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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16)(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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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耶龙(18341899),法国剧作家,他的作品以巧妙的情节和灵活的思想取胜。

德·阿巴雄夫人听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朗诵的诗,非常激动,大声嚷道:

心头的圣物也会变成尘埃!

先生,您得把这句诗给我写在扇子上,她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

可怜的女人,我为她感到难过!帕尔马公主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不,夫人不必为她难过,她只配这样。

不过……恕我直言……她确实很爱她。

她根本不爱他,她不可能爱她,却以为爱他,正如刚才她以为在引用维克多·雨果的诗,其实那是缪塞的诗。您瞧,公爵夫人用一种忧郁的口吻说,谁也不会比我更能被真实的感情打动。但是,我要给您举个例子。昨天,她对巴赞大发脾气,殿下也许会认为,那是因为巴赞有了新欢,不再爱她的缘故。根本不是。是因为他不愿意把她的儿子介绍给赛马俱乐部!夫人,您觉得得她太爱巴赞了,是吧?才不是呢!我要告诉您,德·盖尔芒特夫人明确地说,她是世上少有的无情人。

但是,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即席谈论维克多·雨果和朗诵他的诗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双眸闪出了得意的光辉。尽管公爵夫人常使她恼火,但是,每逢这种时刻,他总是为她感到自豪。奥丽阿娜真了不起。什么她都能谈,什么书她都看过。她事先不可能猜到今天会谈维克多·雨果。不管大家谈什么,她都应付自如,最有学问的人也不是她的对手。这个年轻人大概被她迷住了。

换个话题吧,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她这人爱疑神疑鬼。您大概觉得我很迂腐吧,她对我说,我知道,喜欢用诗表达思想,喜欢有思想的诗,在当今是被看作缺点的。

迂腐?帕尔马公主说道。她意想不到会有这个新浪潮,微微感到震惊,尽管她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谈话会不断地给予她这种美妙的冲击,让她紧张得透不过气,使她感受到这种有益于健康的疲劳,之后,她会本能地想到必须去浴室洗洗脚,以便轻脚上阵,赶快作出反应。

我不这样看,奥丽阿娜,德·布里萨克夫人说,我并不怪维克多·雨果有思想,正相反。但他不该在丑恶中寻找思想。事实上,是他使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了丑恶的东西。生活中的丑恶已经够多的了。为什么还要在书中再见到它们呢?我们在生活中不敢正视的痛苦,对维克多·雨果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维克多·雨果毕竟不象左拉那样现实主义吧?帕尔马公主问。

左拉的名字没有在德·博特雷耶先生脸上引起丝毫反应。将军的反德雷福斯立场太根深蒂固了,不屑在脸上显露出来。听到有人谈及这些问题,他大发慈悲,保持沉默,以示对世俗者的关怀和体贴,正如神甫尽量不同你谈宗教义务,金融家尽量不向你推荐他领导的企业,大力士尽量显得温文尔雅,不向你伸出拳头一样。

我知道,您是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亲戚,德·法朗邦夫人说。她是帕尔马公主的伴妇,是公爵的母亲替她物色*的,心地善良,但愚昧无知。她还没有同我说过话。后来,无论帕尔马公主怎样申斥,我怎样抗议,她终究也未能消除我和那位海军上将有亲戚关系的看法。可是,我压根儿不认识这位法兰西学院院士。帕尔马公主的伴妇坚持把我看作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侄儿,这确实庸俗可笑。但是,她的错误不过是千千万万有意无意犯下的微不足道、大同小异的错误中的一个标本似的极端例子罢了。在社交界为我们建立的卡片中,我们的名字伴随有无数这样的错误。我记得,盖尔芒特家的一位朋友,在急切地表达了想同我认识的愿望后,随即辩解似地说我认识她的表姐妹德·肖斯格罗夫人,她非常迷人,非常爱您。我犹豫地强调说,他弄错了,我不认识德·肖斯格罗夫人,但白费口舌。那么,您认识的是她的姐妹。这是一回事儿。她在苏格兰遇见您的。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的交谈者,我从没去过苏格兰,但仍然是白费力气。是德·肖斯格罗夫人亲口对他说认识我的。第一次搞错了,以后也就真的相信认识我了,因为每次见到我,她总是主动和我握手。既然我经常出入的圈子总的说来是德·肖斯格罗夫人的圈子,因此我大可不必自卑自贱。说我同肖斯格罗家关系密切,严格地说,这是个错误,但从社会角度看,却等于是我的地位,如果对于象我这样的青年可以谈地位的话。因此,尽管盖尔芒特家的那位朋友关于我所说的事都是错误的,但(从社交观点看)他对我的看法依然不变,这既不会贬低我,也不会提高我。不管怎样,对于我们这些不会演喜剧的人来说,当别人对我们有了错误看法,认为我们同一位夫人有来往(其实我们不认识她),非说我们是在一次趣味盎然的旅行中和她认识的(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进行这次旅行),这时,我们仿佛也登上了舞台,那种一辈子扮演同一个角色*的烦恼暂时会烟消云散。这些错误层出不穷,只要不象帕尔马公主的伴妇所犯的错误那样一成不变,应该说是可爱的。这位蠢妇不管我一再否认,坚持认为我是令人讨厌的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亲戚。她没什么了不起,公爵对我说,况且,她不应该狂饮,我觉得巴克科斯①对她有点起作用了。其实,德·法朗邦夫人只是喝了点水,但公爵喜欢在讲话中插进心爱的熟语。

夫人,左拉不是现实主义者!他是一位诗人!德·盖尔芒特夫人从近几年读的评论文章中受到启发,并尽个人才能进行改编,发表了这个看法。晚上,帕尔马公主不停地受到思想的沐浴,情绪振奋而紧张。她认为这种思想浴对她的身心健康大有裨益,听凭接踵而来的奇谈怪论弄得晕头转向。这次,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又发表了一个特大怪论,她怕被这股浪潮推翻,就惊跳起来。她断断续续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左拉是一位诗人!

那当然,公爵夫人满面笑容地回答道。帕尔马公主惊呆的样子使她很开心。

殿下应该注意到,他把他写的一切都变成了高尚的东西。您会对我说,他尽写……给人带来好运的事。但他把这些事当作大事来写。他把粪堆变成了诗史!他是掏粪工荷马!

他没有足够的大写字母书写康布洛内②。

①传说英国人劝降时,他回答说:康布洛内决不投降。此处暗示左拉只写低层人,不写大人物。②康布洛内(17701842)是法国将军,曾随拿破仑一世流放到厄尔巴岛。

尽管帕尔马公主已经疲惫不堪,但却心醉神迷,乐不可支,感觉空前的好。盖尔芒特府的晚宴,真是妙趣横生,令巴克科斯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人精神振奋,她决不肯放弃这超凡脱俗的晚宴,而到申布鲁恩城堡①呆一天,尽管这是她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①申布鲁恩城堡位于维也纳市郊。曾是哈普斯堡王族的避暑地。

他写这个字用了一个大写C,德·阿巴雄夫人大声喊道。

我想可能是大写M,亲爱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并且和丈夫交换了一个愉快的眼神,仿佛在说:瞧她有多蠢!喂,德·盖尔芒特夫人用温柔的微笑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因为作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主人,她想把话题引到她最感兴趣的画家身上,一来可以炫耀她的学问,必要的话,还可以让我露一手,喂,她一面说,一面轻摇羽毛扇,因为此时此刻,她意识到她在尽地主之谊,为了照顾周到,她还示意仆人再给我添一些拌有荷兰调味汁的芦笋,喂,我想,正好左拉写了一篇关于埃尔斯蒂尔的论文,您刚才看了这个画家的几幅画再说,他的画我就喜欢这几幅,她补充了一句。事实上,她并不喜欢埃尔斯蒂尔的画,但她认为,她家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我问德·盖尔芒特先生知不知道那张民俗画上戴礼帽的先生叫什么名字,我认出这人和旁边那张华丽的画像上的人是同一个。埃尔斯蒂尔画这幅肖像的时候,个性*尚未完全形成,有点受马奈的影响。

上帝,德·盖尔芒特先生回答道,我知道,这个人在他那一行不是个无名之辈,也不是个笨蛋,但我总记不住人名。他的名字就在我的嘴边。叫……叫什么来着?算了,我想不起来了。斯万也许能告诉您。是他鼓动德·盖尔芒特夫人买这些画的。我妻子太好说话,怕拒绝人家,人家会不高兴。我是私底下对您说,我认为,他把一些蹩脚画让我们买下来了。我能告诉您的是,此人对于埃尔斯蒂尔先生就好比是米西纳斯①。他使他成名,经常买他的画,帮他摆脱困境。出于感激如果您把这叫作感激的话,这要看各人的爱好埃尔斯蒂尔把他画进了那幅画中。他穿着节日盛装,一副矫揉造作样,与整幅画面很不协调。也许他是什么权威,学识渊博,但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场合才能戴礼帽。他周围的姑娘都光着脑袋,就他一人戴帽子,看上去活象一个有三分醉意的外省小公证人。可是,您跟我说实话,我觉得您非常喜欢这些画。早知道这样,我就事先了解一下,向您透露些情况了。其实,没有必要为埃尔斯蒂尔的画大费脑筋。这又不是安格尔②的《泉》和保尔·德拉罗什③的《爱德华的孩子们》。埃尔斯蒂尔的画观察入微,趣味盎然,巴黎味浓郁,这一点很令人赞赏。但看过也就完了。谁都能看得懂,不需要有渊博的知识。我知道这些画都是速写,但我不认为是精心之作。斯万厚着脸皮要我们买下《一把芦笋》。那些芦笋甚至在这里放了几天。画面上除了芦笋,其他什么也没有。就和您正在吞食的芦笋一样。可我拒绝吞食埃尔斯蒂尔的芦笋。他要三百法郎,一把芦笋卖三百法郎!一个路易就够了!还是新上市的芦笋哩。我觉得那把芦笋画得很呆板。要是在上面再加几个人,又显得庸俗,悲观,我不喜欢。令我吃惊的是,象您这样颖慧敏锐、见微知著的人,怎么会喜欢这种画。

①米西纳斯(公元前698),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和维吉尔的保护人。这个词后来变成普通名词,指科学、文学、艺术事业的资助者。②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古典主义画派最后的代表人物。③德拉罗什(17971856),法国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画家,擅长肖像画。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样说,巴赞,公爵夫人说。她不喜欢别人贬低她客厅里的东西。我对埃尔斯蒂尔的画决不是不加区别地全盘肯定。应该有所取舍。但这不等于说他没有才华。应该承认,我买的这几幅画有着无与伦比的美。

奥丽阿娜,在这一类风俗画中,我最喜欢我们在水彩画展上看到的那幅维尔贝①先生的作品。那张小画算不上什么大作品,您可以说只有巴掌那么大,但是画上看得出画家手指的功夫;那位瘦骨嶙峋、肮脏不堪的传教士,站在一个弱不禁风的主教前,主教在逗他的小狗,这画面组成了一首精美而深奥的短诗。

①维尔贝(18401902),法国画家和剧作家,擅长风俗画。

我想您认识埃尔斯蒂尔,公爵夫人对我说,他很讨人喜欢。

他很聪明,公爵说,当您同他谈话时,您会感到纳闷,为什么他人这样聪明,画的画却如此平庸。

不只是聪明,甚至相当风趣,公爵夫人说,神态就象是一个内行的品尝家。

他没开始给您画一张像吗,奥丽阿娜?帕尔马公主问。

画了,把我画得象只煮熟的虾。但是,这幅画不会让他名垂史册。难看死了,巴赞曾想把它毁掉。

德·盖尔芒特夫人经常说这句话。但也有几次,她的评价截然不同:我不喜欢他的画,但他给我画过一张漂亮的肖像。这两种评价用在不同的场合:当有人同她谈她的画像时,她就用第一种评价;如果不同她谈这张画像,她又想让知道有这张画像,她就用第二种。前一种为了卖俏,后一种是虚荣心作祟。

把您的肖像画成这样!这那里是肖像,明明是谎言嘛!我几乎不会捏画笔,但我觉得,如果我来画您,只要把我看到的画出来,也肯定是一幅杰作,帕尔马公主认真地说。

他看我大概就象我看自己一样,毫无可爱之处,德·盖尔芒特夫人装出忧郁、谦卑和温存的眼神说。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她和埃尔斯蒂尔画笔下的她显示出不同。

这张肖像画不一定使德·加拉东夫人不喜欢,公爵说。

是因为她不懂绘画吗?帕尔马公主问。她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很瞧不起她这个表姐妹。但是,她人很不错,是不是?公爵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

得了,巴赞,您没见公主在嘲笑您(其实公主没这个意思)。她和您一样清楚,加拉多内特①是一个瘟神,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她用的词汇别有滋味,一般都是古老的表达方式,就象在邦比耶的书中可能发现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再存在的菜肴:肉冻、黄油、肉汁、肉丸,样样货真价实,不掺任何杂质,甚至连盐都来自布列塔尼的盐田。从公爵夫人的口音,从她选用的词汇,可以感到她谈话的基础直接源自盖尔芒特家族。这一点,她和她的侄儿圣卢有根本的不同。圣卢满脑子新思想,满口新词汇。一个人如果满脑子康德思想,念念不忘波德莱尔,是很难写出亨利四世时代绝妙的法语的。因此,公爵夫人语言的纯洁正说明她的局限性*,对于新事物她的智能和敏感是永远不敞开的。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思想使我感兴趣的,恰恰是这种局限性*(这是我思想的本质),以及由于这种局限性*而保留下来的一切,她那柔软躯体的诱人的魅力,任何费神的思考,任何道德上的忧虑或精神上的不安,都没能使她躯体的魅力减色*。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早形成许久,但我觉得,她的思想所给予我的和海边那群妙龄少女的轻盈步态使我产生的联想是完全一样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为了显得驯善、和蔼,同时也出于对才智的尊重,在我面前显示出了贡布雷附近贵族世家的无情少女的活力和魅力。她从小骑马,摔断猫腰,挖兔子的眼睛。多年前,她也许一面恪守道德,一面却成了萨冈亲王最迷人的情妇,因为她雍容华贵,美丽动人。只是她不可能明白我在她身上寻找的是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魅力,而在她身上发现的只是盖尔芒特城堡乡土气息的残余。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误会基础之上的。她认为我向她表示敬意,是因为她是一个贵妇人,而我却把她看作一个平凡的、散发出淳朴魅力的女人,这样势必会产生误会。这种误会是极其正常的,永远会在一个想人非非的青年和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之间存在。但是,只要他还没有认清他的想象力的本质,没有认识同人打交道也和看戏、旅行和恋爱一样,势必有失望的时候,那他就会被误会搅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①加拉多内特是加拉东的-阴-性*形式,这里指加拉东夫人。

德·盖尔芒特先生在对埃尔斯蒂尔的芦笋和刚端上餐桌的芦笋(上一道菜是用高级佐料制作的童子鸡)发表议论后,又说,绿芦笋生长在野外,不象它们的姐妹那样硬(这是署名为E·德·克莱蒙多内尔的作家,一位杰出人物,说的俏皮话),应该和鸡蛋一起吃。德·布雷奥代先生听后回答说:一些人喜欢的,另一些人不一定喜欢,反过来也一样。在中国的广东省,腐臭的雪鹀蛋是筵席上的佳肴。德·布雷奥代先生曾在《两个世界》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关于摩门教徒的论文。他从来只和贵族世家来往,但只限于那些被公认为才智出众的人。因此,只要看到他至少是常去一个女人家里,就可以确定这个女人有没有沙龙。他声称讨厌社交生活,分别向公爵夫人们保证,他追逐她们,是因为她们才貌双全。公爵夫人们都信以为真。每当他不得不强忍痛苦,到帕尔马公主家参加盛大宴会时,他总要把她们都召集到公主家里,为他增添勇气,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知己中间。为使他和知识分子的美名在社交地位消失后继续存在,他应用盖尔芒特精神的某些格言,在舞会季节和风雅女人一起长途跋涉,进行科学考察。当一个迷恋社交生活的,因而也是没有地位的人初涉社交界时,德·布雷奥代先生绝对不会愿意同他认识,坚决不让别人把他介绍给自己。他仇恨迷恋社交生活的人,是因为他自己迷恋社交生活,但他却竭力让那些天真的人,也就是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对社交一点也不喜欢。

拔拔尔总是什么都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嚷道。如果有人愿意相信有个地方-乳-品商卖给你的鸡蛋是臭的,是彗星年的鸡蛋,那我觉得这个地方很迷人的。我在这里就已经看见我的涂了黄油的面包片沾上臭鸡蛋了。我应该说,在马德莱娜婶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有时能吃到腐烂的食品,甚至吃到臭鸡蛋(她看到德·阿巴雄夫人有异议):难道不对,菲利?您和我一样清楚。鸡蛋里都长小鸡了。我真不明白那些小鸡怎么会在鸡蛋中呆着不出来。那不是一盘炒鸡蛋,而是一个鸡窝,至少这不是菜单上有的。您前天没来吃晚饭,算您运气。有一道菜是散发出石炭酸气味的菱鲆!这哪里是在上菜,分明是在散布传染病菌嘛。说真的,诺布瓦的忠诚已到了英雄主义程度;他竟连要了两次!

她数落布洛克先生的那天,我看见您也在场了(也许是为了使这个以色*列名字更具有异国情调吧,德·盖尔芒特先生把布洛克的克读成了德语中的赫)。布洛克先生也不知说哪个司人(诗人)举世无双。夏特勒罗拼命用膝盖碰布洛克先生的大腿,都快把他的胫骨碰碎了,可他丝毫也不明白,还以为我侄儿是想用膝盖碰他身边那位年轻女士哩(说到这里,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脸微微红了)。他哪里知道,他随便乱用举世无双让我们的姑妈不高兴了。总而言之,伶牙俐齿的马德莱娜婶母反驳他说:喂,先生,那么您对德·博叙埃①先生又该如何评价呢?(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给一个遐迩闻名的名字冠以先生和表示贵族身份的介词德,从本质上说是忠于旧制度)活该,谁让他这样说来着?

①博叙埃(16271704),法国神学家和作家。

那位布洛赫先生是怎样回答的?德·盖尔芒特夫人漫不经心地问。她此刻因为拿不出新花样,认为只好模仿她丈夫的德国式发音。

嘿!我向您保证,布洛赫先生转身就跑,他现在还在跑呢。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看见您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用强调的口吻对我说,仿佛她记得这件事是我的无尚光荣。我婶母家的聚会向来是很有意思的。上一次,也就是我恰好遇见您的那个晚上,我很想问您,从我们身边经过的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弗朗索瓦·科佩①。您想必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她对我说,一方面是她真心羡慕我的社会关系中有诗人,另一方面是出于礼貌,为了让我这个精通文学的青年更加受到她的客人的重视。我向公爵夫人保证,我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晚会上没有看到一个知名人士。怎么!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冒失地说,这就等于承认她对文人的尊敬和对上流社会的蔑视远比她所说的,甚至比她所认为的要表面得多,怎么!没有大作家!您让我感到吃惊,明明有几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嘛!

①科佩(18421908),法国诗人和剧作家。

我对那个晚上记忆犹新;因为期间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布洛克介绍给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夫人,我这个老同学没听清楚名字,以为面前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英国老妇人,所以,不管这个昔日的美人多么健谈,他只是简单应付一下。接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她介绍给另一个人,这一回,她把她的名字说得非常清楚: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这时,布洛克的血管里骤然涌进了无数个百万和威望的念头,而这些想法可能又小心翼翼地再行细分,他的心里象是挨了一击,大脑顿时激奋起来,当着这位可爱的老妇人的面,感叹道: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这一愚蠢的感叹使他一个星期没有睡好觉。布洛克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却永生不忘,因为它可以证明,人在最激动的时刻,会忘情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认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德行……不一定好,帕尔马公主说。她知道谁都不去公爵夫人婶母家,况且,公爵夫人刚才讲了那样的话,就认为可以随便议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了。但又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似乎不大赞成,于是加一句:

不过,既然她那样聪明,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您对我婶母的看法和大家的看法一样,公爵夫人反驳道,这毕竟是极其错误的看法。昨天墨墨还同我说起过。(她的脸刷地红了,双眸变得暗淡无光,大概有什么事要瞒着我。我猜想,德·夏吕斯先生大概要她取消对我的邀请,正如他让罗贝来求我不要去她家一样。我感到,她脸红的原因和公爵刚才谈到他弟弟时脸红的原因是不一样的,尽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脸红。)可怜的婶母!她在人们心目中,将永远是旧制度的人,才学超群,却婬*荡不羁。没有比她更平庸、更严肃、更无生气的才智了。她被看成艺术的保护人,这就是说,她曾当过一个大画家的情妇,可这位画家一直没能使她弄懂什么是画。至于她的生活,根本谈不上堕落。她生来就是为了结婚,生来就是当妻子的料,因此,既然没能保住丈夫(况且这是个无赖),她就干脆把情夫当作丈夫看待,就好象同他是合法夫妻,一样会生气,一样会动怒,一样的忠诚。请注意,这种关系有时候是最真诚的,毕竟难以安慰的情夫要比难以安慰的丈夫多。

可是,奥丽阿娜,您不是正在讲您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吗?那就好好看看他吧。可怜的德·夏吕斯夫人死后,德·夏吕斯先生悲痛欲绝,没有一个情妇能梦想死后得到这样真诚的哀悼。

哦!公爵夫人回答道,殿下请别见怪,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是人人都喜欢受到和这一样的哀悼的。各有所爱嘛!

不管怎么说,他在她死后对她的崇拜是真心实意的。确实,有时候,对活人不可能做的事,对死人都能做到。

首先,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本来是想开玩笑的,但语气听上去象是在讲呓语,大家去参加他们的葬礼,对活着的人当然是不会这样做的!(德·盖尔芒特先生狡黠地看了看德·布雷奥代先生,象是要引他拿公爵夫人的幽默取笑似的。)不过,我坦率地承认,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如果我想被一个我所爱的人哀悼的话,那也不是我小叔子采用的方式。

公爵的脸一下变得-阴-沉了。他不喜欢他的妻子随便发表看法,尤其是对德·夏吕斯先生。您太吹毛求疵了。他对妻子的哀悼使大家都受益匪浅,他语气傲慢地说。但是,公爵夫人对她丈夫具有同驯兽人或同疯子共同生活的人一样的胆量,不怕把他激怒:

嗳!您要我说什么?我不认为这对大家有教益。他每天都去墓地,对她说,有多少人到他家来吃午饭了。他沉痛地悼念她,但就象悼念一个表姐妹,一个外祖母,一个同胞姐妹一样。这不是丈夫的悼念。说真的,他们两个人都是圣人,这使悼念带点特别的意味(德·盖尔芒特先生被妻子不合时宜的饶舌激怒了,用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她)。我并不是在讲墨墨的坏话。顺便提一句,他今晚有事没来,公爵夫人接着又说,我承认,他比谁都善良,很讨人喜欢,有一股男人所没有的温情和心肠。墨墨有一颗女人的心!

您在胡说些什么呀,德·盖尔芒特夫人急忙插话道,墨墨根本没有女人气,谁都不如他男子汉。

可是,我没说他有女人气呀。至少您不要把我的话理解歪了,公爵夫人又说。嘿!这个人,只要认为有人想碰他的弟弟……她把脸转向帕尔马公主,又说。

这很好,让人听了心里头高兴,没有什么比两兄弟相亲相爱更叫人高兴的事了,帕尔马公主说,就和许多平民百姓的话一样,因为一个人在血统上可以属于一个王族家庭,而在思想上却可以属于老百姓家庭。

既然我们讲到了您的家里人,奥丽阿娜,公主说,昨天,我看见您的侄子圣卢了。我相信,他有件事要求您帮忙。

德·盖尔芒特先生皱了皱威严的眉头。当他不想给别人帮忙时,也不愿意他妻子管这个闲事,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回事儿,公爵夫人不得求助于另一些人,他们会把账记在夫妻双方头上,这跟丈夫一个人请他们帮忙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他自己没对我说?公爵夫人说,昨天,他在我这里呆了两个钟头,上帝知道他能有多讨厌。如果他能象社交界的许多人那样不知道就不开口,他就不会比别人显得更蠢了。那种装腔作势的知识才是最可怕的。他想使自己的智力敞开大门……凡是不懂的都想弄懂,他居然给你讲摩洛哥,太可怕了。

因为拉谢尔的缘故,他不想回那里去了,富瓦克斯亲王说。

可他们已断绝关系了呀,德·布雷奥代插了一句。

才没呢,两天前,我在罗贝的单身汉住所里看见她了,我向你们保证,他们根本不象吵过架的样子,富瓦克亲王回答道。他最爱散布能使罗贝结不成婚的流言蜚语了。况且,他也可能弄错,罗贝和拉谢尔的关系确实已结束,但断断续续还有来往。

那个拉谢尔同我讲起过您。上午我看见她象这样经过香榭丽舍大街了。正如您说的,她是一个轻佻的女人,一个风尘女子,茶花女式的人物,当然是引申义(这些话是冯亲王对我说的,他随时都要装出精通法国文学和巴黎奥妙的样子)。

就是和摩洛哥有关……帕尔马公主急忙抓住这个关键词,大声说。

摩洛哥他能有什么事?德·盖尔芒特先生正颜厉色*地问,奥丽阿娜在这方面毫无办法,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以为发明了战略,德·盖尔芒特夫人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而且,他动辄就用稀奇古怪的搭配,可他写信却把纸弄得到处都是墨水。那天他说,他吃到了卓绝的土豆,他有办法租到卓绝的楼下包厢。

他会拉丁语,公爵夸大其词地说。

什么?拉丁语?公主问。

我以名誉担保!夫人可以问奥丽阿娜,我是不是夸大了。

怎么您不相信,夫人?那天,他一口气说了一句拉丁语:我没见过比这更令人感动的Sictransitgloriamundi①的例子了。我能给殿下这样说,那是因为我们请教了一些语言学家,提了二十个问题后,终于把它拼凑起来了。可是罗贝是一口气说出来的。我们勉强能听出里面有拉丁词。他就象莫里哀的喜剧《没病装病》中的一个人物!这句话他是在奥地利皇后归天时说的!

①拉丁语,意为:这个世界的光荣就这样结束了。

可怜的女人!公主大声说,多好的人哪!

是的,公爵夫人回答说,有点疯疯癫癫,神经不大正常,但她很善良,是一个可爱的疯子。只是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她为什么不买一口牢固的假牙,她那口假牙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脱开了,她只好暂停讲话,免得把假牙咽进肚里。

那个拉谢尔同我讲起过您,她对我说,小圣卢非常崇拜您,甚至喜欢您甚于喜欢她,冯亲王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对我说。他脸色*鲜红,笑声不止,笑时露出了全部牙齿。

要是这样,她该嫉妒我,讨厌我了,我回答道。

才不呢,她在我面前尽说您的好话。要是换了富瓦克斯亲王的情妇,那她也许会嫉妒您的。您不明白?回头跟我一起走,我给您解释这一切。

不行,我十一点还要去德·夏吕斯先生家。

啊!昨天他叫人告诉我,让我今天去吃晚饭,但叫我不要在十点四十五分以后去。不过,如果您坚持要去,至少我们可以同路到法兰西剧院。到那里您就在周围了,冯亲王说。

无疑,他认为周围即是附近,或是市中心。

但是,在他胖乎乎、红通通的漂亮脸孔上,一双眼睛瞪得贼大,使我感到害怕,我借口有个朋友要来找我,婉言拒绝了。我觉得,这样的回答对他不会伤害。但冯亲王的看法可能不同,因为他后来再也不理我了。

真的,我应该去探望那不勒斯王后,她该多么伤心!帕尔马公主说道,至少我觉得她是这样说的,因为她的话是穿过冯亲王的话传到我耳朵里的,尽管亲王压低了嗓门(大概怕德·富瓦克斯先生听见),但他离我更近,使得帕尔马公主的话听不清楚。

啊!不,公爵夫人说,我认为她一点也不悲伤。

一点也不?您讲话总是太绝对,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先生说。他又充当起悬崖的角色*来了,悬崖和海浪作对,迫使海浪抛出更高的浪花。

我讲的都是事实,这一点巴赞比我更清楚,公爵夫人说,只是因为您在,他认为应该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怕您会反感。

啊!可别这样,帕尔马公主大声说,她怕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妙趣横生的星期三聚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受到影响。这个禁果,就连瑞典王后也一直无权品尝。

是她亲口对他说的。当他象个凡夫俗子,悲伤地问她:王后在服丧?服谁的丧?陛下一定很悲伤吧?不,不是大丧,是小丧,小小的丧,我姐姐去世了。事实上,她很高兴,巴赞知道得很清楚,当天她就请我们去参加晚会了,还送给我两颗珍珠。我真希望她一天死一个姐妹!姐姐死了,她非但不哭,反而哈哈大笑。她心里想的可能是罗贝说的那句话:Sictransit①,下半句我记不清了。为了显得谦虚,她故意只说前半句,尽管她清楚地记得后半句。

①全句应该是:Sictransitgloriamundi,意思是:这个世界的光荣就这样结束了。

其实,德·盖尔芒特夫人这是在开玩笑,纯粹是瞎说,因为那不勒斯王后和阿朗松公爵夫人(她也悲惨地去世了)一样,心地都很善良,亲人死了,总是真诚地哀悼。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品格高尚的巴伐里亚姐妹她的表姐妹了解很深,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他想不回摩洛哥去,帕尔马公主又一次抓住德·盖尔芒特夫人人无意中递给她的竿子罗贝的名字,说道。我想您认识德·蒙塞弗耶将军吧。

不很熟,公爵夫人回答说,其实,她和这个将军关系很密切。帕尔马公主解释了罗贝的愿望。

我的上帝,如果我能看见他的话……也许我能碰到他。公爵夫人不好当面拒绝,只好这样回答。听说是要她求德·蒙塞弗耶将军帮忙,她同他的关系似乎顿时变疏远了。然而,公爵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很不满足,他打断妻子的话题:您明明知道不可能碰到他嘛,奥丽阿娜,他说,再说,您已经求过他两件事了,他都没给您办。我妻子就爱帮别人忙,他越来越气愤地说,想迫使帕尔马公主收回请求,但又不想使她怀疑公爵夫人的诚意,想让她把责任推到他自己的暴躁性*格上。罗贝如果想求蒙塞弗耶什么事,他自己可以去求他。只是因为他拿不定主意,就让我们去求他,他知道,这是把事情弄糟的最好办法。奥丽阿娜求蒙塞弗耶的次数太多,现在她求一次,他就有理由拒绝一次。

哦!既然这样,那公爵夫人最好什么也不要求他了,德·帕尔马夫人说。

那当然。公爵作了结论。

这个可怜的将军,他在选举中又一次被击败了。,帕尔马公主改变了话题。

嘿!这不算什么,才第七次嘛,公爵说。他因自己被迫离开了政界,很希望看到别人在选举中失败。

他已找到安慰了,他又要让他的妻子生孩子了。

什么!可怜的德·蒙塞弗耶夫人又怀孕了?公主惊叫起来。

一点不错,公爵夫人说,这是可怜的将军唯一没有遭到失败的选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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