯爵夫人和锡利斯特拉亲王夫人认识。但她没有说,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同样遭到了拒绝。然而这是事实。从那天起,公爵夫人经常想象这位很难结交的贵妇家中可能发生的事。她渴望在她家中受到接待。上流社会的人总是习惯别人希望和自己结交,谁要是故意避而不见,谁就在他们眼里成了凤凰,就会引起他们特别的关注。

德·盖尔芒特夫人请我吃饭的真正动机是什么?难道就因为我无视她的亲戚,不想和他们经常往来?自我不爱她以来,她是怎样想的?这些我无从知道。不管怎样,她既然决定请我,就要尽地主之谊,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给我看,而把那些可能使我今后不再踏上她家门的朋友,那些她知道十分无聊的人支开。当我看见公爵夫人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偏离她的航道,坐到我的身边,邀请我到她家去吃饭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我们没有专门的器官为我们提供情况,因此就认为我们不熟悉的人只会在难得看见我们的时候才想起我们。我对公爵夫人就是这样想的。然而,这种想象具有绝对的随意性*。例如,我们在一个美丽而寂静的夜晚感到孤独时,会无穷地遐想,会看见形形式式的交际王后在遥远的星空沿着各自的轨道行进,这时,假如从空中掉下一张晚宴请帖或传来一阵喧哗,会以为落下了一颗刻着我们名字的陨石,因此而不安或快乐得惊跳起来,因为我们相信在金星或仙后星上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姓名。

也许,有时候,当德·盖尔芒特夫人模仿波斯王子(根据以斯帖书①记载,波斯王子们总是让人给他们读极力巴结过他们的臣民的名册),查阅对她怀有好意的人的名册时,对于我,她也许会说:这个人我们要请他来吃饭。

①以斯帖书是圣经旧约中的一卷书。以斯帖是一位美丽的犹太姑娘,嫁给了波斯王亚哈随鲁,使犹太人逃脱了首相哈曼的发难,并让她的堂兄末底改取代哈曼当了首相。(王子身旁乱哄哄地聚集着一大群人,不停地把他拉向新的目标)

但是另一些想法转移了她对我的注意力,直到有一天,她看见我象末底改①那样,孤零零地站在宫门口,才想起我来,也象亚哈随鲁②那样,送给我许多礼物。

①末底改是圣经中的人物,犹太人。他曾抚养他叔父的女儿以斯帖,后者成了波斯国王亚哈随鲁的妻子后,让他当了首相。②亚哈随鲁是圣经中的波斯王。登基后第三年大摆宴席招待一切首领臣仆,王后瓦实提不肯赴宴,于是,他废了瓦实提,另立以斯帖为王后,后来又抬举末底改为首相。

当德·盖尔芒特夫人约我吃饭时,我大吃一惊,但是接下来又有一件事同样使我惊讶万分,只是性*质不同罢了。当我听到公爵夫人约我去她家吃饭时,我觉得不应该把我的惊讶掩饰起来,而应当夸张地显露出来,这样才显得更谦虚,更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德·盖尔芒特夫人见我如此惊讶,怕我不知道她是谁,当她要去参加当晚最后一个聚会时,她象为自己辩解似地对我说:您知道,我是罗贝·德·圣卢的舅妈,他很喜欢您,况且我们在这里已见过面了。我说我知道,也认识德·夏吕斯先生,我在巴尔贝克海滩和在巴黎时,他对我很好。德·盖尔芒特夫人显得很吃惊,她的目光象是为了核实似地在参阅她内心那本更加古老的书。怎么!您认识帕拉墨得斯?这个名字从德·盖尔芒特夫人口中说出,给人以一种亲切感,因为她在谈到这个出类拔萃、超凡入圣的人物时,语气朴实自然,毫不做作。其实,这个人对她不过是小叔子,是同她耳鬓厮磨一起长大的堂兄弟。帕拉墨得斯这个名字仿佛把她少女时代在盖尔芒特城堡里和堂兄弟一起玩耍时的漫长夏日的明媚陽光带进了我想象中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灰暗朦胧的生活中。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和堂兄弟帕拉墨得斯的那段生活早已成为过去,他们后来的生活同过去大相径庭,尤其是德·夏吕斯先生,他曾如痴如狂地迷恋艺术,但后来就不再迷恋了,因此,当我听说公爵夫人此刻正在展开的那把大扇子上的黄黑蝴蝶花是出自他的手时,不禁惊呆了。公爵夫人还可以把他以前为她谱写的一首小奏鸣曲拿来向我炫耀。我的确不知道男爵还有这些才能,他从没有谈起过。顺便说一句,德·夏吕斯先生不喜欢他家里人叫他帕拉墨得斯。如果叫他墨墨,他就更不高兴。这些荒唐的简称,既表明贵族对它自身的诗意缺乏了解(犹太人也一样,鲁弗斯·以色*列夫人的一个名叫莫西的侄儿在社交界常被叫做莫莫),同时也表明贵族一心想装出对自己的特权毫无兴趣的样子。然而,在这方面,德·夏吕斯先生显得比别人富有诗意,愿意表现出对自己的特权感到骄傲。不过,这还不是他不喜欢墨墨这个简称的原因,因为墨墨毕竟与帕拉墨得斯有一点联系。其实是因为他深知自己出身王族,他希望兄嫂叫他夏吕斯,正如玛丽·阿梅莉王后或奥尔良公爵称呼他们的儿孙、侄儿和兄弟为儒安维尔、纳穆尔、夏尔特尔、巴黎一样。

墨墨这家伙就爱故弄玄虚,她嚷道,我们同他谈您谈了很长时间,他对我们说,如果能同您认识,他将不胜高兴,就象从来没有见过您似的。您说他怪不怪?我象这样背后议论我的小叔子有时候象个疯子,是不是不好?我很崇拜他,很欣赏他的才华。

她把德·夏吕斯先生说成疯子,我感到很震惊。我想,也许可以用半疯半傻来解释他的某些行为,例如,他曾兴致勃勃地打算要求布洛克打自己的母亲。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说的话和说话的方式都让人觉得他有点儿象疯子。当我们第一次听到一个律师辩论或一个演员念台词时,发现他们的语调和一般人的语调差别很大,会感到惊讶。但当我们发现大家都不觉得奇怪时,也就不对别人说什么了,对自己也不说什么,仅仅对他们的才华作些评价。看了法兰西剧院一个演员的演出,我们最多会想:他干吗不让他举着的双臂一下子落下,而是一点一点地、断断续续地放下,至少用了十分钟?或者听了拉博里①的辩论,我们会想:为什么他一张嘴就发出这些悲切而意外的声音,他所谈的不过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但因为大家一上来就接受了,所以也就不觉得反感。同样,当我们听到德·夏吕斯先生说话语气夸张,和一般人的说话不同时,也会有想法,好象时刻想对他说:为什么这样大叫大嚷?为什么这样傲慢无礼?只不过大家都默认了他的讲话方式。当他夸夸其谈时,我们也就和大家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了。但可以肯定,在有些时候,一个外人听到他这样说话,会以为是疯子在喊叫。

①拉博里(1860-1917),法国著名律师,他的英俊的相貌,洪亮的嗓门和能言善辩的口才吸引了许多人。

可是,公爵夫人又说,朴实自然的语气中又加进了一些蛮不讲理的意味,您能肯定没有搞错?肯定是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尽管他喜欢把事情神秘化,但我似乎难以相信!

……

我回答说,肯定无疑,想必是德·夏吕斯先生没有听清我的名字。

呀!我得离开您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好象不无遗憾地对我说。我要到利尼亲王夫人家坐一坐。您去不去?不去?您不喜欢社交?这样好,那真没意思透了。要是我可以不尽这个义务就好了!可她是我的表姐妹,不去不好。我很遗憾,因为我是可以带您去的,甚至还可以带您回来。那就再见了,我为星期五感到高兴。

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在德·阿让古尔先生面前不好意思承认认识我,那倒还说得过去。可是,他对他这个非常欣赏他的嫂子也矢口否认(既然他的婶母和外甥认识我,他认识我是很自然的事),这就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我就要讲完这件事了,不过,还要说一句:从某人角度看,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有一种高尚的品质,她能把别人只能部分忘却的东西全部从记忆中抹去。她就好象在上午散步时,从没有遇到我的纠缠、尾随和跟踪似的,我向她意时,她从没有流露出厌烦,圣卢恳求她邀请我时,她从没有断然拒绝。她对我的态度是那样亲切、自然。她非但没有作事后解释,没有说一句含蓄的话,没有扮出弦外有音的微笑。非但使她现在这种和蔼可亲、不回顾过去和毫无保留的态度流溢出一种十分正直的品质,就象她的魁伟身躯给人以正直的印象一样,而且,她过去对某一个人可能存有的不满现在已化作灰烬,都已从她的记忆中,至少从她的态度中清除出去了;因此,每当她必须用最自然的神态,对待可能被其他许多人当作借口而保持冷漠和进行指责的事情时,如果我们注视她的脸孔,会感到她在进行一种洁身礼。

然而,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态度的变化使我深感惊讶的话,那么当我发现我对她的态度变化更大时,我就更难以形容我的惊讶了。曾几何时,我不是成天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地想找一个能把我介绍给她的人,而且希望在得到第一个幸福之后,能得到更多的幸福,以满足我那越来越苛求的心吗?我不是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生气勃勃、精神焕发吗?正因为我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才决定到东锡埃尔去找罗贝·德·圣卢的。而现在,就是他的一封信(不是关于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而是关于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搞得我内心纷扰,魂不守舍。

最后,作为这次晚会的结束语,我想补充一点。晚会上,布洛克同我讲了一件事,但其正确性*几天后就被否认了。我对这事一直迷惑不解,为了它,我和布洛克很长时间不说话。

这件事本身就是许多奇怪的矛盾中的一个,读者在《索多姆》第一卷中能找到解释。现在我就来谈这件事。那天晚上,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布洛克不停地向我吹嘘,德·夏吕斯先生在街上遇见他时,对他的态度如何亲切,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就好象认识他似的,并且知道他是谁。开始我不以为然,只是笑笑而已。从前,在巴尔贝克海滩,布洛克不是对同一个夏吕斯发表过异常激烈的言词吗?我心里想,布洛克的父亲不经认识就认识了贝戈特,布洛克学着他父亲的样,不经认识就认识了男爵,而他所认为的亲切目光,其实是漫不经心的目光。但是布洛克毕竟讲了那么多细节,他那么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有两、三次想走来同他攀谈,因此,当我想起我曾和男爵谈过我这个同学,男爵在探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后回家的路上确实向我问起过他的许多情况时,我也就相信布洛克没有撒谎,德·夏吕斯先生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我的朋友,等等。因此,过了一段时间,在剧院里。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我想把布洛克介绍给他,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就去找布洛克了。可是,德·夏吕斯先生一见他,就露出了惊讶,但倾刻间就被一股怒火取而代之。他非但不把手伸给布洛克,而且,每当布洛克同他说话,他回答时态度极端傲慢,声音咄咄逼人,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因此,布洛克认为据他说,在这之前,男爵对他从来是笑脸相迎我在同男爵短短的交谈中(我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很注重礼节,在把他带去见布洛克之前,同他谈了谈我这位同学的情况),没有把他介绍给他,反而在他面前说了他的坏话。布洛克疲惫不堪地离开我们,就好象刚才想爬上一匹时刻准备狂奔的马或想在汹涌澎湃、随时都会把人抛向卵石滩的波涛中游泳而拼出了全部力气似的。后来,他有半年时间没有同我说话。

还要过几天才能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对我来说,这些日子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而不是令人愉快的。一般地说,离预定的时间越近,我们会感到越长,因为我们会用更小的单位计量时间,或者说因为我们老想着时间。据说,教皇的任期是以世纪计算的,他也许不想计算时间,因为他的目标是无限大。我的目标只有三天,我用秒计算,我沉醉在遐想中,遐想是温存的开始,但因为这种温存(正是这种温存,而不是其他任何温存)不可能让我渴望的女人来完成,我感到烦躁不安。总之,尽管在通常情况下,一种欲|望越是难以得到满足,就越强烈(是难以,而不是不可能,因为不可能会扼杀欲|望),然而,对于一种肉体欲|望,肯定它在短期内的一个确定时刻能够实现不见得比不能肯定少令人激奋,深信能得到快乐,也和忧虑一样,会使等待变得难以忍受,因为我们会反复想象将要享受的快乐,这会象忧虑那样,把时间切割成无数个小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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